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从不远处响起了轻柔的睡息声,他这才停止了摸索,怔坐在上边。
门外守夜的女官皆东倒西歪地摇摇欲坠着。
忽然门被推开了,吓得她们还顾不得抬头看,就以头抢地高呼“殿下”。
而方才一脸冷漠说午夜何须备水的太子殿下,如今哑着嗓子开了尊口。
“备水……”
女官乍一听见,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怔愣的片刻,复而又听见头顶上的太子殿下,声音似乎带了些意味不明的古怪语调。
“罢了,不用备了,孤自己前去汤池。”
闻齐妟沉着脸,阔步朝前走了几步后,忽地又停下脚步。
他头微转,眸光带着寒意:“此事不必记录,也不许再提,就算是……孤,也不能提。”
外面守夜的女官是需要完整记录,今夜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以及任何的声音,第二日时是要交递宫中皇后手中的。
听完太子的话,女官面面相觑,不太理解为何此事,太子还要特别吩咐不能在他面前提。
但太子是她们今后的主子,此事自然是听从主子的吩咐。
女官们俯甸于地垂头,齐声称‘是’。
等前方的脚步彻底没有了声音,她们这才抬起了头,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异样的神色。
世人都知晓太子喜洁到近乎病态,府中的东西需每日都换,不能见一点尘埃。
但睡到半夜忽然犯病还是头一遭。
翌日。
晨曦微亮,自东方平地缓缓泛起一丝金丝线,枯枝上昨夜堆积的雪融化,滴落在满地的白霜上,依旧带着寒冬腊月的冷。
“咯吱”一声,门轻轻地被推开了。
身着绣着石榴花对襟的侍女鱼贯而入,在秋寒的指挥下,众人正悄手悄脚地端着洗漱物件儿走了进来。
床上的人依旧紧闭着双眸睡着,乌黑柔软的发如瀑般地铺散在软枕上,哪怕一夜过去了依旧不见紊乱。
江桃里似隐约听见了屋中的动静,颤了颤眼睫,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周围的景色有些陌生,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直至耳畔响起齐声的“太子妃”,江桃里这才反应过来。
她如今替长姐嫁入了太子府,以及昨夜还刚拿到和离书,成了假的太子妃。
这件事发生得分外神奇,像极了南柯一梦。
江桃里缓缓地坐了起来,如瀑的乌发垂直泻落在腰际,眸中还带着初醒来时的水雾,黛眉轻颦,自带一股娇柔得使人忍不住揽入怀,好生呵护的美感。
秋寒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上前去跪坐在脚踏上,身边的侍女便将铜盆递过去。
“太子妃先净面,已经备好了乳浴,一会儿便可沐浴焚香,再前往椒房宫觐见皇后娘娘。”秋寒将手中的绢布在铜盆中沁湿,双手呈递给江桃里。
经由秋寒这一提点,江桃里总算是彻底清醒了,接过绢布一边净面,一边想着等下觐见皇后该如何做反应。
虽然在还未嫁入太子府的时候,就有教导嬷嬷亲自教导着,但所学的和到时所做的必定有所不同。
且,最主要的是,她是假的。
净完面后江桃里被人从床上扶下去,本来她是不习惯这般被人小心地对待着。
但思及在旁人的眼中昨夜是初次承欢,若是表现得生龙活虎必定引起人的注意,就只好一副娇弱不堪折的模样,被人扶去了屏风隔间处。
其间她还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侍女留在床边看似整理着床铺,实际上寻找着鲛绡。
待看见那些人拿起了一张染血着血的帕子,江桃里提起的那颗心瞬间就落下去了,没有再关注里间的事,任由侍女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褪去。
昨夜她饮酒后的事隐约有些记忆,没有想到这太子还挺细心的,竟将此事做全了。
“太子妃,身如白膏,竟然一丝痕迹也没有。”服侍江桃里沐浴的那侍女,忽地惊讶出声。
身上痕迹的事倒是忘记了。江桃里原本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殿下……温柔。”江桃里垂着首,鸦羽似的睫毛轻颤着,似羞赧地抿着下唇。
香雾云鬟湿,玉软花柔正盛,一颦一笑皆是弱柳袅袅的美。
侍女瞧得真切,信了江桃里的话,专心地替着她净身。
江桃里还从未被人这般精细地服侍着,全程都极其地不适宜。
焚香沐浴后又在女官的服侍下换了深衣,外罩对襟大氅,头上戴了庄严的朝冠,腰佩挂朝珠三珠,窈窕一步‘伶仃’作响。
宫中遣派下的女官一共五名,分别被江桃里赐名为:巧山、玉竹、又柳、惊斐以及如棠。
“太子妃,时辰已到,请跟随奴婢去正厅,殿下正在此等您。”女官低眉顺眼地道。
江桃里透过镜子瞧着自己如今的模样,原本的八分娇媚都隐约被压了些许,遥遥一看便是盛京中最矜贵的那群人儿。
大厅。
江桃里在女官的引领之下窈窕而至,甫一进来便瞧见正坐在首座上呷茶的人。
太子一身月白长袍,领口与袖口皆镶绣着祥云暗纹滚边,最外面穿了一件同色的狸毛大氅,腰间亦是佩挂了朝珠,玉质金相。
他闻见声音微微抬了下颌,矜贵而又冷冽。
“殿下。”江桃里小步地走上前,忆着之前在江府所学的盈盈一拜。
“以后不必多礼。”闻岐策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了身,长身玉立地在江桃里的面前,声线清冽。
两人并非正经夫妻,况且他一向不喜这些礼仪,若是每次见到她都是这般行事,恐怕他连一年都难以坚持。
说完之后,他睨了一眼乖巧点头的人,那发间的朱钗摇晃,带着几丝雀跃。
“走罢。”
他双手负背率先阔步朝着外面行去,身旁的侍卫赶紧举着伞替他挡着风雪。
见他已经走了几步后,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没有了,江桃里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眼中带了一丝光亮,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小心翼翼,太子真的和外面传闻的不一样。
外面的风雪大,马车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的雪。
江桃里钻进马车时,正巧和里面的人对视上,只见他眉心轻攒,腕上挂着的菩提珠正被握在手中。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江桃里一时有些局促,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眼神好似在询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可马车只有一辆,总不可能让她走去皇宫吧?
正当她在想进去还是不进时,里面的人已经松眉了,似乎已经想起了,许是未曾吩咐下人备两辆马车。
思此,他指尖捻着菩提珠闭上了双眸,默许了她上来。
江桃里见此眨了眨眼,然后悄然地耸了鼻尖,收回前不久的想法,太子果然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她钻了进去,尽量选了一个距离远一点的位置坐下。
马车装饰得比余香院都还要精致,行驶着也如履平地,唯一的缺点便是前方坐了一尊矜贵的“神像”。
太安静了,江桃里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闭上双眼假寐。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
她缓缓地醒来,恰好和对面的人一道睁开。
有一瞬间,江桃里好似从他的双眸中看见了迷惘,和之前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同,似是落了世俗。
虽然只有一瞬间,江桃里还是捕捉到了,不知为何当时心中突地跳跃了几下。
他起身路过江桃里的时候,她闻见了一股似常年礼佛的清冷雅檀香。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腕上,打磨圆润的菩提珠,莫名带了几分旖旎之色。
正瞧着入神,江桃里忽地察觉到,他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回了头,幸而垂首较快,未曾教他瞧见。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下了,红墙青瓦被覆满白雪,给庄严的高墙披了一层朦胧的光辉。
这是江桃里第一次入宫,按照以往的身份,她甚至连正门都无法去,更遑论皇宫了。
一路上宫道上的宫娥井然有序地垂首行走着,但凡是两人路过皆是跪地而迎。
江桃里白皙的小脸方才在外面时尚且还有几分秾色,如今全身紧绷着,僵硬着步伐跟在他的身后。
临到椒房殿时,殿门紧闭着,无人接应。
闻岐策抬首瞧了天边,猜到皇后此时许是尚未起身,骤地停下了脚步。
后背被轻撞一下,待到他回首之际,身后的人犹如受惊之鸟般,脚步不断往后退。
这是当他是什么可怖的洪水猛兽吗?
他抬着眉,睨视了一眼。
江桃里没有料到他会毫无征兆地停下来了,骤然撞上去,鼻尖微酸,眼中顷刻就蓄满了泪。
闻岐策瞧她接了过来却未用,眼中依旧闪着晶莹,问道:“可还是有什么顾虑?”
江桃里颤了颤眼睫,抬眸盈盈怯抿了唇含着柔柔的笑,温声道:“上了眼妆,恐犹一会儿糊妆失仪见了娘娘。”
她自幼便分外容易垂泪,因此还被人嘲笑过。
虽长大之后能控制了一些,但一旦激动了或者磕到何处,产生了痛觉就会控制不住掉泪。
方才不小心撞了鼻尖,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眼中的泪眨一眨就没有了。
江桃里将眼中含着的雾气眨掉,嘴角微扬,灿烂若阳,连带着冬日的寒意都消散了几分。
忽地下巴被轻托了一下,被迫着昂首,她手中那张干净的绢布被抽.出,轻柔地擦过眼角。
“怎的这般爱哭?以后若是孤不在你身边,你就顶着小花脸乱跑吗?”他低垂着眼眸,一向淡漠的脸上浮现起了温柔,神情专注着似看珍宝。
江桃里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第27章 晋江首发
若不是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她差一点就误信了,那眸中带着的无数情意。
“哈哈哈,二弟娶妻后没想到竟然也落了世俗, 瞧着倒是比以往多了一股凡人的意味。”
腰佩碰撞响彻而来, 有人声如洪钟, 带着明朗之意自江桃里的身后传来。
闻岐策掀眸, 方才眼中的柔情瞬间消散,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他松了抬着江桃里下颌的手,看着来人道:“今日已经过了定省之时,没有想到还能遇见大皇兄。”
江桃里听闻他称来人为大皇兄,下意识地转过头瞧。
来人是卫宣王, 闻缺。
他一袭玄色圆袍服, 系了件藏蓝披风,面容也沿袭了闻氏皇族的俊美,如带了一阵疾风而来。
闻缺先是笑着回应了他:“自然是好奇二弟的太子妃是何等模样, 听闻江府嫡女生了疫病,这婚期将至, 迫不得已用次女替换。”
言语中带着古怪的讥讽。
他本就瞧不上平头出身的臣子,身后无百年氏族支撑, 即便是爬上了高位,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所以他对闻岐策娶了这样一位太子妃, 本就怀着几分讥讽,如今嫡女换次女他就更瞧不上了。
思此, 闻缺嘴角隐约带着抹轻蔑,似高高在上般, 瞥了眼一旁身段娇柔的太子妃。
纤若白杏花,柔弱得毫无抵抗之力, 美者美,这样女子当正妻娶,除了榻上那几分滋味毫无用处。
忽地,他嘴角的笑隐约晦涩起来,朝着江桃里凑近几分,低语带着轻佻道:“太子妃这是用的何种熏香?好香啊。”
话音一落,他看着的人就被挡在了身后。
闻岐策感受到衣袍被小弧度地抓着,微微侧了眸,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神色轻佻的人,语气淡漠。
“皇兄若是喜欢香,不如去桐溪府亲自瞧瞧。”
桐溪府盛产玉兰,是大皇子弱冠后被帝王赐予的封地。
闻缺听见此话直了身子,睨了眼他身后露出了一小片的衣袂,微微耸肩,眸中的轻蔑更甚了。
果真是小门户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
他的目光转动,落在面前护着她的人身上,嘴角轻勾,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此关可为杀招。
“桐溪府的玉兰暂且便就不去看,日后希望另找时间前去。”闻缺笑着摆手,下巴一抬:“瞧,人来了,皇兄这边尚且还有事儿,这便不打搅你们了。”
未了闻缺临走之前,还无意瞥了一眼江桃里,其中满是深意。
江桃里下意识地瑟缩,呼吸十分克制。
江元良所投效的便是卫宣王闻缺。
正处于紧张中的江桃里没有注意到,有打量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恰逢椒房殿的大门大开,身着粉裳的女官出来,瞧见几人后疾步上前,对着两人盈盈一拜。
闻岐策领着她朝里面行去。
江桃里头一次瞧见皇子之间的争斗,两人虽言语不重,却在每个字上都埋了刀剑。
方才太子忽然对她这样温柔,许是早已经瞧见了那大皇子来了,所以才做出这般行径,这可比话本子精彩得多了。
江桃里跟着女官的步伐,缓缓朝前面走。
皇后受宠多年,椒房宫满是华丽珍贵的摆件。
女官撩开了琉璃珠做的帘子,殿内满是说笑声,还隐约伴随着男子的声。
此时怎么会有人在皇后的殿中?
江桃里心中有疑惑,却明白皇家有的事,知晓得越少越安全。
两人一出现,正坐卧在软椅上和人说笑的皇后就开口唤了:“都已经遣派女官告知你了,今日可以晚些来,怎的还这般早和新妇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