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迦南道:“请小殿下举起右手。”
他有意无意以“小殿下”这般已盖棺定论的称呼叫赫西汀,便是在无形地引导着众人。
赫西汀在刀架下艰难地抬起头,然后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
那只铁皮手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摘掉了机械手套,只见他的手指是被一斩齐割去了。
突然看见这只残缺的手,观者心中都不好受,有的深吸口气,有的错开眼睛。
又有小太监上前,轻轻拨开赫西汀耳边的头发,露出赫西汀耳廓上的小痣,然后回禀道:“这孩子耳廓上的确有一枚小痣。”
玉阶喧嚣渐起,“竟真契合……”
“从面貌上看,他虽不似圣上,但却和先帝的眉眼极其相似……”
这时已有几位臣子出列庆贺:“今日正是先帝祭拜之日,在这日迎回了小皇子,圣上能重获手足情,正是先帝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大晋,飞龙在天,我大晋血脉生生不息……”
这名官员自以为自己说这番话是在给赫东延拍马屁,结果差点没把赫东延气得提刀。
有一人带头,众人立刻追随,一时间:“恭喜圣上贺喜圣上”之类言语此起彼伏。
赫东延猛地抓住了椅扶手。
他决不能让赫西汀回宫。
实际上就算赫西汀回宫了,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他一个成年人,哪里还斗不过一个小孩子?
可是西贝货就是怕真货,赫东延再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上流的压根不是皇族的血脉,他只是一个后宫妃子和御医私通生下的野种。
他忍受不了和一个血统纯正的皇子朝夕相对,这是在他的头顶上悬一把随时要坠落的宝剑,令他寝食难安。
“啧啧啧……果然……”脑中的声音语气无比失望:“要露馅了,要滚下台了,脑袋要掉啦!”
“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穿龙袍也不像皇帝。”
“真够孬啊,上一世已经输了,这一次再给你一次机会,再给你记忆,你还是玩不转啊!”
日光照得赫西汀两眼发晃。
群臣喋喋不休地谏言着赫西汀恢复皇子身份回宫后的事宜,册立什么封号,宫殿设在哪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赫东延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赫东延笑得令人惊心肉跳。
他站起身,一步又一步地走下玉阶,一直走到了赤色的丹墀上。
他抓上赫西汀的头发,将他的头提了起来,低头俯视着赫西汀。
赫西汀的头皮被狠狠地提住,疼得他嘶嘶倒吸着气,但他始终一声不喊,坚强又倔强地和赫东延对视,眸底喷火。
赫东延一脚狠踢开赫西汀掉落在地的机械手指,然后拧住他的耳垂。他看见了那枚小痣,发出一声嗤笑,“啧……一颗痣而已,算得了什么铁证?想要随便就能点出一枚,想去随便就能去掉。这就是你们能拿出来的证据?”
“陛下的意思是?”徐玉出声询问道。
赫东延说了四个字:“滴血认亲。”
众人均是一惊。
赫东延说:“只要将两个人刺出来的血滴进水里,若血滴融为一体,则为至亲,若血滴不相融,则为陌路。”
“万万不可呀……”太监宫女跪成一片,大惊小怪道:“圣上身体金贵,万不可受损呀!”
这时周兆也离席劝道:“陛下与小殿下多年未见,感情本就尚浅,若再这么做,恐会伤手足之情。”
赫东延却被虚妄的胜利冲晕了头脑。
人总是会忽略眼皮子底下的东西,这也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他因心虚,便总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可他忘了,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和他一样窥探到了这一天机?没有!
他们谁都不知道,其实他是假的,这个孩子才是真的。
所以当他们的血液不相溶时,众人只会下意识认为这个孩子是假的!
赫东延道貌岸然道:“朕幼弟失散于民间,每思及此事,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如今有人敢假冒幼弟身份,此罪当诛,所有促成此事之人,全部株连九族。”
众人登时屏息,不敢言语。
不一时,白瓷小碗中盛了一汪清水送了上来。徐玉跪在赫东延的脚边,捧起他的手,“奴才有罪,望陛下恕罪……”话音一落,一滴鲜红的血滴滚入碗中。
紧接着侍卫按住了赫西汀,徐玉飞快地将他的指尖戳破。同样一滴鲜血落下,传来“咕咚”一声轻响。
徐玉双手捧起白瓷碗,轻轻晃动,然后奉送至赫东延手中。
只见那两滴鲜血在碗中的清水的波纹里交融,然后突然开始相互排斥,鲜红的血滴在水中一丝丝剥离开来,相互越推越远,像开出了两朵并蒂血莲。
赫东延走到岑迦南面前,举起了瓷碗,质问道:“朕仁心,想让你死个明白。岑迦南,你还有何言?”
谈宝璐瞥见了那水碗中两滴不相溶的鲜血。
脑子嗡地响了一声。
仿佛白雾吹散,在那一刻,她突然恍然大悟。
为何众皇子中唯独赫东延的档案有问题,为何赫东延母妃受孕时间与先帝出行日期对不上,为何赫东延作为早产子却身强体壮……
赫西汀是皇子,而赫东延的血却与皇子不相溶。
这一切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赫东延压根不是皇族!
作者有话说:
谢谢灌溉!muamuamua!
读者“回眸一笑闪到腰”,灌溉营养液 +15 2023-10-23 10:52:22
第122章
◎“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血滴不相溶, 这不是什么皇子!哪里来的小孽障!”护国将军拔刀便砍,要将赫西汀就地处决。
锋利的刀锋从赫西汀的脖颈上一滑而过, 重而深地直扎进玉石砖缝之间。
“徐玉,你什么意思?”护国将军的宝刀竟然被一名太监挡下,这简直就是打了他的脸,他怒不可遏。
徐玉眼角含笑,和颜悦色道:“此人如何处决,再怎么也不该是将军您说得算。将军您就这么在圣上面前贸然拔刀,不怕惊扰陛下?”
徐玉不曾怀疑赫西汀的身份。而且赫西汀身体特征均与案卷中记载相符, 他一个流亡的小乞儿,有什么途径接触到封存在宫中的绝密案卷?又如何提前做好手脚换好身份?
所以赫西汀的身份一定无误。
两人血液相排斥,徐玉首先想到是这水有问题。
但这碗水是由他亲手捧上来, 不曾假第二人之手,碗中水色清明,不见异物异味。问题究竟在哪儿?
听着众人的指责, 赫西汀头脑短暂地懵了一下。不对!不可能!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他被按在地面上想要起身,身后的侍卫便用膝盖抵他的后背, 按押得越发用力。
他扭动脖颈, 拼命朝岑迦南的方向看, 哥哥会不会觉得自己一直在骗他?会不会也不相信他是弟弟?他好怕岑迦南也不相信自己。
“不是的!”他发出尖锐地呐喊:“我没有撒谎,我没有!”
“放肆!”在赫东延的授意下,赫西汀的头再次被狠狠地往下按。
他稚嫩的面颊摩擦在地上,擦出了一道道血丝。
他怎么也看不到哥哥, 看不见他的脸上究竟会挂着怎么样的表情。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绝望地滚了出来。
这是他从斗兽场出来后最难过的一天, 他以为自己终于又有亲人了, 有家了, 没想到却还有人要将他们拆散, 要剥夺走他的家世和血统。
他以手捶地,大喊:“我没有撒谎,我就是大晋皇子,我的名字叫赫西汀!”
玉阶下群臣一阵交头接耳,礼部大臣道:“铁证如山,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撒谎,那你如何解释,为何你的血液不与陛下相融?”
“我,我……”赫西汀答不上来,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缘由。
礼部大臣便道:“此小儿满口胡言,意图混入大晋皇族玷污大晋血脉,此罪当诛!武烈王岑迦南错拥新主,怀有二心,此罪亦不可容,应当剥夺爵位株连九族。”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附和。周兆立于义愤填膺的群臣之中,转头朝谈宝璐望了过来。
若要诛杀岑迦南的九族,那谈宝璐必定也牵连其中,他立刻谏言道:“滴血认亲是民间土法,此法究竟是否精确,还需再以一对亲兄弟验证方才可靠。”
“此法极为牢靠。”马上有人辩驳:“当年后宫中有皇子身份可疑,不也是用的这种法子验明?滴血认亲,滴骨认亲,自古以来就这么用,有何可疑?”
情势直转急下,谈宝璐只想赶快将自己知道的事告知岑迦南。
赫东延与赫西汀的血不相溶,是因为赫东延才是假皇子。只要他们拿出当年御医问诊赫东延母妃的证据,他们不仅不会丧命,还能彻底将赫东延拉下马。
可是,她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告知岑迦南?
她情急之下,再次悄悄握住岑迦南的手。
当她握住岑迦南垂下的手时,意外发现他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不知是因身上伤疾复发还是因情绪激动。
她顾不得细想,在他的掌心飞快写了一个“假”字,然后指了指赫东延。
聪明如岑迦南,定然能明白她手势意为何。然而他却无所谓地捏了捏她的指尖,朝她淡笑了一声,这一抹笑中神情复杂,有几分释然,几分决绝。
祭祀坛前,高僧分列两旁,正低声诵经。
梵音袅袅之中,岑迦南突然朝赫东延走了过去。
赫东延大惊失色,手中的碗翻倒在地,炸成碎片,他连呼:“护驾护驾!”
但竟无一人上前。
赫东延转头看去,他的侍卫已全部被禁卫军所控制。
自古以来,宫变都伴随着鲜血和杀戮,正义与否只是为胜利者书写的一面之词。
岑迦南从不做没有万全把握之事,将供奉先帝遗骨的祭坛至大殿外是第一步,禁卫军埋伏是第二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场的侍卫已全部被禁卫军所取代。
他们包围了群臣,有谁不服,那杆红缨枪会叫人听话。
赫东延不可思议道:“你,你这是要谋反。”
岑迦南抓上赫东延的头,猛地将他往那祭祀天坛上一撞,赫东延一头摔在天坛上,他的额头了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如注。
“这是谋反!这是弑君!”
“岑迦南太无法无天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伤帝王,这简直是彻底不将皇权放在眼里。纵使被武力压迫着,依然有老臣要以死明忠心。
玉阶下群臣急得满头大汗,按大晋律法,群臣非召不得上丹墀,只能在底下干着急。
但很快,群臣的震惊变了味。
他们惊讶于另一桩事——
只见赫东延撞翻了先帝的祭坛,先帝的遗骨滚落而出,那一滴滴从赫东延身上流出来的血,滴落在祭坛先帝遗骨之上,竟平缓地滑落了,一滴也没有溶进去。
“这是……”
“他的血与先帝遗骨不相溶……”
“这,这……这是不是意味着……”
赫东延被撞得晕头转向,当他缓过劲儿来,便看见无数只眼睛正错愕地望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个没穿好衣裤的小丑。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摸到了自己一脸的血。
看见手掌中的血,看见地上干干净净的遗骨,赫东延登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
但他不甘心地垂死挣扎:“岑迦南,你,你又弄了什么鬼把戏?你替换了先帝的骸骨,其罪当诛,其罪当诛!”
礼部大臣道:“当年先帝驾崩,请寺庙高僧超度九九八十一日,其心极诚,极纯粹,方才炼出这一节未化的仙骨,供奉于祠堂之中。今日当年超度的高僧均在场,请众大师一看便知。”
诵经的方丈走上祭坛,看阅后道:“此乃先帝遗骨,千真万确。”
“他与先帝遗骨无法融合,而那孩子亦与他血不相溶,这也就是说……”
徐玉道:“再请御医上殿。”
御医道:“经重新核查陛下出生时的记录,陛下出生时为腊月,而陛下母妃受孕时间往前推便是先帝外出狩猎之时。妃嫔受孕期间先帝并不在宫中,故而身份存疑……”
御医奏报时,岑迦南一直看着祭坛的方向,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真想知道,如果赫连达知道自己穷极一生,费劲心机拉扯的那块烂泥,身上流着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血,会是什么感受?
会被气吐血吗?
会被气得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吗?
岑迦南享受地拾起了那个男人的遗骨。
他杀过很多人,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这是赫连达右手食指的骨骼,第三节至第一节。手指骨节的地方已被长年累月的风化,看起来好似一根枯树枝。
他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帝王,他也是一位严厉苛刻的父亲,这个男人在沙场驰骋过,在女人乡里沉溺过,坐拥万里千山,享受无边金钱与珍宝,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一捧灰,一根骨。
岑迦南的眼前浮现了一名垂死的老人,一名稚嫩的少年。
那名少年跪拜在床畔前,“陛下。”
“你回来了。”病重的赫连达转动着浑浊的眼球看向了他。
少年离家多年,再次见到唯一的亲人,百感交集。
人总会对太遥远的记忆进行美化,直到无知无觉地将它美化成自己期望的模样。少年的他生出了细微的期待,觉得父亲临死之前将他从边疆召唤回来,心中一定也是思念着他。
然而病榻上的老人发出残喘的声音:“你给我发誓,用你的性命发誓。”
“发誓?”
“把手举起来。”
他懵懵懂懂,将手举了起来,四指相并,做出发誓的手势。
赫连达临死前的声音,至今在他耳畔还清晰得就像昨天——
“你要守护好赫东延,用你的命守护他!你可以死,你可以上刀山下海火,但你要让他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血脉,你拼了命也要给我将他延续下去……”
唯一的儿子?
唯一的血脉?
可笑!真是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世上最重视血脉的人,却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守护一个小杂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守护奸.夫淫.妇的后代。
这就是他要的纯正的血脉吗?
这就是他眼中的所谓家族的光彩吗?
你被人戴一辈子的绿帽子了!
但这种病态的狂喜,很快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谈宝璐。
或许是因为做了母亲的缘故,谈宝璐看起来温柔如水,她穿着湖绿色的罗裙,眉长唇红,饱满的面颊有一层健康的细软的绒毛,这让她在阳光下一照,好像盖上了一圈母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