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良跪地接了圣谕。
等到钦天监的人拿着吉卦前去复命,江元良拿着那圣旨先开了密道,前去寻了陈云渡商议赐婚之事,然后这才再次去了余香院。
江元良不知晓的是,他前脚刚见完陈云渡,下一秒他的所言皆被人双手呈放在楠木书案上。
余香院内。
“小姐,您再想想,奴婢是秋寒可忆起了?”秋寒正跪坐在脚榻上,端着药服侍床上躺着的人儿。
床上躺着的少女肌肤白皙如干净的初雪,纤浓的眼睫轻颤着,闻言神色之中有一瞬间的茫然,片刻露出了几分愧疚。
“忆不起了。”江桃里的声音轻柔,如风拂过。
她只知晓自己名唤江桃里是江府的庶三女,娘亲为伶人,而自己也即将要被送给旁人做外室,其余的一概记不得了,甚至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受伤。
当她细细去想,脑海中就会浮现张着獠牙的阴森森的雪狼,每每都吓得她不敢往下细想。
秋寒见床上的人双目含了莹光,没有再继续询问了,这几日来一连瞧了几位大夫,都说离魂之症急不得。
女郎幸而只是忘记了一部分事,目前还忆得起一些,以后细心调养待瘀血化开后,记忆自然就恢复了。
秋寒服侍完江桃里喝完药后,起身出去,却在院中恰好遇见了江元良。
“小姐如今可有碍?”这几日江元良都忙着寻人,还未曾关切过余香院的事。
秋寒躬身请安后如实道来江桃里如今情况。
江元良双手背后,眼中情绪一闪而过,颔首让秋寒下去,他朝着前方行去。
江桃里正行走在房间中,想要记起一些事情,听见身后的声音顿时吓得连连往后退,娇柔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着。
江元良没有想到进来会瞧见这样的情形,眉峰一皱,却还是装出了慈父的脸面:“桃桃,还记得为父吗?”
江桃里闻言眼中的警惕落了下去,心中虽有惧意却还是上前躬身一拜,柔声唤着:“爹爹躬安。”
若不是方才他进来时,亲眼江她两眼陌生地警惕,见眼下这样的情形,他绝对不会认为她失忆了。
该有的礼仪仍旧有,也并非变成痴儿。
江元良带着打量的目光环视几息,慈爱地关切了几句,暗自观察着江桃里的现在的言谈举止。
江桃里记不起以前爹爹是否也这般关切过她,心中下意识地感觉到不适。
“桃桃,你姐姐失踪连连,如今与皇室的婚事将至,悔婚之事天家不言,所以并非我们能抉择的,所以这婚事须得你替你长姐去。”江元良缓缓道来。
江桃里顿时抬了首,下意识开了口:“不……”
“桃桃,江府养育你至如今这般,你忍心江府全族因为长姐逃婚,次女拒嫁而满门获罪入狱吗?”江元良注视着眼前一向柔弱的女儿。
“可是爹爹,我……嫁不了。”
皇室的亲哪里是身份卑微的庶女能接的,若是事情一旦败露,那只会比拒婚还要严重,可能连命都是会没有的。
“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已经安排好了,以后对外宣称你是江府嫡次女,只要你嫁给了太子,便不会有人知晓你的身份。”
江桃里闻言心惊地抬眸,讶于父亲的大胆行事,这般多重罪名叠加在一起,若是被发觉了只怕是满门抄斩。
江桃里启唇欲要反驳却被一口否决了,任由她如何说都没有说动,只被丢下一句‘好好等着当太子妃’便转身离去了。
等到江元良离去之后,江桃里想要追出去却被门口守着的侍卫拦住了,她这才止了心思转身回了房间。
为了一个太子妃的位置,他竟然能让自己去替嫁,还为了防止她逃跑,余香院里里外外都派了人守着。
现如今的余香院连送餐食的仆奴,都得经受盘问再三才能被放进来。
婚期将至,江桃里被关在了余香院中,之前受的伤也渐渐好转,记忆也一同回来了,但也来不及再次策划出逃,只得匆忙翻墙。
出嫁当天江元良来找过一次江桃里。
“父亲。”当时江桃里正打算逃跑,结果被人在后院中逮个正着。
火光下的江元良面容清瘦冷静,举着火把将周围的下人都屏退了,撩开衣袍蹲在她的面前。
“桃桃,你即便是将三娘的身契偷了,可你知晓三娘如今在何处吗?”
江元良讲此话时,全然没有恩情可言,以往还能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现如今冷若寒冰。
“我早已经将三娘换了一家,就算你拿着身契或者黄册出去也找不到人的,只要你出了这个门,就会见到三娘的尸体。”
“这样桃桃可还要离开?”
几句话间皆是无情,江桃里看着眼前被火光映照得狰狞的人,脚步却无法挪出一步了。
最后江元良站起了身,眸光无情地看着自己这个,被当成货物养大的小女儿,眯起了双眸,似在待价而沽着什么。
“想救三娘吗?替为父去太子府做件事,此事一成,我便放了你与三娘离开如何?若是没有扮成明日这太子妃,你也不必去当,我自会上书请奏陛下。”
“小女意外暴毙而亡。”江元良面无表情地说着。
世人可能不知,江元良已经在私底下投效了卫宣王,让她去太子府做一件事,绝非什么善事,但眼下她已经无旁的路可走了。
江桃里稳住不安地狂跳着,哑声问道:“何事?”
“别怕乖女儿,只是放个东西而已。”刹那间江元良微微含笑,一派儒生模样,实际内里已经坏透了。
……
腊月廿二,乃钦天监卜卦的良辰吉日。
嫡姐与太子定了亲,在婚期将至时与心上人私奔了,如今江府岌岌可危,所以那日江桃里被强行套上了玄纁礼服,然后塞进了花轿中。
江桃里坐在花轿中手中紧紧地捏着红果,染着丹蔻的手指泛白,神情带了挣扎。
上轿之前她本是挣扎过,但秋寒奉了江元良的命令前来告知,只要她今日安稳入了太子东宫,他便会将娘亲接回来。
昨夜的事江桃里铭记于心中,没有退路的她只能选择同意。
八名宫人抬起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女官随从,前列花轿由金甲卫沿路护送至太子府。
花轿停下,江桃里被女官扶着下了轿子。
扶着江桃里的女官察觉到掌中的手似冷汗泠泠,低声安抚了一声,然后引导着一步步朝着里面走。
视线被阻挡着,所以江桃里的触觉和听觉尤为明显,她发觉方才那女官,将她交由到一双带着温凉的手中。
她被碰到后,下意识地心中一颤。
他似是察觉身旁的人在细微地轻颤着,以为她甫遇见这般场面心中有惊慌,而且知晓她心中本是不愿意。
思此,他便低声:“别怕,我在你身边。”
那声音带着清润冷漠,低沉地传至了江桃里的耳畔。
因为靠得近,所以她感觉那声音好似一下入了心间,让她无端地觉安心,方才的紧张也消失不见了。
行过礼后江桃里被女官牵引去了婚房,然后静静地等着太子前来。
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忍不住多想,江桃里早就听闻过了,所以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太子脾气古怪,不是很好相与的人。
来的时候她满心地害怕,但方才耳边响起的那道声音,却隐约让她有些打消这个念头了。
或许太子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性子古怪,可她却是用的假身份,且带了目的前来的,一旦被发现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边婚房中江桃里带着不安地等待着,而另外一边方才宴席中的太子,饮下几杯酒后显出了醉态。
因着还未到前往婚房的良辰,他就被宫人先扶着先去了偏院。
身着玄纁服的太子饮了几杯酒,玉质金相,眼尾都染了几分迷离浓艳的红。
宫人将人放置在软榻上,带着几分醉态的太子便睁开了双眸,上扬的眼尾,瞳孔边沿被鸱尾琉璃灯映照成一种雾蓝色。
他懒洋洋地倚靠在软榻上,手背撑着脸,冷淡而又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宫人见状皆退了出去。
顷刻,房间中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目光涣散的人懒散消失,面无表情地坐在软榻上,掀眸看着正朝着自己走来人。
两人穿着如出一辙的玄纁服,金冠束之。
闻齐妟坐在上边,修长的腿一只垂落,一只曲着,看着姗姗来迟的人。
“倒是舍得回来了?”他懒洋洋地开口,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闻岐策慢条斯理地随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目光睥睨着对面和自己一样装扮的人。
两人面容如出一辙,若两人不讲话面对而坐,教人瞧见只会以为对面是一面镜子。
“你瞧着倒像是想要接着替我?”闻岐策眸光深邃,别有意味。
“呵。”闻齐妟冷哼一声,随后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丢过去,对面的人瞬间接住。
“虎符?”
闻岐策低眸瞧了瞧,然后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清冷的嗓音微微上扬,风流天成,偏生又分外凉薄。
“你前往扶风府这几日,父皇将陈云渡手中那半块虎符夺了过来。”闻齐妟应答着。
闻岐策诧异淡去,缓缓开口:“半块啊。”
这语气还像是分外失落的模样。
“就半块啊,不若你还我?”前一句话学着他的语气缓缓慢慢,后面轻佻散漫。
闻齐妟睇眼瞧去,心中止不住地冷哼。
对面的人犹如漂亮且脸皮厚的狐狸,全让当后面半句话未曾听入耳中,正将那半块虎符藏入衣襟中。
“如何?”闻齐妟靠在软榻上,似是软骨般坐相懒散,睫羽轻颤着,看上去分外的乏困。
前几日闻岐策前往了一趟扶风府,是为追查国士惨死之案。
既然国士当时已经逃出去了,也将消息托人传入了盛京,身边亦有无数高人护着,怎会悄然地惨死在府中。
且上次追击黥面逃犯时,也是突然在眼皮子底下暴毙了。
当时闻齐妟便察觉到对面的是死士,所以这才毫不犹豫将其击杀。
所谓死士,不畏惧严刑,且不能言语,一旦被抓住就会服毒自尽。
在前朝时就已经禁止了豢养死士,而天子脚下还能光明正大地冒出来,可见那日他追逐之人算是追对了。
那几位面上带黥的逃犯,是十八年前参与过‘夏恶’一案的人。
当年涉及的人颇多,所以朝廷就只挑选了当时掌管扶风府的金家来示众,其余一干人员皆面刺黥。
‘夏恶’隐约有再现的苗头,所以这才要在还未完全冒出来祸害之前,将此苗头掐灭掉,为此闻岐策在大婚即将来临之际,亲自前往了一趟扶风府。
“不太如何,扶风府主正勤勤恳恳地迎娶第十八房,光是抬去的礼便是十二担。”闻岐策抻了抻自己的衣裳站起了身。
“扶风府的风俗该整顿了。”
“扶风府的规格倒是快比上了太子迎娶太子妃了。”闻齐妟眨了眨眼,目光紧紧地盯着忽然站起身的人。
“你这方查的如何?”闻岐策问道。
两人分头而行,一人查扶风府之事,一人则去查陈云渡。
闻齐妟抛了手中的红果,金冠红衣衬得俊美异常,嘴角轻压:“陈云渡胆大,江元良嗜财如命,两人一拍即合,如今歪打正着的,还真往你后院光明正大地送了人。”
言罢,他掀眸眼中带着潋滟的华光,仔细辨别似还有兴味:“不过这送上门的小可怜,倒是显得不那么情愿呢,光是逃婚都逃了三次,最后还是被人钳制住了。”
闻岐策想起之前被送来的人,手腕搭在红木桌案上,沉思着。
而另外一个同样浓艳的人则支着下巴,无害地眯着双眸,等着阴险狡诈的话出口。
顷刻,果然听见了他莞尔笑道:“逃的是我吗?替我的不是你吗?我可没有说过要娶她,我只需要她喜欢这张脸就可以了。”
……
江桃里独自坐在拔步床上,垂着首,昏昏欲睡。
忽地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顷刻,江桃里就被吓醒了,紧张地捏着手中的红果。
女官说这是一会儿要和太子一起吃,吃后方可安寝。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一瞬间各种千奇百怪的脸涌入了脑海,江桃里发觉自己更加紧张了,肩胛都忍不住紧绷了起来。
女官抬首便瞧见,玉质金相的太子殿下缓步行来。
陪守在房内的女官跪地轻轻叩首,齐声:“殿下恭安。”
闻岐策目光微转落在了不远处,那身着同色玄纁服正乖巧坐着的人,轻颔首。
女官双手呈着黄金如意秤屈膝向前,闻岐策低眸,抬手拿起了秤。
“秤杆一伸挑如意,请殿下挑开太子妃鸳鸯盖,左一抬,右一挑,称心如意,永结同心——”
听着女官高喝的声音,江桃里的心也随之一起提了上来,紧张得呼吸都变得逐渐困难。
她垂着首,所以刚好瞧见面前出现一双金刀剪红绒,无意识地吞吞咽了口水。
虽是替嫁,但这以后便是自己的夫婿。
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江桃里说不紧张为假,心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眼前不受控制的雾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