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颗珠子兴起滔天兵祸,委实匪夷所思,然而夜明珠已经不在王都,南越满朝文武莫不如热锅上的蚂蚁,好些时日没睡个好觉了。
而不小心“遗失”了夜明珠的大祭司则成了风口浪尖的指摘对象。
那时候大祭司对外宣称衡朝李将军实则已经战死沙场,后来所见,皆是这位李将军壮志未酬,英灵尚存云云。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但的确哄得大家都相信了。
那时候世子之乱平息,西南叛乱解决,大家和和气气都很高兴,夜明珠什么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怎知到此时会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
传说中,夜明珠是在李小将军英灵消失的当日一并遗失的。
南越国的大臣硬着头皮向衡朝君主解释这件事,并表示一定是夜明珠感应了小将军英灵,追随而去。
衡朝皇帝却冷冷一笑,只管问他们要珠子。
第94章
这个深夜, 南越王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已是夜阑时分,王宫大殿依旧灯火通明。
久不事朝政的南越王枯坐殿中,满朝文武大臣莫不愁眉苦脸。
此前有个人提议说献一枚假的夜明珠, 只要大家都说它是真的, 也就成了真的。
此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然而南越二王子带着这颗明珠前往衡军军营以后, 那位道骨仙风的老道,却一眼认出了这珠子实为冒牌货。
衡朝皇帝动了怒, 将二王子顺便绑在了军营前的木柱子上威慑南越众人。
南越众人益发心惊胆战,懦弱些的,纷纷进言不如赶紧护着大王逃跑。
以及将看管明珠的巫祝们献给衡朝解解气。
银竹本没想到会有后续此等祸事,但对于生死, 倒没有像南越王那么在意,大抵是因为南越王活得没有他久。
这一夜银竹万万没想到会与絮絮重逢,她和那个讨厌的白衣青年一并从屋檐上跳进了院子,恰好把他养的小黑给吓了一大跳,簌簌游进屋子衔住他的衣角拽他出来。
月下重逢,他揉了揉眼睛, 面前少女抬手揭开帷帽的白纱, 纱下眉眼弯弯:“银竹,这么快又见面了。”
银竹愣了一愣:“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她从怀中取出了靛蓝染巾包裹着的夜明珠,摊开掌心递给他:“喏。”
她说:“外头的传言我都听到了。抱歉, 没想到这夜明珠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多麻烦。现在完璧归赵,银竹, 你快拿去解围罢!”
银竹接过夜明珠。
明珠在掌心熠熠, 发出冰冷如玉的清辉,他垂着眼睛半晌, 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笑意盈盈的乌黑眸子,他道:“我这就去。……姐姐,你真是我的救星。”
此事迫在眉睫,银竹没有推脱什么,抱着明珠连忙去见南越王了。
絮絮回头,恰见玄渊若有所思,便问他:“我们现在立即就走么?”
玄渊不语,两步走到了一丛花旁,拈起一枝谢了的花枝,才静静说:“我觉得事情还不算完。既然来了,不如再等一等看,帮人帮到底。”
絮絮深觉有理,笑嘻嘻说:“你说得对,万一还有能帮得上他们忙的。”
玄渊再没说话了,她根本不知他的心思,——当然是希望一劳永逸,省得没有了结干净,还要再回头来见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不良心思的男人们。
两人在城门外远观南越臣子们半夜大开城门,奉出了这颗南越至宝夜明珠。一路队伍浩荡威风,可见其郑重,令人相信这样大的排场,匣中必然是真正的夜明珠了。
银竹也跟着使臣一道来到衡军大营。
衡军大营前的木柱子上,被绑了一天多的二王子见到人来,急忙大喊:“大祭司救我,大祭司救我!”
银竹路过这二王子,宽慰他说:“殿下别担心,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玄渊注视他们的举动,忽然说:“那个老道,不知是什么人物,颇有道行。此前献策造梦,这一回又献策夜明珠,条条皆是针对你。”
絮絮思索不得结果,迟疑说:“世上高人这么多,说不准是哪个世外高人……”
他们正说着此人,遥见火光耀耀捧出来一位老道人,须发尽白,人立如鹤,着了一身玄色道袍,翩翩而至。
衡军士兵见此老道,十分恭敬,向南越众人介绍说,这是流云子天师,颇受陛下信赖。
南越使臣们便立即点头哈腰,言道这回是真的夜明珠了,恳求衡军撤兵,放了二殿下云云。
流云子拿起夜明珠,在手里翻看一会儿,露出点点笑意,转头进了大帐,叫使者也一同进去。
使者们面面相觑,大着胆子进了皇帝所在的御帐。
看到这里,玄渊突然道:“我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御帐中灯火明朗,因此显出来清晰的人影,一眼便可分辨,中间那个偏瘦偏高的影子,大概就是敬陵帝了。
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
玄渊那不大好的预感,很快应验,皆因这夜明珠已经到手,可是敬陵帝他拿到夜明珠后,却并未见到他想见的人。
流云子信誓旦旦,若拿到夜明珠,必定可以见到先皇后,只是此时,夜明珠空自熠熠,万籁俱寂当中,丝毫没有异动。
南越众人立在帐中更加大气不敢出,悄无声息,尽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偷偷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素衣若雪,银袍白冠,面庞俊美清瘦,眼如点漆,深不见底,跪坐在檀案后,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手中的明珠。
盛夏时节,他却拥穿着雪白鹤氅——传言里敬陵帝自从发妻亡故后,身体急转直下,由此可见,传言不假。
他抑制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拿手掩着嘴角,半晌以后,幽幽开口:“为何毫无反应?”
他抬起眼来,幽深冷冽的目光定格在了当先那南越使者身上,南越使者被冰凉视线一盯立即浑身一抖,忙道:“回陛下,这颗夜明珠,千真万确是卑臣国中至宝,千真万确!”
另几个使者生怕敬陵帝不相信,急忙也附和说是。使者们的目光求助到银竹跟前,银竹上前一步,施了一礼,说道:“禀陛下,此物确为南越夜明珠,其在暗夜,熠熠生光,绝非虚假。”
银竹他们对于敬陵帝要珠子的缘故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当然不知道他说的“反应”又是什么,一头雾水,心里甚至觉得,难道他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发兵不成。
帝王闻言,没有看他,另看向了流云子,目光除了冷冽,倒多了几分无助:“天师,天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见不到她?”
流云子忙上前一步,微躬身子,说道:“陛下莫急,贫道算得今夜正是良辰吉时,娘娘定会出现,与陛下相见。只是此前尚有一件事,需要陛下做。”
“天师但说无妨。”
他说着又咳嗽了几声,去年在奉水落下病根,时至今日,已成顽疾,根深蒂固。
治不好治得好,都已经无所谓了,既没有她,那么也没有人管他身体到底好不好,会不会生病。他偶尔还在想,若他过得凄凉一些,她还会心软,还可能心疼他,……毕竟她以前,以前那么爱他,舍不得他多受一点苦的。
他一个恍然。
流云子不紧不慢地说:“陛下,贫道以为,明珠之所以毫无反应,是因为封印尚未开启。”
“如何开启?”
他的目光扫过南越众使者:“须南越人血祭明珠。”
话刚一出,南越使臣们纷纷大惊失色,抬头一看,灯后那清瘦帝王微微使了个眼色,霎时间兵戈迭响,衡军不知从何处涌出,寒光利剑将南越众人团团包围。
一时间帐中哗变,充溢起兵戈铁腥,银竹怒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滥杀无辜!”
他纵然指责,可敬陵帝丝毫不为所动,恍若未闻,只是淡淡道:“任由天师处置。”
流云子拱了拱手,着令士兵押着南越众人前往营地空地上,又命人将南越二王子一并押了过来。
这时候衡军一个士兵,低声问银竹:“银竹,这是怎么一回事?”
银竹双手被缚,倒是只有唾骂能出出气,愤恨道:“你们家皇帝,怎么不讲信用!夺我国中至宝,如今要杀我等血祭!”
他的声音在寂静夜中响起,字字清晰,叫人听了,莫不觉得今上这做法实在作孽。
银竹说完,看着面前这人,终于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迟疑地看着他:“你是……”
那人轻咳了声,示意他噤声:“一会儿,你便大喊你知道夜明珠的秘密。”
这老天师确有道行,银竹想要施蛊自救,他竟然早有准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蛊虫纷纷触地即死。
就连这一招都行不通,银竹心觉自己恐怕今日真要丧命在此。除了相信那人的话,恐怕别无他法了。
这时他们被缚在土台上,四下点起了一圈火把,几名刽子手已经就位。
衡朝皇帝在簇拥当中缓缓驾临,坐在了土台下一把椅子上,白衣如雪,神情淡漠,好似杀一个人,不过杀一只蚂蚁。
这样大的阵仗。
银竹忽然觉得他就是个疯子,也是这时候才隐约明白过来他索要夜明珠是为了什么。
他记起那人的叮嘱,便在刽子手噗地喷了一口酒在那柄大刀上时,遽然大喊:“我知道夜明珠的秘密,也知道如何让陛下见到想见之人!你们若杀我,夜明珠将粉身碎骨,绝无复原可能。”
他一番话说得逼真,便连刽子手也叫他给唬住,半晌没能下刀。银竹毫不发怵地远远与敬陵帝对视,对上他深沉的目光,大有玉石俱焚的架势。
敬陵帝缓缓道:“你知道?”他大概舍不得放弃任何机会,——也绝不会再错失任何机会,纵然他跟前那些子人都表示银竹很可能是为了保命而胡诌的,他也愿意信一信。
流云子神情莫测,静立一旁,却没有表态。
敬陵帝淡淡抬手示意人替银竹解开:“朕的耐心不多。”
银竹道:“但是,陛下既然选择信我一信,便该全然相信,臣下此时需要准备一些法器。”
座上帝王神情没有什么波澜,吩咐人说,他要什么就准备什么。
银竹终于得以自由行动,借口回去取法器,要单独离开一会儿。
有人便异议道:“陛下,若他跑了怎么办?卑职认为应当命人严加看守,寸步不离。”
敬陵帝只是淡淡说道:“耽误了他施法,你们担当得起?”
他们便都闭了嘴。
这时,他突然也隐隐期待起来,这个南越大祭司,他似乎有十足十的把握。
想到即将能和她见面,……他沉寂很久很久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
心如擂鼓,仿佛连血脉都热起来了。
他想,这回若是见到她,……他绝不会,绝不会再伤害她……他要将她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了。
他甚至嘴角已经牵出了无意识的淡淡的笑意,似乎可以想象,久别重逢以后,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
他目送银竹离开。
银竹刚出了衡军大营,便见到了一个衡军士兵,十分可疑地在草木丛边站着,他心觉是刚刚那人,急忙跑了过去,果不其然,刚近他的身,那人已抓住了他的胳膊,连带几下腾跃,隐进草木之中。
——
银竹再回来已是后半夜。
大家都很困,刽子手昏昏欲睡,场中依旧精神抖擞的,只有小命很可能不保的南越众人,和座上的冷峻帝王。
敬陵帝银袍如雪,单手支颐,坐在正中,毫无倦意一般,天上斜月西沉,夜深人静,偶尔两点昏鸦聒噪。
他的漆黑眼睛黑得发沉,见到银竹带了个什么银铃铛和一盏灯回来,皱了皱眉,淡淡问他:“这是何物?”
银竹回他说:“此铃铛是我们南越巫祝的招魂铃。此灯是长生烛。”
招魂,长生……
他淡淡看向天上月,道:“招魂?”
银竹的神情十分坚定,道:“不错。招魂。不过……”
听他话有未尽之意,敬陵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过什么?”
银竹垂了眼睛,犹豫道:“臣下法力低微,纵使招魂,先皇后也只能与陛下隔帐相见。”
良久,他才听到随着夜风遥遥传来的一句:“好。”
仿佛有无尽哀戚,无尽苦楚。
依照银竹的要求,在一片草海上设起了围帐。两个士兵帮忙将银竹的那盏长生烛安置在了帐中。
烛尚未点亮,依着吩咐,又将周围方圆五里的灯火尽数熄灭。
这世界一片漆黑,长夜里唯一的光,来自天上那一钩单薄的下弦月。
扶熙伫立在了离那帷帐足足有三百步处,永夜之中,白衣似雪,他拥紧了鹤氅,这时候,难得觉得身子有些发热,疑心是即将见到她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激动。
银竹说不能离得太近,否则阳气重些,就要叫魂魄飞散了。
他便踟蹰不敢前行,唯恐稍近一些,叫她魂飞魄散,再不肯回头。
银竹在月下摇动起了他的那把招魂铃,清脆银铃声响起来,叮铃铃的,凉得像满山落雪的时节。
他迫切等着那盏长生烛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么久。
终于,帷帐中的灯火哗然一亮,像在茫茫永夜里唯一的光明,令所有人眼前都花了一花。
紧接着,大家屏住声息,只见雪白帷帐中,竟的的确确显现出了个女子身影。
影子纤纤,三千青丝如瀑。
第95章
他望见帷帐中的影子, 喉头一热,嗓音哑得厉害,轻轻唤她:“絮絮。……”
目光黏在了那道纤纤影子上, 分毫不舍得离开。
长生烛光火摇曳着, 夜风吹动,烛焰忽明忽暗, 影子也忽明忽暗。
他差些要迈出步子去,银竹忙地拦他:“陛下不可靠近。”
他极不舍地将迈出的一步收了回去, 手攥得紧,指节被捏到发白,仿佛抑制着巨大的痛苦。
思念如海,不可穷极。
可此时, 就连靠近一些,也不能了。
他回想起了此前,术士们替他造梦。
他们说,可以在梦境中,求得一个圆满。
他信了。
平生不知相思之苦,唯独此时, 覆海倾山, 亦无半分用处。
入梦之后,他才知他的心结,原来在于流亡途中。
那段时日, 平淡如清汤寡水,他和她如同普世无数夫妻一般生活着, 即使清贫了些, 可那时,他拥有了世上再无法复刻的欢喜。
他在梦境当中, 的的确确重新见到了她。
他想,若平生已无法重来,不如在梦中重来,所以他满心期待,去做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丈夫——他望着尚且没有醒来的她,转头洗手作羹汤,期盼着这般平凡幸福的时日,可以在梦中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