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只知道在南越王都,陛下不知用了个什么惨绝人寰的法子,逼得他家娘娘现身,不,显灵,出来一见。听流云子天师说,那恐怕并非是先皇后——但是陛下偏偏坚持说是,还说,娘娘启示他一个法子,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一提及那个法子,各位术士纷纷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了。
小顺子着实不知道他家娘娘启示了个什么法子,但料想一定有其道理,今日听从陛下吩咐设好了灵位供奉,他亲自挑了娘娘最喜欢吃的水果糕点,最爱用的熏香。
进了这灵殿,陛下便不叫他进去了。他一个人,会关上门,大抵有许多话,想自言自语。
门阖上的一瞬,小顺子抬起眼睛,瞧见了檀香木的灵位牌上,陛下亲手刻上了那个谥号,小顺子一看见它,瞬间回忆起往昔娘娘灵动鲜活的时候。
若娘娘在,宫中一向都很热闹,逢年过节,最是热闹了。
陛下喜清静。门关上后,只他守在门口,叫其他伺候的都下去了。
夜风极轻,天上月光泠泠,七夕的夜,竟格外漫长。
小顺子不知道等了多久,突然,殿中一道脆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地打碎了,他怕陛下出什么事,忙地推门进去,殿门稍开,风过垂帘,他望着眼前景象,惊惶叫道:“陛下!”
青年跌跪在灵位前,银白袍子上,在他心口处,大片大片殷红血色弥漫开,如开在心口上的靡丽无双的艳丽牡丹花。
他捂着胸膛,手指缝间渗满了淋漓鲜血,条条缕缕往下流淌着。
他满头汗水成行滚落,身子像是透支了所有的气力,只得半倚靠在旁边的小几上。微微仰着头,喘息得很厉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嘴角勾着显而易见的满足的笑意。
旁置的小几上,一只白玉小碗里,盛了小半碗的鲜血。
几乎不用猜就可知道鲜血是从哪里来的。
白玉碗壁被血映得通红,殿中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显得它格外妖异。
而陛下垂着的另一只手下方,赫然是一把沾满血痕的锋利短刀。正是它刚刚不受控制地跌在了地上,咣当一声脆响。
小顺子呆在原地,才记起叫人去传太医来,慌张扑到了敬陵帝身侧,连声问:“陛下您在做什么!”他扶住敬陵帝,看他清峻眉眼难得竟有些欢喜,转头撑着最后的力气,要将那碗血端到灵位前去。
小顺子惊恐不已,说:“陛下……?”便要替他端去,他不准,非得亲力亲为,端端正正摆放好,哪怕胳膊已经颤抖得十分厉害。
做完这些,他又已大汗淋漓,半晌,寂寞中轻轻一笑:“她说,取我心头血供养,时日一久,便能复生了。”漆黑眼里,流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小顺子连连摇头,一面瞧了瞧灵殿里溅淌的鲜血,一面小心翼翼将锋利的短刀拾起来,收在手里,眼中朦胧含泪:“陛下,这是什么道理,奴婢从没听说过取心头血的法子能叫人死而复生。莫不是有什么妖邪,要害陛下,故意说这么个伤身的法子……陛下万万不能轻信啊!”
他等小顺子说完,过了半晌,垂下眼睛,俊美容颜一片苍白。他在人前,向来都是冷峻淡漠的模样,这个时候流露出的脆弱,让人知道,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如此落寞脆弱的时刻。
他微微喟叹,神色哀伤:“万一是真的呢?我以前,伤过她许多回。若她能复生,取一点血……算什么?”
冷月如霜,分明是七夕佳节,可宫中寂静而冷清。
小顺子掩面不语,心中却明白知道,纵是取尽了心头血,娘娘,也再回不来了。
此后每夜亥时初刻,陛下皆会到灵殿去。
关上那一重门。
偶尔响起压抑不住的闷哼。
取完了血,太医便替他包扎伤口,新痕压旧痕,这般的深的伤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痛得无以复加,有时候失血多了,便昏过去,朦胧之中,还惦念轻唤着一个名字。
名贵药材吊着他这口气。
如此,过了三年。
——
三年之后。
今日的早朝,陛下又称病没有来。
陛下业已病了很久。看遍天下的名医,亦毫无起色。然而陛下年纪轻轻,才二十四岁,怎就长病不起,坊间众说纷纭。
而更加要命的是,陛下膝下空虚,半个孩子都没有,这回大病,满朝文武暗暗觉得,得劝陛下早些立储为好。
不过今日的早朝,重点却不是立储,而是三年多前未曾清剿干净的叛党逆臣们卷土重来了。
楚擎在西北起兵称帝,号大楚,纠集旧部新兵两万余人,夺取了凉州诸地。楚擎还有柔狐和乌支两国的支持,他的外甥女是柔狐世子幽瑟的世子妃,而他的儿子又娶了乌支国的公主。
两国外盟,借兵数万,乘借八月之风,势如破竹。
一旦回雁关失守,浩然将直驱中原腹地。
届时中原一马平川,无险可据。
今日战报递到上京城,满朝文武本就对战事忧心忡忡,却不见皇帝,更是担忧。
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官员听小顺子宣说陛下称病不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金殿前,陈说利害,要死谏云云。
小顺子看了,也莫可奈何,十分为难,告诉他们,陛下不是贪图享乐不理朝政,是真的病了。他没说的是,连日取心头血,怎么可能活得好好的,身子都是陛下自己作践出来的,谁也怪不得。
陛下昨夜坚持取了血供奉以后,便昏了过去,至今未醒。他担心这消息传出去,会被有心人利用了,便封住消息。
但是这战事确然火烧眉毛。
奈何陛下最有本事的几位兄弟,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流放了,只剩下一帮富贵闲人,压根说不上什么话。
忠心耿耿的老臣们最后商议,决心去问避居南苑的太后娘娘拿个主意。
太后娘娘深居简出多时,得知敬陵帝大病不能理政,又有此等迫在眉睫的军国大事亟待处理,便暂时接替,垂帘听政。
她当即觉得是自己家东山再起的好机会。她老早便看成宁侯府不顺眼,此时更加不会点那个赵献当主帅,恨不得他们就此消失,好让那泼天富贵也轮到晁家才好。
于是太后亲自点了娘家晁家的侄子晁慎做主帅,又命一众先帝朝老将军辅佐,点了三万兵马,即日出征剿灭叛乱。
她又将在大相国寺吃斋念佛的侄女儿淑妃给接回了宫中,命她千万仔细照拂皇帝,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晁慎率领兵马,浩浩荡荡行往回雁关。
——
蕲山山门。
八月初秋,山林郁郁蓁蓁,苍翠欲滴。长婴真人一路送他们俩到山门前,难得竟然下了这一万三千级石阶。
秋风吹过,青衣少女盈盈一笑:“师父,您快回去吧!我跟玄渊,此行会照顾好自己的。”
第97章
长婴真人捋了捋胡须, 笑道:“此行山高路远,万事小心为上。”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旁边默立的玄渊。
玄渊感到了师父的视线停留, 心底有所意会, 便听师父道:“玄渊,你过来, 为师单独有话与你说。”
作为三个武功高手,方圆百步里的细微声响, 早已瞒不过彼此的耳朵,因此絮絮使劲儿竖起耳朵听着他们两人的动静。
师父和玄渊并立在山门近前一颗大柳树下,柳枝吹拂,倒有了一些古人折柳赠别的意趣了, 絮絮却半天什么动静也没听见,方知师父存心不想叫她晓得,只用手指在玄渊掌心一字一字写下嘱咐。
这使她一路困惑。
路上问他师父到底说了什么,他也不肯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絮絮嘟了嘟嘴:“既然是天机,你能知道, 我怎么不行?”
孝期既过, 她今日穿了一袭青白的长裙,行走间,如一幅大家笔下传世名作里雨过后的天青。
玄渊但笑不语, 微不可察地却蹙了蹙眉头,心里隐隐地想着, 师父说的那件事。
他们俩快马加鞭五六日终于赶到了晋平, 正好遇上晁慎的大军。
此前与师父月下谈心,师父一针见血, 曾言,若想掌权,不外于三条路,从文,从戎,垂帘听政。
絮絮择了从戎一途。掌权掌权,自要掌控兵权,但自己如今在世上,乃一届“已死之人”,所谓死去万事皆空,功勋再卓著也挂不到一个死人头上——因此,此番下山,她务必得为自己立一个崭新的身份。
——
晁慎帐下的老将军们其实对这小子很不服气,毕竟他要资历没有资历,要年纪没有年纪,就连纸上谈兵,好似都没多大能耐。
若非他有一个当太后的姑母,这领兵挂帅如何轮得到他——自然了,不是他,也会是赵献,总之全都是外戚。
可惜都是没太大本事的外戚。
老将军们曾经多为容大将军的部下,每见这新帅,对大将军的怀念之情便愈多一分。
晁慎没有多少领兵打仗的经历,曾经最大的功勋,就是在洛阳为官时剿灭过一伙土匪。若不是姑母记起了他,哪里有今日他的风光。
麾下老头子们对于他的不服气,他心里门儿清。
姑母派过来的幕僚们纷纷替他出主意,对于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将军们,得恩威并施,而且,绝不能总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大军到了回雁关,恰逢中秋佳节,回雁关的守关大将千盼万盼盼来了朝廷的援军,感动得眼泪汪汪。
他已经在此死守关隘一个月,若援军再不到,恐怕就守不住了。
朝廷增援这三万大军除了一万兵马增援回雁关,另分了两路,分别北上和南下,抵御乌支、柔狐两路异军。
凉州已经失守,凉州守将抵死未降,被敌军枭首丢在了回雁关前,激怒了晁大元帅。
晁慎年轻气盛,到回雁关第一天,便被敌军如此侮辱,立即下令整顿士兵,出关与叛军大战。
回雁关前这场大战,传到上京时,泰半已有了说书人的添油加醋。
说书先生一面抖着扇子,好造出飞沙走石的情景,一面语气乖张地模仿起众将军的说话:
“有的说,这小将军应战得委实过激了,行军大忌意气用事,晁将军如此,此战只怕必败无疑了!”
“有的又说,叛军如此侮辱大衡朝,更践踏了为国捐躯的大衡将士的英魂,换成谁谁会不恼?小将军应战应得好,就该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众说纷纭,一时之间,场下全都屏息凝神,等着后文。
当是时,晁小将军,不,晁大元帅打开回雁关关门,拍马上前。
敌方那个先锋,姓张名恩,正是此前乱臣贼子张忧的侄儿——张忧已经伏诛,但侄儿侥幸逃走,投奔楚擎,受封了大楚的先锋官。
见到迎战之人,乃是个眼生的小将,双方自报家门。
晁慎昂首挺胸道:“我乃敬国公晁远之子,征西兵马大元帅晁慎是也!”
对方听后哈哈大笑:“无名小辈!衡军是没人了么!”
晁将军恼羞成怒,立即拔剑出鞘,怒道:“大胆贼子口出狂言,可敢与我一战!”
顷刻间风云变色,晁小将军与那张恩缠斗得紧,身后将士们纷纷不敢近前,谁知搏斗之际,张恩忽然露了怯,便嚷着斗他不过,直接驭马回营。
俗话说穷寇莫追,张恩虽然落败,此时追上去,一来不免有诈,二来万一对方破釜沉舟……,身为主帅的晁小将军如此轻敌,令各位老将军纷纷捏了一把汗。
但年轻气盛的小将军他分毫不知危险,还命令众人不准相帮,他定要一举擒下逆贼。
军令如山,众人不敢违抗,加上有晁慎的幕僚们在煽风点火,说,老将军们怎地仗着自己是军中老人,便不服元帅的军令了?
一番争论下来,老将军们个个也都冷哼着不再出声,眼睁睁看着小将军一路追到山尾,突然,埋伏四起,敌军原来设下了个圈套!
意识到中计以后,晁小将军立即调头欲走,但已孤身直入,被团团包围,逃脱不得。
敌方张恩一柄大锤所向披靡,一锤子抡过去,晁小将军坐骑便应声跪地,小将军摔下了马,横起剑要挡那柄大锤,岂不是以卵击石?
援兵未至,又陷入此等险境,晁小将军悔不当初,正以为天亡我也时,忽然铿锵一声,眼前一柄长剑挑起了百十斤重的铁锤!
眼前这剑,一眼瞧去,通体刻镂着繁复花纹,冷剑与那铁锤相击,冷意四溅,四下一寒,叫人如坠寒渊。
再细看时,剑身上,刻了“撼天动灵,长命不绝”八个大字,扫到剑柄,只见剑柄上镶嵌了一枚赤色鸡血石,宛若一点朱砂绝艳。
顺着剑柄再看,但见持剑之人,青衣束袖,利落劲装,身量高挑,再向上看,只见眉眼若画,雌雄莫辨,此时眼底含着冷冽杀意。
张恩被剑震得一退,稳住脚步,喝问:“来者何人?本将军锤下,不杀无名之辈!”
趁此一问间隙,晁小将军立刻站起,亦后退一步。
退至一旁,那青衣之人冷声道:“无名之辈,杀你足矣。”
剑光稍闪,寒气凛冽,晁小将军惊魂未定,那人便微微侧头冲他道:“小将军莫怕,且躲我身后,免得受伤。”
不等晁小将军他争辩一番自己绝不是害怕,那人身形微动,恍若惊鸿照影,电光火石之间出了剑,青影交错,张恩以锤相挡,奈何这青衣人的步法如鬼似魅,捉摸不得,片刻之间,长剑如游龙直取了张恩的咽喉。
血溅三尺,周围士兵尚未反应过来,这位先锋官已经命丧当场。
两人身陷重围,但此人却毫无惧色,非但极快斩杀围攻士兵多人,且提挈起了愣在原地的晁小将军,带他跨上白马。敌方士兵见势不妙,连忙后撤,青衣人也并不恋战,驱马回到关前,才放下晁小将军,好让他自行回关。
晁小将军虽然年轻气盛,但对救命恩人还是很佩服的,便也要问对方姓名,对方嗓音淡淡,只在烽烟当中回他四字:“不必言谢。”
于是策马离开,丢了那个张恩的首级,在沙地上滚了两滚,双目圆睁,仿佛死前亦不敢相信,自己死得这般轻易。
说书人说到此处,一弹折扇,以示战事告一段落。听众们纷纷好奇道:“那青衣人是谁?竟然如此轻易,就取得了这颇有悍将之名声的张恩的首级?”
说书先生摇了摇扇子,表示不知。
故事自然未曾结束,说书先生没有说的那一段是,在青衣人策马离开之后,衡军众人已赶来关前接应,幕僚们纷纷又转头骂老将军们不知营救主帅,晁小将军三两下被挑拨得也甚觉如此,又想起自己要恩威并施,故而罚了老将军们各自十军棍。
老将军们有苦难言,原就对晁慎很不满,这一回,晁慎更是得罪了诸位老将军。
新战报传来,上京的说书人终于又有了新的本子可讲,言接上回,说的正是隔了两日,衡军制定作战计划以后,决心两路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