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桃里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眼眶微红,跟着秋寒去了前厅。
她一定要带着娘亲走。
好似隐约瞧见了一年之后的光景,江桃里眼中的红渐褪,闪烁出了光亮,脚步亦是变得轻快了起来。
门口的马车已然等候在此了。
江桃里隔得很远一眼便瞧见了,太子正立在不远处负手而立,而他身边正立着曲着腰的江元良。
“殿下,等很久了吗?方才我不小心在房中睡着了。”江桃里阔步上前,双颊还带着粉红,是方才跑来时染上的。
闻岐策目光落至她的面上,玉软花柔的粉嫩,楚楚可人地垂着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颔首,然后朝着前方行去。
虽然他并未讲话,但江桃里看着他的背影,忽产生了一种念头。
他这是特地等着她的吗?
心中微不可见地荡起涟漪,很快就被压下了,江桃里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
身后的江府的牌匾之下,跪了一地的人,口中皆高呼着‘恭送太子,太子妃’。
江桃里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转头无意间和正踩上轿的人对视上。
两人对立而望,身份将两人分割成了两条泾渭分明的线。
有那一刻江桃里清晰地、明白地知晓了尊卑二字,在如今多么地重要。
她是庶女时就是被豢养着,随时可能被送的物件儿,当她成为太子妃时,谁都必须对她尊重跪拜。
而实际上太子是那天边月,她是月下污秽的沼泽地。
江桃里率先别了头,阔步朝着一旁的轿子走去,心中最后一点涟漪也消散了。
车轮滚动,积雪被压得‘咯吱’地响。
装潢精致的轿中,闻岐策坐在里面本是头靠垫子假寐,忽得眼前划过方才两人对视的那一幕。
泛红的眼似横流的秋波,来之前眼中尚且还有光,方才的光却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可是在江府遇见了何事吗?
他并未拘着江桃里,甚至都没有暗自派人关注着她,完全是散养的状态。
但方才她说是睡着了,面上却并无一丝困顿过后的痕迹。
大约是会见了什么人罢。
青筋鼓起的腕上缠绕的菩提珠渐落在掌中,正被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转捻着,好看得似一幅丹青画。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太子府,江桃里从马车头探出头,踩上了矮脚凳下了地。
她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太子正倚在马车上眸光平静,面上不知思索着何事,见到她后才立直了身子,手腕上的菩提珠垂落。
“走吧。”他敛了眉眼,等江桃里走近,他才抬脚并肩一起朝着里面行去。
江桃里忍不住偏头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身形颀长,若不抬头用余光只能看见他鼓动的喉结。
方才路上积雪厚重,她乘坐的马车落后了几步,所以他这是在等自己?
一次倒也罢了,已经两次了,江桃里不得不再升起怪异的感觉。
这样的怪异最终在踏入后院时再度消散了,因为她听见太子清冷的声音,在身边无旁人时淡响起了。
闻岐策脚步微停,没有回头,眸光落在前方的盛着白雪的景色上,清雅冷静地道:“还有一年,孤不希望这一年内,传出任何有关太子妃同旁人的流言蜚语。”
语罢,他侧身回眸,观见身后的人迷惘地眨着眼眸,干净得恍若初雪。
“江府人多眼杂难免会被人瞧见,所以见有的人需要谨慎些。”话已经到此了,闻岐策见她还是两眼茫然,攒了眉,复而又道明了些。
“特别是不该见的外男。”
这下江桃里听明白了,怪异地看着眼前矜贵的人,他竟然在教自己怎么和男子私会。
不过江桃里转眼一想,也对,自己也并非真的太子妃,他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要不辱没了太子府的名声,无论她做出什么事儿,他估计都不会管自己吧。
“桃里谨记殿下之言。”江桃里温声回应。
她发现太子好似一直都认为,自己有个所谓的心上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江桃里并未反驳他心中的猜想的,这样到时候拿两块黄册,也刚好少些麻烦。
闻岐策眸光愈渐暗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瞧了一眼就转身去了书房处理事务。
江桃里在原地目送了他的身影,这才慢悠悠地朝着院子行去。
接下来她估计这太子妃当得也并不轻松,府中的事务需要她来处理,皆是现学,而且还得策划着,如何设宴给长平少将军择佳人。
江桃里觉得像是他这样的人,其实没有必要去祸害旁的好姑娘,就那般孤苦伶仃地过一生就算了。
回到院子后,江桃里换了一件轻便的衣袍,然后唤来了惊斐,由她教着自己继续学昨日未学完了。
惊斐以前在宫中时是在前殿伺候,讲话做事自有一套章法,一贯会夸赞人。
哪怕江桃里学不懂的地方连续询问,都不见她半分不耐,反而使劲儿夸赞着。
若不是天色昏暗了下来,差点夸到她真的就差点信以为真了。
秋寒进来替屋中点香,顺道上前给江桃里捏了捏肩胛,询问道:“太子妃可需要奴婢去传膳食?”
江桃里从繁杂的账本算数中抬了眼眸,望了一眼窗外景色。
枯树盛白雪,天边萧条,披着暮色的寒风都被渲染了。
戌时已至。
“可瞧见殿下出来?”江桃里将视线从外间收了回来,合上了案上的错本。
她弯腰寻了一个檀木盒子,将自己用过的东西全都塞了进去,然后扣上了锁。
其实并无什么机密物件儿,只是想起了昨日被他偷看后,无缘无故被罚写了几个时辰的叉,现在心有余悸,故而愈渐谨慎了些。
秋寒捏着肩膀道:“殿下许是还未出来,奴婢并未瞧见。”
江桃里点头思索片刻,然后轻声呢喃:“罢了还是遣人去唤罢,不若到了晚上又发疯了怎么办?”
声气较小身旁的两人都未听清楚。
“惊斐你且去问问文齐院的人,殿下是要去前厅用膳,还是送往过去。”江桃里抻着酸痛的腰站了起来,低声吩咐着。
“是。”惊斐躬身退去。
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传,太子现如今无空闲,请太子妃自用。
江桃里这才缓步朝着前厅走去,她自觉自己这太子妃当得算是尽心尽职了。
但当她行至前厅时,江桃里却在里面看见了,稳坐在太师椅上的太子。
若非他单手支着下巴勾了勾殷红的唇,其中道不明的意味,江桃里就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殿下方才不是遣人来说暂时不用膳吗?”江桃里走进去好奇地问道。
眼前的太子已经换了一身衣袍,白日惯穿的雪裳已经变成了如绸的玄服,灯光下衬得他乌发白肤,似有种说不出的邪肆。
一听这话,闻齐妟目光一顿,随后面不改色地点头道:“方才的我不吃,现在的我想吃了。”
语罢,他又曲指敲击着桌面,挑眉复道:“我想吃便吃,难道还需要向你汇报吗?”
自江桃里踏入大厅后开口只问了一句,对方甫开口便如倒金豆子似的一连讲几句,且句句都带着暗刺,和白日完全判若两人。
白日虽然清冷寡言却持着矜贵之态,令人瞧着便觉得难以亲近,每当夜幕来临他就开始这般讲话了。
虽相处不多,江桃里已经知晓了,夜间的太子何等恶劣,是个瞧见她画叉不好看,会难以忍受至让她画几个时辰的怪人。
“殿下自是可随意,只是桃里正想着一会儿遣人给你送过去,甫见你已经在还当是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瞧见两个殿下呢。”江桃里讲完后已经行至了桌前。
她垂头拉着一旁的椅子,所以并未瞧见对面的人眯起了凤眼,脸上形成阴翳的冷意。
“是吗?瞧见了两个我。”他轻声重复了她最后面的几个字,似乎是从舌尖滚了一道儿,出口有种莫名的意味。
江桃里听见这话无故寒战一瞬间,有种被冰冷毒蛇缠绕的错觉。
她思及昨日被罚的场景,终于知晓自己会有这般错觉了,昨日他也是这般笑了后就扔了笔给自己。
所以江桃里舀了一勺珍珠米,再将碗推了过去:“殿下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怎么会有两个,即便是两个,那也是两个独一无二的殿下。”
这话带着明显拍马屁的嫌疑。
闻齐妟听见后睨了一眼她脸上灿烂的笑,目光一顿,伸手勾过了碗,倒是未曾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
江桃里见他这般模样就知晓,自己这马屁拍到对的上边了,对方好似都从头顶支出了耳朵不停地摇晃着。
她觉得十分惊奇就多瞧了几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他的耳畔,连饭都忘记了打。
“好看吗?要不要凑近看个够?”阴森森的语调自对面传来,将笑未笑地乜斜着。
江桃里目光落在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摇了摇头诚实道:“好看,但已经看够了,殿下吃什么桃里给你夹。”
语罢她积极地从一旁侍女手中接过公筷,作势就要夹上边的菜,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根据她的观察,太子有近乎病态的喜洁症,上次不过是坐了他的马车,结果今日他就连整个马车都换了。
还有每日太子府这般忙碌,正是因为那些物件儿都得换洗,府中上下都瞧不见一丝尘埃,干净得似不沾凡尘一样。
这些行为让江桃里分外确定了,太子有病,而且还病得很严重,所以就算是她持公筷主动为太子夹菜,他也不会要的。
“鲥鱼。”
“啊?”江桃里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呵。”对方似是冷哼了一声。
这次江桃里听得真切,试探般地夹了桌子上的鱼,动作温吞地搁置在他面前的碗中。
闻齐妟瞥了一眼,然后将碗中的鱼肉吃下。
他瞥的那一眼使江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总觉得他那个视线是吃的她般,带着残忍的狠意。
“继续。”他吃完后殷红的唇微勾,眸中噙着笑,衬那秾色更昳丽。
江桃里忙不迭地继续布菜,随后整个饭间全是太子懒散又冷傲地报菜名音。
江桃里苦不堪言地发现,她挖了一个坑,然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顺道还乖乖地将自己给埋了。
江桃里比那每日换洗的物件儿的下人都要忙,刚夹完一道菜,紧接着另外一道名又缓缓出自‘饕餮’之口。
最后桌上的菜几乎就见底了,他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矜持地接过侍女奉呈的湿绢帕拭唇,姿态带着盛京世家的特有雅致。
江桃里终于可以歇息了,悄然地在桌下甩着自己的手。
她开始怀疑太子大概、至少有八百年未曾吃过饭了,不然怎会连配菜都不放过。
第29章 晋江首发
江桃里心中腹诽了一会儿, 见面前的人没有动身要离去的意思,反而懒散地靠在座椅上把玩儿着一把精致的小箭。
忙碌这般久,江桃里早已经饥肠辘辘了, 不好赶他走, 只得慢悠悠地捧起碗筷慢吞吞地吃着。
她吃东西很慢, 同她人一般秀气, 饭菜皆要分开而食,像极了一只雪白的怯兔。
闻齐妟的目光本是落在手中的小箭上的,余光无意瞄了一眼便收不回去了,落在那张合的唇上,偶尔张口含食时还可以窥见一截殷红。
他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 猛地收了手中的小箭别过了头, 呼吸微微紊乱,却因为克制得尚且可以,所以并不明显。
江桃里还是听见了一丝动静, 抬眸,含着惑意看着眼前的人。
他此刻侧着首, 身子带着明显的僵硬,一眼不眨地看着外面的夜色, 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到她在瞧他般。
江桃里目光从他泛着红的脖颈上移开,顺着目光一起看向天边, 见什么也没有就收回了视线专心用膳。
他大约是吃撑了,正被噎得难受。江桃里觉得自己还是少看少问。
江桃里吃完后正拿着湿绢帕拭唇, 对面的人歪着头,单手支着下巴一眼不眨地瞧着, 手指搭在桌上轻敲了几下。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江桃里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的帕子,闻见他这样问自己倒也不意外, 温吞又乖巧地道:“回殿下,江桃里,桃粉的桃,千里尘的里。”
闻齐妟微挑眉,漫不经心地道:“这名儿倒是少见,桃里,逃离,细细品来倒像是别有一番意思,平素你友人是如何唤你的?”
话题跳跃得过快,江桃里眨了眨泛着水雾的眼眸道:“桃桃。”
她的友人不多,只有一个程双双,每次唤她都似含着蜜饯般分外地甜。
“桃、桃?”他跟着重复。
简单的两个字似在舌尖滚了一圈儿,像是将那两个字的外衣扒掉露出粉嫩的桃肉身,配上那难得的轻言细语,竟然让江桃里耳畔莫名有些发烫。
“这般瞧着名儿倒还好。”他对着对面的人忽地展颜一笑,玉质金相的面容多了数不清的邪肆。
他虽说着好,可江桃里却从他的笑容中,瞧出晦涩的恶劣意味。
一股寒气从背脊往上攀爬,扼上了她的脖颈,有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