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落荒而逃。
明明是在梦中,他们明明承诺过,这会是一个圆满的美梦的。
她逃跑了,仿佛她带着俗世临死前一切一切的记忆,他枉然在她身后唤她,她却再没有回头。
奉舒镇分明很小,他怎样也找不到她了。后来乌云翻墨,下起瓢泼大雨,天地一瞬间晦暗苍茫,留他一个人,在雨中茫然四顾,就连梦中——梦中,她亦不愿意见他了。
再之后到了昙华凋零的那一夜,在玉昙楼前,她在楼上,他在楼下。隔了茫茫人海,一眼恍若经年。
他启声叫她的名字,可是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一柄银光寒沥的剑已穿心而过。
梦该是不疼的,但他在那个瞬间,依然仿佛有剧烈痛楚,传遍了四肢百骸,痛的大抵不是一剑穿心,而是,他遥遥望向她时,她的无动于衷。
她静静注视雨幕中的一切,仿佛在旁观一场无关痛痒的戏文。
这个认知,比起那穿心的一剑,更叫他疼得无以复加,心口生疼生疼。
她从前分明说过,绝不会再叫他死在她的面前——但此时,她只冷眼旁观,他的生死已与她毫不相干了。
大雨落下,惊雷滚滚而来,一道明亮的闪电仿佛劈开了天地,给了他第三次机会去见她。
也是那时,他在梦中失去光明的刹那,认出了她身旁那个男人。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真切见到时,却是另一番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做了对方足足四年的替身。她有没有一点点,爱过他呢?
就连在他的梦境中,对方也还是抢走了她。
从梦中醒来,他沉默良久。
术士们说,梦中那人道术高超,因此梦境中陛下才落于下风……但此后数次重造梦境,她却也再没有入梦相见了。
死别经年,魂魄亦不肯入梦。
今夜月隐星疏,茫茫草海万籁俱寂,雪白帷帐中,出现那道纤纤身影。
只一个影子,他也知道那是她。
刹那之间,他的眼尾泛起红晕,漆黑浓夜星前月底,她已是他的平生不可再、触手不可及。
帷帐中的倩影翩然而立,微仰起头,脖颈弧度优美,宛若天鹅颈项,令他记起某一个十五之夜,他到栖梧宫中,薄薄窗纸上,也这样映出了她的影子来。
他就这么久久凝望那道影子。
长生烛大抵是燃到了尽头,火焰剧烈晃动了几下,熄灭了,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唯有夜明珠犹自在他掌心熠熠。
便帐中重见……又如何呢。
银竹率先打破了这寂静:“陛下,已经结束了。”
扶熙顿了良久,嗓音哑浊:“太快了。”
快到好像一眨眼。
以前总以为她就在那里等他,只要回头……轻易就能见到。那时她的等待,是那么廉价易得。
而今时今日,难如登天。
他自嘲一笑,抬手掩着嘴角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垂下眼睫,盛夏夜里,好似落了一场白茫茫大雪,冷得他已经支持不住。
正在他准备下令撤兵放了人时,流云子却忽然吩咐左右的副将道:“速速将帷帐包围!”
天师在陛下跟前备受信赖,他的意思,一向是陛下的意思,左右副将没有多犹豫立即去做。
扶熙抬起眼睛,略带疑惑:“天师这是?”
流云子拱手启禀:“陛下,贫道愚见,今夜既将娘娘魂魄招来,不若趁此良机,困住魂魄,不再在天地间流离。”
扶熙俨然被他说动,眸光闪了闪,看着众人纷纷点亮了火把,照得南天亮如白昼,衡军士兵极快将那处帷帐团团包围。
这样明亮的时候,几乎什么也逃不出去了。
银竹瞳孔骤缩,急急上前几步争辩道:“不可!魂魄易碎,若是见到这般光明,岂不是魂飞魄散了!?”
他担心的是,在帷帐中的絮絮的安危。不知她可有趁方才一瞬漆黑,立即离开帷帐?否则若等他们近前揭开帷帐,那她假扮先皇后之事岂不是要暴露了?
依照这衡朝皇帝的疯狂和冷血,届时要怎么处置她这个冒牌货啊!
他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但无论他怎么反对,这位近于疯狂的帝王,都已经听不进去了,目光透出了一丝灼热,低低一笑:“不会的。她那么顽韧,就算魂飞魄散,也会来见我一面,索我的命。”
若她愿意的话。
帷帐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年轻帝王向帷帐迈出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如千钧重。
他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跟来,只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踉跄蹒跚着,向那里走过去。
三百步远,只是三百步远。
他甚至不知道帷帐中,她还在不在了。
亦不知走了多久了。火光照夜亮如白昼,他站定在了帷帐外,最后一步。只要抬起帷帐的素帘,一切便都见分晓了。
帐中却突兀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银袍青年顿时怔在原地——她还没有走。他慌忙就要去抓开帷帐的素帘,一阵风过,吹得素帘飘飞,他听到里头传来了淡淡声音:“若你再进一步,我便要魂飞魄散了。”
闻声,他一步也再不敢进。
隔这么一副轻薄的帷帐,绰约之间,他似见到了一道雪白衣衫的身影。
衣袂翩然,同南望崖落雪那日,分毫不差。
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流萤漫天,在草海间飞舞着,一点一点,高高低低,扑朔迷离。
他再度开口时,字不成句,断断续续:“絮絮……。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
乌发如绸,落在腰间,她慢慢地侧过了身子,只在帷帘翻飞间给他留下个模糊的侧颜。她看向虚空,并未施舍他一分的目光,但是嗓音却是极其的温柔:“三郎。你寻我来……是找到了复活我的法子了?”
她的话音中,仿佛含着十足的期盼,像是期待他带给她复生的希冀。可这分期待,听在了扶熙的耳中,叫他心头一震。
她轻声道:“三郎,你大抵不知。我在人间,当孤魂野鬼徘徊这么久,无处栖身,无人供奉祭奠,甚是孤单。你今日有办法来见我,是可以让我复生了么?三郎?”
她说得情真意切,万分期盼,骤然回眸,火光重重间,与他在一个刹那间四目相对,嫣然一笑,浓丽眉眼依稀如旧。
他泪流满面,却哑然惭愧,攥紧了眼前这飘飞的素帘:“等我,你等我,我一定找到办法救活你!絮絮,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他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叫他为自己的无用而痛苦,他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目光,似想要将她的形容,每一缕发丝,都烙印在眼睛里。
“来此一回,已耗尽我在人间流连的时间了。”她轻声叹息,像繁花一夜尽谢般无可奈何,转过了身,有懵懂无知的流萤扑进帷帐,胡乱飞舞着,她抬起掌心,一只萤火虫落在了掌心,她缓缓续道,“今夜一过,我大概再没法见你。”
“那怎么办!”他陷入慌乱中,再见不到她的恐惧彻底占据上风,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使劲摇着头,“絮絮,那怎么办?……”
这个消息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天塌了。
自她死去,每时每刻,他都这般无助。
世上无人可分担他的痛苦,无人能理解他的无助。
帷帐中传来了极轻的声音:“我听说,世间有一妙法,能令人死而复生。三郎,只是我不知道,我有那么重要,能让你愿意付出,那般重的代价么?”
她的嗓音淌过他的心尖,清凉的,令他心尖颤动,他抬着满脸泪痕,说:“是什么?纵是刀山火海,纵是万劫不复,我亦心甘情愿。”
里头顿了半晌,才徐徐响起清晰话音来:“世有传说,帝王心头血,是最上等的供奉。每日一碗心头血做供奉,我积累起法力以后……三郎,你若愿意……”她说着说着,复又哀伤,“罢了。以前……,你也不喜欢我。我的死活,和你也没有什么相干。……过了今夜,我便走了。”
他打断她,言辞激烈,只差冲进去,克制着拥抱她的冲动,一切一切,化成了那句:“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若你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絮絮,我后悔了,我不该伤你那么重,那么深,我……我,我……若能救活你,心头血如何,就算我的性命,——”
里头的人久久缄默,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片刻时间,几乎也让他担心她下一瞬间就要消失,所以,一瞬不瞬地注视她,她终于开口:“有你这样说,我真高兴。”
她似乎笑了一下,便使他心中剧烈跳了一跳。
她忽然抱紧了胳膊,说:“这么多人在周围,阳气甚重,我害怕。”
他便挥手命令士兵全部退下。茫茫草野上,只余他一个靠近在帷帐旁了。
她款款行了一两步,身姿翩跹,一如往日,他笃信这就是她,她侧过眼眸,漆黑的秋水眸子含着盈盈笑意:“三郎,我等你。即便一时不能相见,日后,或许你见到别人,可能也是我呢?”
他眼睛映出她的模样来,和过往每一个样子重叠在了一起,眼中酸涩异常,听她寂静说道:“天色将明,我要先离开了。三郎,你不要看,我不想你看到我消失的模样。”
他果真背过了身去。
风过也,几点昏鸦聒噪,草海如涛,层层叠叠的簌簌声传来,等他再唤她,已没有回应了。
回过头时,帷帐空空,他踟蹰着,踏进帷帐,人去帐已空,杳杳无踪迹了。
流云子等人这时才敢上前去。
老道士急忙上前询问:“陛下无恙否?”
年轻帝王抽出袖中锦帕,揩拭泪痕,神情却已恢复成了冷峻淡漠,漆黑眼里波澜不惊,淡淡说:“撤军。”
银竹生怕絮絮刚刚露出马脚,方才一直围观,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叫这个冷血皇帝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发癫,委实厉害。
流云子察觉到了银竹的异常,对刚刚一场相见有所怀疑,因此小心翼翼试探:“方才,陛下确然见到了先皇后芳魂?……”
敬陵帝淡淡道:“此事不必怀疑。”他顿了顿,“皇后她,告知了朕一个法子。可以,死而复生。朕愿意一试。”
流云子皱了皱眉,一是不相信帐中那人是鬼魂,二是不相信那个虚魂提出的什么法子,待听见敬陵帝所言以心头血日日供奉时,大惊失色:“陛下万万不可!陛下可是万金之躯!如何伤得!”
“万金之躯?”他淡淡自嘲地笑了一笑,“只要她……只要她能复活……”都不重要。
——
衡军连夜从南越撤了军。
银竹和南越众使者以及那位倒霉催的二王子回了王宫时,天已破晓,东方乍现曙光。
他回到自己宫殿,在角落被突然出现的两人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站定以后,他抚着心口,今夜委实遭遇太多事情了。看清是絮絮和玄渊,眼里又惊又喜,急忙就凑到絮絮跟前绕着她转了一大圈:“姐姐,你没事罢!”
絮絮笑道:“我有什么事?”
左右不过演戏有点儿累。
第96章
絮絮笑意嫣然地摊开掌心, 一枚熠熠生辉的夜明珠正躺在那里,她轻松道:“拿回来了。既然已经撤军,此物也归还你们罢。”
银竹摇了摇头, 眸子真诚:“姐姐, 这是你的。”
絮絮还要再推辞一番,旁边沉默了半天的玄渊总算开口:“收下罢。大祭司是真心实意的。”
银竹连连点头——后来目送他们两人消失在了夜色里, 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那个男的他他他!!!他那么轻易一句话, 倒好像他们俩亲近得多,反衬出自己是个外人了!
他好歹毒的心机!
银竹空自在原地跺脚。
——
七月初,衡军凯旋,回到上京城。
上京少女们千盼万盼的第一风流人物, 英姿非凡勇武无双的李小将军,躺在了一具棺椁里。
这叫无数少女梦碎当场,甚至有几个接受不了这个结局,干脆出了家。
此南越平叛之行,诚然发生了许多事,在上京说书人口中最为流行的, 莫过于李小将军的英灵平息叛乱, 和在南越王都外先皇后魂魄重现两件事。
众术士们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先皇后的魂魄怎么会飘到了南越去了,招魂重现这么大的功劳, 竟被南越那个蛮族的祭司给抢了。
陛下此前,迟迟未曾替先皇后风光大葬, 定谥追封, 祭祀供奉,皆因他此前一直不肯相信先皇后已经死去, ——此行过后,甫一回京,便即下令,设供奉灵位,追谥孝烈二字。
……
小顺子不解陛下今日怎地突然很有心情,抬头看到了花格窗外的一弦月,意识到,今夜是七夕。
去岁冬月陛下大病一场时,皇后娘娘去了大相国寺替陛下祈福。
陛下后来病好,淡淡吩咐过一句,既然皇后心诚,替朕祈福颇有见效,不如继续吧。就此让赵皇后一直呆在了大相国寺,已有大半年没有回宫,很不像话。
今年元月,宫中例行举行宫宴,素来和赵皇后娘娘相好的淑妃娘娘,便似有似无提起,团圆之夜,理当接娘娘一同回来了,娘娘久在宫外,岂好做后宫女子的表率?
这句话不知何处触了陛下,陛下龙颜大怒,索性道,她们既想,就全都陪她去好了。于是下了旨,命宫中所有妃嫔都前往大相国寺祈福。
闻讯的太后娘娘立即叫陛下前去仁康宫中。
小顺子作为贴身的大总管,有幸听到了陛下和太后娘娘对话过后,仁康宫又摔了两只翠玉盏子。
隔了几日,太后娘娘也称病避居南苑去了。
宫中彻底清净下来。
如今偌大皇宫,处处皆寂静,空荡荡的,各处宫室里,没有妃嫔也没有皇嗣,仿佛就只剩下陛下一人,和那些每日神神叨叨的术士们了。
寒浸的月光照在空寂的宫室,宫中到了夜里,十分的静,虽是七夕,但宫墙之外万家灯火的喧嚣,隔着红墙,渺远得几不可闻了。
若是娘娘还在……小顺子亦步亦趋,跟在敬陵帝的身后,路过了栖梧宫时,陛下他微微一顿,他也顺着看过去,鎏金的大字折射着寒冷的月光,远远看见,后园中的草木在这个夏天疯长起来。
原以为长途跋涉那么久,陛下的身子熬不得,大抵要躺上好几日养一养,奈何陛下依然顽强得很,连轴转处理着国中积攒的政务,除此之外,还要忙着礼敬神明,听经听道。
谁能想到,从前对鬼神之说一向不屑于顾的人,此时竟会成为再虔诚不过的信徒。
陛下他轻声唤道:“小顺子。”
他忙地应声:“陛下——”
陛下的嗓音难得有些轻快:“白日让你设的祭祀供奉,都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