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须臾间,凝滞的气氛被一声闷吭打破,
安若剩余的一半火气再无法持续,僵荡在半空中未久,便被男子接下来的举动消弭了去。
“道是朕不懂若儿心意,固然朕之身体强健若儿最是知悉,然若儿拳拳为我之心,朕岂能辜负?咳咳,若儿本身子不适,朕未悉心照料却还累得若儿与我处处包容,咳咳,既如此,朕便听若儿所言,在宫中等你归来。只天气炎热莫要贪玩中了暑期,身子不适亦莫要劳累,朕知你不喜下人跟随,但出门在外总有不便之处,咳咳,朕不在身边,唯着人尽心保护方能安心,”
宗渊忍着咳意细细叮嘱,方偏过头平复呼吸,而后将愣怔着尤显纯然可爱的女子亲手抱上马车,掩唇低咳了瞬,神色微疲,笑容却无比宠溺:“早些归来--罢,若儿尽兴便是,无论多晚,朕都等着。”
话落,缓缓松开手。
安若知道自己方才是在借题发挥,便她自己想来都觉无理取闹,可她如何都想不到,他竟会如此--伏低做小,也令她不知所措,甚而在见他独立在日光下目送的身影越渐模糊时,竟有那么一刻觉得愧疚,但那动摇也仅是一瞬便又坚定下来,
只是这一日,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总会不经意间忽而闪现。
*
当今天下海晏河清,各行各业百花齐放,尤是天子之都,鳞次栉比的商铺小摊,热闹喧嚣,琳琅满目,生意红火,无一空堂,
且胭脂金玉,绸缎布庄,书坊食楼,艺园兽馆,衣食娱乐应有尽有,哪怕是这样炎热的夏日,街上人流仍往来不绝。
元京主大街,康平街上,临近街尾一间门头尚还挂着红绸,黑匾金字,上书“行行镖局”四字的店铺门前,数名身穿统一蓝色短打,各个高大健硕,身强力壮,牵着大马围着三辆满载的马车逆流而行的队伍,尤其惹人注目。
二楼临街的厢房内,窗户大开,竹帘隐约,两名女子并肩而立,目送车队远去。
陆优优轻舒口气,转眸看向仍在目送的女子,弯起眼笑道:“知道姐姐今日得闲,我特意将行行第一批镖物运送放在今日,只是不怕姐姐笑话,这开门红却是托了秦家表哥捧场。”
长街偌大,热闹非凡,二楼高也只数米,车队行出百米便被街市淹没,安若回过头,笑容感慨,“人脉也是实力的一种,优优过谦了。”
此话并非客套,实是上次二人所谈才只是笼统,期间也只传信几次确定细节,如今不过短短半月,陆优优便将店铺拆改,聘人,通路,至顺利开张等一并实施,纵然有陆国公府为靠,她本人的统筹能力也绝对高效。
思及此,安若不禁反思,她以为的白手起家是从无到有,亲力亲为。但一个人的出身,教育,与眼界,注定其所选择的底线。而出身高门者,即便不借助家中力量,挥使权势亦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这大概便是平民教育,与精英教育的本质不同。
时移世易,这个时代的本质便是弱肉强食阶级分明,若她还以固有的思维来应对,无异于蚍蜉撼树。她无意,也无大志向以及能力来改变世界,且若无足够强大的实力,不合时宜的思想,带来的,只有灾难。
“现下只等镖师们顺利归来,如此,行行便彻底站稳了脚跟,便你不愿借陆府之势,有秦公子做底,客源必会滚滚而来。”
“姐姐所言极是,这铺子与人脉我借了家中,若如此还不能成事,那也只怪我实在无能。”
陆优优不打算扯着陆家行事,她想要尽快拥有听命于自己的人手,家中予她的店铺不少,却多是金银田庄之类,店中伙计大多是奉命于府中,且文弱胆小不堪大用,
而行行里的镖师个个孔武有力,且是高价聘来,全与府中无关。虽非要背靠府中,但有时该借的势亦当借,有靠山可让人投鼠忌器,而有靠山不用,才是傻瓜,只要行行押镖不断,许以足利,这些人便都可收为己用。
“不怕姐姐笑我,将来我欲想将行行开遍大江南北,要天下各地都有我们行行走过的足迹,待我身体痊愈,而行行站稳脚跟时,我亦想随同走遍各地,”
只有这样,将来若你需要时,不论在哪里,我都可援之。
陆悠悠凝王着她,眸中灼亮,若无她当日那句“不要拘泥于眼前之地”发人深省之语,她也不会决定开镖局,她一心为她,而她予她的指引又恰恰好应她心意,如此缘妙,何不令她信心坚定!
安若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为她的宏愿而大受震动,同时,按捺在心中的火焰瞬间蒸腾,一个常居于后宅的女子尚有如此心胸,胆色,她生长于那个自由宽容的社会,又岂甘困于宫廷宅院?
恰时,忽听门外来报:“小姐,无涯书楼的安公子前来访。”
安家作为京中高门,无涯书楼又是主街老店之一,人脉根深蒂固,陆优优自不会觉得能瞒得过去,只依她的心意是并不想与外人接触的,但既然决定立足,有客上门便无拒之门外之礼,
若旁人也还罢了,但安家与陆家也常走动,且她年幼时,安流光也曾出入陆家,抛开家世不谈,只论同为商人,他亦是前辈,如何都该是要请上来才是。
但她是无碍,安姐姐却身份不同,本来今日开镖秦如意作为雇主也是要来的,只是被陆优优寻了借口回绝,连她自己都不被允许能与安姐姐时常见面,又怎敢与天作对,私自让外男来见?
且安姐姐从前便女扮男装在书楼务事,对于从前的东家,她是否愿见才最重要。
甫一听到安流光的名字,安若竟觉有些恍然,待见陆优优望来时眼中的忐忑,瞬间便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由好笑:“有客上门岂有拒之不见之理?我与安老板也算旧相识,前次事发突然,连正经的道别都不曾有一声,既然今日有缘在此遇上,正该坦诚相见。”
听她如此说,陆优优自无不应。
安流光被请上来时,不被开放的二楼门窗尽开,婢女小厮随处可见,然,正站在门内,背光而立,身形熟悉,却女子装扮,娉婷秀丽的女子首当其冲映入眼帘。
但见他眸光紧缩一瞬,极其自然转向正迎出的粉衫女子,执扇轻揖,笑容明朗:“陆东家?”
这声熟稔的招呼令陆优优心中微松,但现在的她,在面对旁人时很难似从前那般笑容明媚,便是极力展颜,却目中深冷,唇边僵硬,“安东家说笑,快快请进。”
安流光仿若未觉她的异样,笑意甚而更加温和熟稔:“我虽久未回京,却也不至与陆家妹妹生疏至此吧?”
从前于她来说信手拈来的长袖善舞,而今实在艰涩,陆优优笑容僵硬道:“安大哥。”
安流光颔首一笑,这方看向前方,眼眸却有礼的虚虚落了下,边走边问:“这位是?”
安若便在这时上前微微一笑:“我姓安,单名若,从前在无涯书楼曾以右为姓,安掌柜,许久不见。”
安流光愕然凝望,半晌方神情复杂点点头,随即眉目舒展,展袖郑重一揖:“原来这便是右账房的庐山真面目,虽你我旧相识,却是真正的初见,安姑娘,有礼了。”
话落忽皱起眉关心问道:“上次一别实在匆忙,楼中突发变故连累右账--安姑娘你,后我归京曾去点星小院拜访欲问你平安,只那里已改换门庭,便也就此失了你的消息,”
话落他目光欣慰的看着她,点点头:“观你恢复真身面无愁郁,想是一切安好了?”
安若同样郑重还礼,笑容真诚,“多谢安掌柜挂心,一切都好,倒是那时突然,不知安掌柜与书楼一切可都还好?”
那一日京内京外风声鹤唳安流光已然知晓,前有她曾言得罪贵人要尽快离京,再至那院落改换门庭戒备森严,人亦忽然不见,以及陆铎那讳莫如深的意有所指,如此种种真相已然显见,
却既已知如她这般即使刻意蒙尘,亦熠熠发光的明珠被人藏之重之,亦知那位已因他欲插手而小施警告,再继,必是要有滔天之祸,而今日此来,是蓄意,是无意,亦是,歉意,为他的权衡利弊,和选择。
只可叹从前尚能因共事侃侃而谈,如今时过境迁,坦诚相见,却要甄字逐句,仅余客套。
安流光颔首时,余光似不经意扫过厢房内看似恭顺垂眸的婢女,微微一笑:“安姑娘放心,一切都好,幸在今日偶缘得见,知姑娘一切安好,我也可放下心来,否则怪我请姑娘入京却叫你不知音讯安危,我必是要良心难安了。”
见她莞尔一笑,娇丽的容颜霎如昙花绽放,清艳夺目,安流光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露出不妥,只知再转头与陆千金寒暄时,心跳如鼓,震耳欲聋。
安流光未多久留,便连离开时与二人拱手道别亦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有他知道,迈出的每一步有多沉重,走得越远,心有多凉,
他知道,以后怕是再没有见面的可能,被天佑在怀的女子,自是吝于容凡人目睹。貌若天仙,明艳活泼,温婉端庄的千姿百色,在自信自立聪敏果敢的与众不同面前,皆都失了颜色,
那道沐光而立,飘渺聘婷,真容惊鸿的女子,终只是偶然相遇的惊鸿一瞥。
第65章
“...巳时上与陆府小姐在行行厢房观幕, 后安家安流光前去拜访,与夫人言四句,夫人回以两句。午时与陆小姐共进午膳, 后夫人离开漫步长街,逢铺便进, 遇民间闹剧, 稍停留, 后出手, 申时回院, 于书房待至戌时...”
夏日的夜晚迟而深, 白日的炎炎热浪已变作屡屡细风, 吹动着那道背手昂立在满天繁星下, 挺拔伟岸的男子衣袖袍角,
精雕细制的宫灯驱不尽夜色,比夜色更不可测的气息,随半明半暗的光影无形流淌, 自宫外的消息传完,吴恩已记不清自己望了多少次南宫门,抬头望了多少次明月,
只知后背衣衫湿了干, 干了湿,被帝王无声的威压若摄,而屏息近至窒息。
待再望宫门时,急促轻健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 而这脚步声带来的讯号则叫他险些失态致喜极而泣, 正要开口时,却因所见猛地愕然瞠目,
自天际微暗便立在此处一动未动的天子,竟迈出半步又半途收回,
吴恩不及细思,便听到一阵细微悦耳的铃声遥遥传来。点点星芒间,被宫灯映照得流光溢彩的金缕马车渐渐驶来。
马车还未停,安若便先听到一阵熟悉的闷咳声,低垂的眼帘蓦地抬起,马车恰时停止,车门打开,漫天星辉下,衣袂轻飘气宇轩昂的男子正站在那,仿佛已站了很久,
他很高,高到月色与灯火无法企及他的面容,高到宫侍远近林立却只看得到他一人。夜色无垠,天地广阔,独他昂立在光影里,身后是无止尽的黑,身影是难以名状的孤寂。
隔着夜色与灯火,两道目光遥遥对望,旋即,伟岸挺拔的男子未有半刻迟疑,披着星月沐着灯火越众走来,
安若怔怔望着,早时他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数米的距离几息即至,直至手腕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牢牢圈握,随即眼前一花,身体失重,
再回神时,人已被抱下马车,被纳入一个幽远宽阔的怀抱里。
长长的喟叹佛在耳后,颊边的衣衫泛浸着夜间的凉温,胸膛内强健有力的跳动却越强烈,连带着安若的心跳都仿佛快了些,
她望向已近中天的明月,再遥看与此处相隔许远的寝殿方向,轻吸口气,却喉中发紧,微启唇,顿了瞬,说道:“本就还未好,怎还在这里等着?”
心怀的空落被馨香柔软赞时填补,宗渊这方松开她,手握她耳后脸颊,轻抬,微倾身于她额头近抵,借着灯光认认真真看她,
明眸中那盈盈晃动自尽收眼底,深眸微弯,细细凝视,寸寸流连,容颜娇丽,郁燥已消,不过一日未见,真仿佛有如隔三秋之感,
他掩唇轻咳了声,道:“若儿放心朕已无碍,今日是朕送你上车,自然也是朕接你下车。”
大手揽握着柔软纤细的腰肢,引着她漫步于花前月下:“今日出宫可有趣事?”
安若眼睫微动,她身边尽是他的人,怕是事无巨细他都知之甚详,正欲开口,不期然他夤夜等候的身影忽而浮现,且本也就不可对人言,便只当寻常坦然笑道:“趣事算不上,今日所闻所见确叫人心中感慨,”
说着她抬起头看他,明眸盈亮若天上星子:“陆姑娘立志将店铺开遍大江南北,其志其心,我不如矣。”
宗渊一直注视着她耐心倾听,闻言握住她温软的手,笑道:“若儿实是妄自菲薄了,承继家业与白手起家乃本质不同,固然陆家女敢以女子之身抛头露面行商之事确是勇气可嘉,然其还是依仗而为之。而若儿你,确是不依不靠全由自己谋划,不仅有勇,更有敢。若儿低调时可以亲力亲为,高调时亦可以运筹帷幄,你之勇敢聪才,岂是常人可以比得?”
宗渊并非哄她虚言,他贵为天子,能才,庸才,能庸兼备者皆见之。
能人不一定会用人,能撰得好文章者,未必能管好文章,而管辖有方者,未必能落到其事,
而她,自立于世之能自不必说,勇敢聪慧机敏皆备,虽她不愿插手宫务,但只观这两日他以病撒手,承元殿与各宫司请报,她临急代定样样处置得当,诸司听服,掌管决策之能已然显现。
依靠依仗以令有所为者,自不能与他的若儿,相提并论。
似这类话,上学时,工作时,不知听过凡几,但却都不如他这般细致入微的透彻,真诚,与肯定。
安若心中发热,脸颊微烫,避开他深邃的目光,抿唇道:“圣上是高看了我,也低估了世间女子,高门富户无论男女皆可读书明智且不说,只寻常百姓家中,能读书者本就稀少,而这稀少的资源又多仅限于男子,从根本上就杜绝了女子明智的机会,我只是比大多数人幸运,幸运读了许多书,所闻所见才可用自己的思维决断。如圣上不拘一格用人才,不也是限于男子?实是诸多不输男儿的有才女子,只是差了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