江春月隐约觉得,公公大概是已经知道上次出门,自己与太子发生的事。
因为提前好几日准备,她要出门看戏的事被程府许多人知道,祖母频频点头,说年轻时候就该多出去逛逛,尹氏先是阴阳怪气的嘲笑她一番,又莫名其妙的来熙园找她,还罕见的带了几盒点心。
尹氏脸上挂着日常假笑,一副与江春月交好的样子,亲切的拉着她的手,四处打量周围,“还得是二爷这里阔绰,一切用度都比我们大爷的好。”
江春月若无其事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大伯母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尹氏脸上竟滑过一丝可疑的尴尬,江春月甚觉惊奇。
“我也没别的事,就是路过坐坐,我很忙的,你知道,程府上下,这么多人,什么事都要我操心。”
江春月微微扯扯嘴角:“既然大伯母繁忙,那我也不便留您用茶了。”
尹氏脸上脸色一滞,又急忙改口:“不是,也有一点小事……”
江春月不急不躁的看着她,等她说。
尹氏最终也只好腆着脸直白道:“也没别的,我听说你明日准备出去看戏,可否带上我那儿媳薛氏?”
江春月心中纳罕,竟为这事。
据她观察,尹氏似乎并未虐待过儿媳,如今还要求她带薛氏出去看戏,更加证明那是三夫人戚氏骗她的。
“薛瑛她胆小害怕,其实她也挺想出去玩玩的,可惜我事务繁忙,没时间带她出去,正好借你这次机会。”
江春月难得见到尹氏求自己。
她定要狠狠宰她一次。
“那大伯母要教我看账管账。”
她前世虽有点经验,今生又做了生意,但程府的体量不是一般的大,江春月去过账房,也多有疑惑,尹氏又故意不予解答。
尹氏咬咬牙,绞了绞手帕,一口答应了。
两人达协议。
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她与薛瑛同一辆马车就行。
路上,江春月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姑娘,道:“若想跟我去看戏,直接差丫鬟告诉我,不用大伯母亲自来说,我也会答应的。”
薛瑛脸上红了红:“我其实没想去看,是婆婆她一定要我去看的。”
“大夫人待你真好。”
薛瑛对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婆婆确实待我很好。”
尹氏是因为自己丈夫常年在外做官,薛瑛的夫君,她的儿子也在外做县官,体量到她的不易,才让她出去看戏的吧。
尹氏在对自家人身上,是挺上心。
林四早就在戏楼里为他们订了包厢,门口布了侍卫。
江春月与薛瑛戴着帷帽进去时,江春月注意到在旁边一间厢房,门口同样也站着侍卫,她心想许是哪家的小姐。
刚一进包厢,江春月就让人去打探打探,隔壁包厢是哪家的。
几声锣响,戏曲正式开始。
有戏楼的人在包厢介绍道:“今日可是位名角,反串青衣,名叫柳轻。”
“哐当”一声,江春月手中的茶杯掉落,四分五裂。
第68章
◎戏楼博弈◎
精美的戏台之上, 随着鼓点,一个身着葱绿西番花的纱裙的角登上戏台,这青衣身段轻盈, 腰肢纤细,体态柔弱, 有扶风若柳之姿, 她垂着眸,稍一定, 才慢慢抬起头来,环视全场。
江春月此刻脑中嗡鸣, 小丫鬟在处理她打碎的茶杯, 琪清在焦急的喊她,薛瑛满眼诧异的看着她, 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直直望着台上出场的人。
只凭一双秀气纯澈的眸, 江春月就断定此人必是柳轻, 她还记得头一回见他, 就被他阴柔灵气的气质吸引, 是个有些小性子的单纯小郎君。
若没有程玉璋的阻挡,她或许在竹溪与他开着铺子, 过着平淡的日子。
走时她补偿了柳轻不少东西, 想着他有了钱, 给他妹妹看好病,他用那些成家立业不是问题。
怎么偏偏做了戏子!
江春月心中刺痛, 看着台上一颦一笑的柳轻, 到底是她亏欠柳轻, 当时许下婚约, 又匆忙丢弃,虽补了银子,也是失约的一方。
她侥幸觉得两人各求所需,来京后也鲜少想起他,没想到再遇,是这样的场景。
她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心中震惊,对着琪清摆了摆手,看起戏来。
要摆正身份,她如今是程府的少奶奶,这里还有薛瑛在,不知多少程府的侍卫丫鬟看着,稍不注意,她就会丢了名分。
这折子戏她无心去听,只隐约听到是个负心汉的故事,后面柳轻哭诉夫君离去的唱段,江春月不停的喝水,想转移注意力。
她面上火辣辣的,怎么觉得柳轻唱的这些,是骂她的,一定是她敏感了。
江春月重整心态,瞧了眼门口一个小丫鬟,让她过来。
那小丫鬟报:“回少奶奶,隔壁是宛平张府的嫡二小姐,名叫张纤凝。”
江春月又是心中一震。
分明她今天出门是看了黄历的,怎么偏偏遇上的一个两个都是不想见的人。
这张纤凝正是她前世死后,程玉璋疑似再娶的女人,临死前她听到的那句程玉璋要娶张阁老的嫡次女,是她至今的遗憾。
这个女人,是比江听澜更严重的威胁。
她既然是宛平的,为何来大兴看戏,莫非已经与程玉璋认识了?
这个认知令江春月嫉妒的面目全非,连带台上柳轻的事也被她忘到一边。
前世她没有机会见见这位嫡二小姐,今生定要看看。
消息是互通的,张纤凝也得知隔壁的包厢是江春月,程玉璋的嫡妻。
张纤凝的姐姐入宫为妃,深得皇上宠爱,她父亲是内阁次辅,首辅姜大人的同窗好友,位高权重,母亲是清河郡主,出身在这样的门第,她注定是心高气傲的,又腹有诗书,才情一绝,许多人都传她会是太子妃。
那日程玉璋打马而过的一幕,扎根在张纤凝心中,即便他已娶妻。
程府寿宴,母亲将情况向她说过,还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她听了却对程玉璋这个男人更加期待,如此对待贫寒时的妻子,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京城不乏高门子弟、英俊男儿,却鲜少有如此深情重义的人,张纤凝对他更加爱慕。
她时不时就回来大兴玩,期盼着一场偶遇,她总觉得程玉璋若是能看她一眼,两人或许能成为蓝颜知己。
他们之间,只缺见面的缘分,即便不成为夫妻。
一台戏结束,大堂里的人喝彩捧场,往台上丢镯子银子。
对于包厢有别的规矩。
戏楼的人介绍道:“柳老板是我们的头角,一会就会亲自上来答谢,我们荟萃社的规矩是谁赏的多,柳老板就能跟谁喝茶 。”
薛瑛听后,有些犹疑的看向江春月:见外男不好吧?
江春月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相信我,我能赢。
薛瑛:?
二楼包厢的帘子被掀起,隔断处只留了轻薄的白纱帐。
江春月望向隔壁,隐约看到里面的女子也正望着她。
薛瑛在一旁看着,不太明白江春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认真,好像要跟谁打架似的。
柳轻被簇拥着上楼来,挨个包厢答谢,江春月见柳轻时神色已平平。
已经有包厢竞相出价。
“林夫人赏十两。”
“王小姐赏五十两!”
江春月对琪清道:“五十一。”
琪清向外面传了话,立马有人报道:“程夫人赏五十一两。”
柳轻站在二楼中间,眼皮微抬,看向那处镇定加价的女人,藏在袖中的手指捏到发白。
张纤凝本不想参与,她未出阁,这事传出去不好,可只听到“程夫人”三个字,她便脑子一热,加了价。
“张小姐赏一百两!”
张纤凝这分明含着挑衅,刚才她看自己时,她就知道,她定是见过程玉璋了。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认识了。
酸涩的滋味淡去,江春月心中平静,她微微勾唇,心下明朗,对这个最大的威胁也没那般忌惮,再高贵聪慧,也到底因为男人争风吃醋,失去本性。
“二百。”江春月清淡开口。
薛瑛听完,小心的拽了拽她的袖口,江春月对她笑了笑,让她不用管。
她已经接手了公公程砚书的部分私产,还有逝去的婆婆许氏留下的嫁妆,加上府上给的例钱,相当阔绰宽裕。
张纤凝紧跟着加倍,一时间,其余包厢的人纷纷不敢加价,只看着她们俩竞价。
江春月再加倍,两人一来一去,一下子将赏钱堆到了千两。
江春月一直追咬着张纤凝的价,每次只多一两,渐次之后,张纤凝温婉的表情维持不住了,这个江春月分明就是在跟自己叫价,一想到母亲转述程府如何看中这个女人,想到如此端方如玉、温文尔雅的程玉璋会守着这样的女子,她内心的嫉妒一点一点被挖掘出来。
“五千!”张纤凝自行喊道。
这语气里怒火都快压抑不住了,江春月心下了然,不疾不徐的让琪清加了一两。
“小姐,不要被她的情绪带着走。”张纤凝的丫鬟上前,劝说一句。
一语点醒了张纤凝,她刚才确实失了身份,还好现在还不晚。
想不到这个小地方来的女人,还有一些偏门的心眼,果然登不得大雅之堂。
既然她想赢,那就让她赢好了,到时候程府二少奶奶赏戏子万两银子的事想必很快传开,程二爷自不会让这么丢程家颜面的女人再留在程府。
张纤凝指尖轻轻抚过杯身,丝绢按了按唇角,既然那么爱加价,那她助她一臂之力。
“一万两。”
她清泠泠的声音传出来,全场哗然。
张纤凝一喊完,琪清首先对江春月道:“小姐,不能再加了。”
薛瑛也劝道:“春月,不可。”
江春月怡然自得,眼中含笑:“我当然不会加了,我又不蠢。”
停顿这么久,声音也变得平稳,张纤凝这么明显的变化,江春月自然清楚她的用意。
这就是跟程玉璋待久了的好处么,确实长脑子。
张纤凝等了一会,心情从胜者的心态逐渐变得阴沉恐怖,江春月竟然没有加价。
她望向隔壁,见到江春月正悠闲喝茶,完全没有再叫价的意思。
被耍了!
一个知州的女儿,这般会算计。
戏楼的小二已经快笑疯了,他又问了一遍有没有更高的价后,来到张纤凝的包厢门口,“没有更高的价了,现在可否唤柳老板过来与小姐喝茶?”
张纤凝哪里还有喝茶的心思,但话已经说出去,这里不乏京城名门,她若不拿这个钱,必定会被耻笑,可若拿了这钱,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万两赏戏子的事又会让家门蒙羞。
她的小脸惨白,左右为难,看向自己的丫鬟。
丫鬟出去道:“我家小姐只是欣赏柳老板的唱功,男女有别,小姐不会与柳老板喝茶的,至于赏钱,数额巨大,请派人跟我们回去取吧。”
江春月抿唇,这个丫鬟确实聪明,可惜世人总爱选择性的听,只“未出阁、小姐、万两赏银、张府”几个字就足够他们想象的了。
张纤凝吃了大亏,欲哭无泪,只觉得周围不管谁在说话都是在笑自己,她无法再待下去,起身匆匆离开。
出来时,张纤凝路过江春月的包厢,往里面看过去。
她还留有最后一丝希望。
若这个江春月是个貌丑、行为粗鲁的女人……
她看进来时,江春月也抬头看她。
张纤凝应该刚及笄,脸上还带点婴儿肥,眼中含着愤恨的神色,虽有掩饰,却不足以让人看不出来,柳眉弯弯,朱唇皓齿,也确实是个美人。
江春月收回目光,复盘自己,只觉得这局险胜,一开始,她也是存了比拼的心思,若非她想明白过来。
这张纤凝此时年纪还小,若是大了……
江春月敛神,要尽快接手程府事务,加紧锻炼才好。
那边江听澜还不知情况如何,现如今张纤凝又已登场,未来很不明朗。
而张纤凝见到江春月的第一眼,就觉被艳压一筹。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江春月容色晶莹玉润,肌若凝脂,面薄腰纤,娇媚无骨的模样,她见了都觉得骨肉酥了半边。
张纤凝只觉窘迫失落,收回眸快步离去,离开的背影有些狼狈。
江春月收回思绪,听到薛瑛疑惑问道:“刚才,那位张小姐,为何要看你?”
江春月未答,她目光寻觅,很快就对上了一双清透的眸。
她看出他眼中的渴望,可以她现在的身份,万不能与他说什么。
她转头对琪清小声说了些什么,琪清走到柳轻那边,伸了伸手,身后的小丫鬟就托着赏银上前:“柳老板,这是我家少奶奶赏的,少奶奶十分欣赏柳老板的功夫,还请柳老板不念过往,继续向前。”
那一盘整整五百两的银子送到了柳轻手里,他站在原地,看到侍卫将江春月等人包围起来,开出一条路来护送他们出去,直至完全不见。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想尽一切办法来到京城,被骗走了钱,被骗走了人,他祖上有罪,户籍有污,就连个普通的谋生都做不了,最终被逼无奈,做了下九流的戏子,只为能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只是今日一见,他满心失望,甚至心生恨意。
凭什么她当初答应了嫁给他,又突然毁约离她而去,那原本死去的夫君又活过来,还亲手抢走了她给的聘礼,他追随过来,这一年里他不管受多少侮辱与苦难,总想着只要见到她就好了。
可是她呢,高高在上,甚至连看她都不看他一眼,嫉恨在内心生长发芽,背离他的初衷。
柳轻看着手上盛满银元宝的托盘,只觉得刺目的很。
当时就用钱打发他,如今还是。
他的眼中聚起阴霾,眉头挑起,一双幽寒眸子微眯,释放出森冷之意。
戏班子的老板早就乐疯了,他大笑着走到柳轻身边,向他恭喜:“这次柳老板确实了得,你之前欠戏班子的钱,彻底还清了,从今之后,你之所得,我们□□,你六我四。”
柳轻温声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轻蔑,他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他,那老板犹豫片刻,就接了过来,不明所以:“你这是……”
“我想进大兴程府演出,你想办法,这些都是你的。”
“好!”
——
大内。
程玉璋升为侍读后,可以不必整日待在翰林院值班。
他已经让侍从将宫内自己的东西提前带回了程府,等他做完事,就可以回程府。
离他向二皇子投诚已经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