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慎又要亲自率领一路,沿着长山北上,从背后偷袭敌营,而另一位周姓老将军则率领两千兵马,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是夜里,衡军偷偷出关,周老将军领着两千精兵,欲往敌营引战。
偏偏晁慎很不放心这些老将军,总以为他们要不服军令,擅自行动,因此派了一个聒噪的幕僚,也跟在周老将军的身边,美其名曰出谋划策,实际上为监视看管之用。
这位幕僚便十分地多话,一边指责老将军行军过快,岂能与元帅彼此应合,一边又侃侃而谈自己的作战计划,惹得老将军连连皱眉。
知道的是幕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将军。
刚到敌营半里之外,敌军发现了他们,立马整顿派兵出战,偏偏此时,这幕僚忽然拦着老将军,说务必要等待他们晁小将军发出号令。
老将军气急而笑,是他晁慎行军太慢延误了军机,难道他们就要在此坐以待毙?
因此毫不理会这幕僚了,便率兵与敌军正面战斗。
叛军混乱当中抓了那个颇是聒噪的幕僚,逼问出这是声东击西之计,紧急备战,设下埋伏,再度叫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晁小将军掉进陷阱。
夜黑风高,回雁关前,火光明亮,晁小将军正以为要被俘虏时,忽然,天降神兵。
第98章
晁小将军尚未看清来者是谁, 一道疾如光电的影子掠过时,将他一举从陷阱里捞起,护到身后。
火光冲天, 四下皆是强兵劲弩的敌军, 山野旷远,敌军犹如潮水般涌现此处, 叫人难以从这包围圈里逃脱。
然而就是这样敌众我寡的境况之下,晁小将军眼前一晃, 有明亮寒冷的剑光闪了闪,紧接着,护他的那人身如鬼魅,在眨眼间, 剑下已多了数十无名之鬼。
敌方大将不知怎会天降神兵相助于衡军,见己方将士因此而略显畏惧状,登时下了命令,高声喝道:“擒晁慎者封爵,生死不论!”
接着,密密匝匝的战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轰然如雷。
晁慎只见周围的敌军纷纷重燃斗志, 长矛短剑,一并攻来。
晁慎带的士兵早已斗志涣散,逃的逃, 搏杀的搏杀,四千兵马此时与敌军狭路相逢, 竟成一盘散沙。
这于衡军战况十分不利。
千钧一发之际, 只听那人冷静道:“元帅莫要担心。”
晁慎不知怎地,听到这声音, 略有耳熟,正仔细回忆,猛地记起,原来正是不日以前,那个在山道埋伏中救他的神秘青衣人。
他方要感谢对方大恩,话音还没出口,眼前青衫飘曳,身影如鸿,但见一柄寒剑直直刺向了百万军中、敌方大将。
晁小将军便目瞪口呆,望着这人,取了远在敌军重重保护中,高头大马上的敌军大将的性命。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莫不如此!
他惊异非常,接着那敌军大将倒下骏马。大抵因为那大将乃是敌军中十分重要的人物,他一死,四下包围的小兵们如丧主心骨,顷刻间气势大减。
后来那青衣人如何如何指挥衡军反守为攻,如何如何剿杀俘虏了数倍之众的敌军,晁慎都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后半夜里,他们已顺利攻破敌营,救下了另一边的周老将军,且硬生生逼退残军退到凉州境里。
这般卓著的功勋,怎么也瞒不住的。
况且晁慎在极短时间里,考量了一番:
此人两次相救,且立下如此功劳,若能在此次出征中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那么他也就能不辜负姑母的期望,平息叛乱为家族争光了……
因此,等天明时,那人又要告辞,他忙地出口挽留:“壮士留步!”
这一回,对方没有策马离开,倒是确留了步,回头似询问他的意图,晁慎便发挥了他生平几乎所有的口舌之功,试图劝对方投入他的麾下。
对方牵着马,立在八月秋风湛湛之处,身后是大片大片郁郁的红林,眉眼英气,容色极好,乌发用条红锦带绑起来,一丝不苟,那柄杀过叛军无数人的冷剑收在了腰间漆黑剑鞘里,敛去了出鞘时万般肃杀。
待晁小将军唾沫横飞说完以后,对方微微一笑,不为所动。
晁小将军见功名利禄诱惑不了他,建功立业说服不动他,家国大义打动不得他,甚觉挫败,于是问:“壮士有如此胆魄见识,为什么不肯投军?……就算要走,也请壮士留下姓名,来日再见,晁某定当报答壮士两次大恩!”
那人摇了摇头:“晁将军,他日若能大破叛军,便是报我的恩了。”他顿了顿,“敝姓容,单名一个‘溯’字。”
说罢便要离开,谁知此时,晁慎麾下众老将军纷纷拦他,对方不解,晁慎也不解,那位负了点小伤的周老将军颤巍巍赶过来,大喊道:“且慢!”
青衣少年牵马回身,见到周老将军时,晁慎注意到他面色有异,对方偏过脸,但没有走。
周老将军气喘吁吁:“壮士两次三番立下大功,依照我朝旧例,理应封爵拜将才是!”
对方却是轻轻笑叹,无可奈何:“各位将军,实不相瞒,我为女子,封侯拜相不敢多想,唯望山河安宁,江山永固。”
周老将军忽然发现什么,惊了一惊,缓缓问道:“你方才说你姓什么?”
晁慎替那人先回答了:“壮士姓容,单名一个‘溯’,容溯。”
周老将军眼神凛了一凛,郑重问他:“容厦容老将军,他是你什么人?”
提及这位已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的大将军,众人俱是屏住了声息,颇有垂悼之意,在此静默当中,那人终于开口:“正是家父。”
之后众老将军以及晁小将军和晁小将军的幕僚们便得知,已故的容大将军尚有一个长在家乡的女儿。
人死如灯灭,她的身世难以追觅,但显而易见的是,将门无犬女,这位容姑娘,颇具乃父遗风。
且她的相貌,的确与容老将军有几分相似,和容老将军的爱女——先皇后容沉,亦有几分相似,几位曾是大将军麾下的老将军们可以佐证,因此,她所言令人信服为真,不疑有他。
因着老将军们与容溯先父的旧交情,大伙终于好说歹说留了容溯在军营待上两日,至少设个宴,庆贺庆贺此次击退之捷。
晁慎身边的幕僚就又给他出了主意。
主意是,既然是个女子,便不必惧怕她对将军有什么威胁。将军不如上书朝廷,为她请功,届时朝廷封她一个虚衔和享清福的爵位,实实在在的功劳却握在将军手里,将军还能得一个慧眼识英才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晁小将军觉得有理,于是连夜写了折子并家书,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上京城。
这位容姑娘生得实在好,眉眼浓丽之余英气逼人,美得雌雄莫辨,一双秋水似的眼睛,总含几分似笑非笑的冷意。像她的剑。叫人非但不敢靠近,便连亵渎之心,也几乎生不了。
各位老将军们本就看不惯晁慎这后生;有了这位两次扶救危难的世侄女,全都拿她当自己女儿来看,愈看晁慎不顺眼了。
席间,容溯姑娘多喝了几杯边地的烈酒,郁郁言及自己伤于父亲战死,心念父亲遗志,望能看到天下太平之日,众老将军也纷纷喟叹不已,对这个世侄女儿也愈加心疼。
第二日,他们给她送了解酒药材、貂皮大氅、暖酒玉壶等等好东西,让容溯姑娘受宠若惊。
老将军们对容溯的身手都十分钦佩,非要同她比试比试,容溯姑娘推脱不得,只好答应。
演武场上,不消几招便打败了素来以勇武著称的几位老将军,众士兵们围观下来,对这位容溯姑娘钦佩不已。
而暂时受了点小伤的周老将军因伤未能上场,故而借这个由头,强行多挽留了容溯几日。
这么区区几日功夫,容溯名声大噪,身世姓名功绩传遍西北一带。
实在没有理由继续留她在军中,她要走的这日,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下到军营,追封其父容厦为平北王,敕封她为平北郡主,因她两次之功,加食邑千户,望她女承父业,为国效力。
容溯姑娘感动得泪眼汪汪,当即接了旨意,在众老将军的欣慰目光下,表示自己一定会捐躯赴国,死而后已。
晁慎暗自感慨,自己家姑母当政就是好。如此有了番助力,他此次出征定能得胜而归,届时封侯列爵,自然是他囊中之物。
衡军大捷,但敌军却没有松懈,凉州增援了一万人马,且来了位听说极其厉害的大将。
更听说,柔狐那边战况胶着,而戎狄亦有横插一手的打算。
但柔狐、乌支和戎狄毕竟都是游牧民族,勇猛过人而奇诡不及。
——
边地自从封了那位容将军之女为平北郡主,随军出征以后,连连告捷。
朝廷上下一片欢欣。
最近一封折子,说的乃是凉州一战,平北郡主率领兵马以少胜多,大破了敌军,直捣叛军腹地,生擒了敌方五名大将,并活捉了差点逃跑的伪楚皇帝楚擎。
唯一跑了的是楚擎的儿子楚临,跑去了柔狐寻找他们的同盟。
俘虏敌军两万,大捷。
上京城中的说书人,每每说到这一场,说到平北郡主之英姿,听众们都心向往之。
尽管上京少女们因为此前那个英武不凡的神秘青衣人竟然是个女子而再度梦碎,但是想来想去,都坚定不移成为了平北郡主的小迷妹,亲切地称呼平北郡主为“我家姐姐”。
平北郡主接替上次出征南越平叛的李小将军成为了新晋的上京风流人物。
十月深秋,露落园已是落木纷纷。
临着虹明池而立,秋水寒深,倒映出帝王清瘦单薄的身影。
他这几日才觉身子好了些,小顺子将那些他不知的政事一一道来,他静静听着,没什么起伏,恍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没多大意思。
直到小顺子他小心翼翼地提及了一个人,他才终于有所反应。
“平北郡主容溯?”
小顺子点头称是。他心里没什么弯弯绕,只是觉得,既然是娘娘的姊妹,又有这么大的本事,陛下爱屋及乌,理应给平北郡主大大的封赏才好。
谁知陛下他默了半晌,神色愈来愈深,眼中却亮过一瞬:“她是不是,回来了?”
刹那间,他心口骤痛,连续三年取心头血,伤口累累叠叠,等闲痛得厉害,叫他眉头紧蹙,捂住了心头。
小顺子不知该不该顺着他说,但一想,如若陛下还执迷不悟,沉迷在复活死人的怪圈里,还不知道身子要磋磨成什么样……不如顺着他罢。
于是小心笑道:“陛下,等大军凯旋,自然就能见到郡主了,届时陛下再看一看?陛下这段时日,却要小心着身子,……”
秋风乍起,他直觉,就是她回来了。
第99章
“娘娘!”
淑妃从梦境中醒过来时, 方见是天刚明时,殿中漆黑,仅仅有晦暗的天光照进来。她看着窗外, 侍女在一旁替她擦拭额头的汗, 担忧说:“娘娘又做了噩梦……”
晁幼菱低声地说:“没有什么,你可不准在外头乱说。”
她连忙起身去到床边看, 守了又一夜,而床帏中躺在锦衾里的青年依旧紧阖着双眼, 眉头皱着,仿佛梦中亦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一般。
晁幼菱慢慢地坐在床沿。他便幽幽醒转,一双漆黑眼睛缓缓睁开,一眼就望见了她, 晁幼菱既惊又喜,连忙说:“陛下醒了!”
他的目光瞬间地冷了下来:“谁让你来?”
晁幼菱小声回答:“是太后娘娘命臣妾来侍疾……”
她忙又要递上绢帕,替他擦拭汗水,被他冷声喝止:“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仁康宫。
晁幼菱小心翼翼端起茶水到唇边,对于姑母的话,半晌没敢应。
太后娘娘她长长叹气, 望着晁幼菱, 恨铁不成钢地:“你照顾了皇帝那么久,就没有丝毫让他动动心?”
晁幼菱讷讷半晌:“姑母……”她委实不知缘故,陛下他有了好转的迹象, 梦里还呢喃着谁的名字,显得有几分眷恋——待醒过来一见是她, 脸色顷刻就变得很难看了, 还冷声叫她滚出去。
她很是委屈。
后宫里空荡荡的,从前的妃嫔们全进了大相国寺祈福, 后宫虚设,她本以为是自己的好机会了,谁知陛下宁可虚对空气,也不愿看到她。
太后知道她的性子沉闷,但沉闷不是敬陵帝厌恶淑妃的缘由——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四年前废后那夜,淑妃做过那个赵桃书的帮凶。
如今容沉死了三年,眼看他后悔不迭,悔不当初,却无能为力,为情所困,简直快要疯魔了,眼里哪里还有旁人?
就连她这个母后——都受他迁怒,不得不避居南苑多年。
这一回他病重,太后垂帘听政,方觉得重获了作为太后的尊荣。
奈何奈何!偏偏生了这么个自己有主见的儿子,偏偏!
太后愈想愈是愤愤,刚要摔了手中翠玉盏子,旁边晁幼菱忙地接住了。
太后瞪了她一眼,晁幼菱又瑟瑟不敢言语,好半天才说:“姑母……幼菱好久又没有见陛下了。陛下他长此以往……”说着说着,哭起来,“幼菱该怎么办……”
“谁让哀家就他一个亲生儿子——”话音戛然而止,太后忽然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
旁边伺候的老嬷嬷笑了一笑,道:“太后忘了,当年,娘娘诞下的,可是双生子。您还有一位皇子殿下,尚在民间。”
晁幼菱惊得张了张嘴,听到这样一件秘辛,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太后目光幽了幽:“他若是不听话,哀家,也不怕换一个皇帝。”
晁幼菱离开了仁康宫,怀揣着心事,慢慢在寂寞狭长的宫道上散步。深秋时节,天气格外地凉,她若在平时,只管缩在自己殿中,偏偏这时候得知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哪里还能待得住。
宫中寂寥,无人可以说说话,贴身侍女都不能。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已经走到了露落园,侍女笑着问她怎么愁眉不展,她道:“本宫的愁,你们又如何能明白?你们下去吧,本宫一个人走走。”
三四年来,她几乎每个日夜,都要做噩梦,梦见当年敬陵帝废后那夜,在中德殿的灯火通明里,……也曾无数次梦见容沉的模样。
容沉是怎么死掉的,她大约地听说过,从南望山的高崖上跳下去,那是最自由不过的死法,符合她从前一贯的行事风格。
但是她想,容沉就算死了,死了——冤有头债有主,她何苦要夜夜入她的梦来?
她诉说她是多么冤枉,当年害了赵侧妃和小皇子的根本就不是她容沉,她又为什么要做伪证,陷害于她?
她被噩梦折磨了三年。每每思及,深深负罪。
她在大相国寺里,每日都替容沉诵经祈福,望她能早渡苦海,投胎轮回,不要再因放不下执念而徘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