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中西北角有一片竹林,依着一片池塘和亭子。这是学校用作表面建设的,平时学生都忙着学习,根本没什么人来。
应碎躺在长长的石椅上,一条腿曲着,姿态随意,她的左手垫在后脑勺下面,舒适地闭着眼。
“这地儿不错,你怎么知道我想找地方补觉?”应碎懒洋洋地开口。
隔着一条小路,陆京尧坐在斜对面的石椅上,“猜的。”
阳光透过密林投下零落光点,竹叶随风浮动,光影时明时昧,照在应碎的脸上,将她的发丝也染了金。
陆京尧盯着应碎看了一会,莫名觉得应碎和光十分适配,脑子里不知怎么地突然浮现了一句陈逐之前为了追人读过的情话,“你是神明镀了金光,此后我心神向往。”
但应碎似乎并不太喜欢光。
应碎微睁双眸,觉得拂在脸上的光影有些晃眼。她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挡在自己的眼前,这才开口,“你一开始就猜到我在装病?”
“嗯。”
“哦。”应碎停顿了一下,好像很认真地给自己复盘了一下,语气里面颇为遗憾,“看样子我的演技还不成熟。”
陆京尧哼笑,算是默认了应碎的话。
应碎搭在眼皮上的右手外套袖口因为她的动作往上扯了一段,露出了白皙的手腕,手腕处有两根黑色的发绳,和应碎头上的发绳一样。
陆京尧注意到了,问她,“你手上为什么要戴两根发绳?”
应碎没什么动作,只是弯着唇笑了笑,声音松散,半开玩笑似的说,“我运气不好,发绳容易断,套两根在手上更保险。”
陆京尧听着应碎的话,眼神微动,盯着她手上的发绳看了一会,没再多问。
“你睡一会,等会早读下课铃响了我叫你。”
“你不走吗?”应碎抬起右手,偏过头看向陆京尧。
陆京尧修长的腿敞着,双手环胸,靠在石椅椅背上,语气有点拽,“这地我带你来的,我不能呆在这?”
“行吧,”应碎转回头,动了动身,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闭上眼。
过了几秒,陆京尧听到一道声音。
“谢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第5章
开学的第一周过得格外漫长,时间像是粘稠的麦芽糖,一小块竟然能被拉得无限长。
终于熬到周五放学了。
傍晚,火烧云在天边肆意张扬地燃着耀眼的光,落日融金,漫天通红。
应碎将一把缠着几圈红线的钥匙插进铁门门孔了,手一旋,打开了门。正对着她的是客厅老旧的窗,大大方方敞开着,像是迎接余晖作客家中。
家具摆放如初,映着淡淡的暮色。应碎站在门口,手垂在身侧,凝着安安静静、落针有声的家。
或许,也称不得家。
她跨过门槛,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弯下腰拿起拖鞋正想换。视线瞥到旁边那双有好多补洞的布拖鞋,动作顿住了。奶奶去世以后,她一直没收走她的旧物。
应碎的拖鞋是新的黑色塑料拖,她奶奶生前看到拖鞋有点旧了就会给她换,而自己就着双破的布拖鞋,缝缝补补,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
应碎和她说过几次她那双拖鞋该换了,许阿卿当时是这么说的,“年纪大了,恋旧,旧拖鞋穿得舒服。”
时间抹去了许阿卿生命的痕迹,却没有抹去过她存在于应碎脑海里的记忆。那些记忆如浪潮翻滚,在这五十多天中,在深夜里,在她孤身坐在家中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淌过她的脑海。
她拿起了自己的拖鞋,如往常一样换上。站起身走到客厅,往客厅的沙发上一躺。
应碎记得,她母亲应晚把她送来这里的第一天,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红烧云。难怪今天这么想她奶奶。
那天傍晚,红光映衬老人慈善的眉目,许阿卿弯着腰,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问她,“你想不想吃冰棍啊,奶奶去给你买。”
不过六年。
物是人非。
只有四季轮回的夏天,和夏天的火烧云,以及西街103号,空荡荡的房子,还在。
应碎头往后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苦笑。
她当时怎么回许阿卿的来着。
哦,她冷淡又不屑地说了一句——“冰棍有什么好吃的?”
电话突然响了。
应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手指一划,接听,声音还有点闷闷的,“什么事啊?”
“出来吃烧烤,沙哥烧烤店。”岑野也没什么寒暄,直截了当地说。
“行,十分钟。”应碎的回答也干脆。
应碎把校服脱了,换了一件短袖和中裤,拿起茶几上的驱蚊水往左右脚腕上各自喷了一下,重新换上鞋下楼了。
沙哥烧烤店就在西街,走过去没几步路。老板是个实诚人,料材新鲜干净,也比较卫生,是应碎和岑野常去的地方。
应碎快走到沙哥烧烤店的时候,远远就见到门口岑野坐的那桌烧烤桌上还有一个人,还挺眼熟。
那不是陆京尧嘛。
他和岑野什么时候熟了?
陆京尧抬起头,就看到应碎站在几米开外,她换了一身黑色T恤,和自己的裤子,穿着简单,但也藏不住她的气质,不过倒是和平时在学校穿着校服外套的样子挺不同的。
此时应碎双手抱胸,姿态散漫,面上悠悠的神色仿佛在说:你怎么在这?
陆京尧淡定地拿起桌上的一根牛肉串,一边看着她一边横着咬下一块肉,细细咀嚼着。
应碎走到他们这桌,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了岑野的边上,位置正对着陆京尧。
“这么慢啊。”岑野看了一眼坐下来的应碎,显然本来就没信应碎说的十分钟,“还要加什么菜自己去加。”
“先吃了再说。”应碎也没客气,两个人显然是熟悉了这套搭饭模式。她拿起了一串玉米粒,“你们俩什么时候熟的啊?”
“两个小时之前。”陆京尧回答着,视线却落在应碎刚刚伸出来拿串的手臂。她的手臂细长匀称,她伸直用力的时候还能看得出来有些肌肉线条感。但奇怪的是,她的手臂上有几块大大小小的淤青。
岑野解释,“今天球场上,我和你同桌临时组了个队,打爆了几个口气又臭又狂的傻逼。”
岑野和陆京尧之前虽然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是也仅限于知道而已。并没有说过话。
陆京尧平时懒得交际,尤其还不是一个班的,岑野则是对陆京尧有些看不顺眼,主要是因为他们老师教训他的时候,总喜欢拿同年级一班的陆京尧做正面例子,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今天场上人多,岑野被老师叫住来得晚了,到场上已经没场了,正巧看到陆京尧他们,想到这人是应碎同桌,两个人之间也算是有点联系,他就去问了一嘴能不能加个人。
打了没几分钟,就有一群人想来抢场地。
球场上嘛,拿球技说话。
岑野、陆京尧和另外一个七中的组了队,和他们打了3v3。
结果自然不用说。
男生的友谊来得快,一场球下来岑野也是看陆京尧顺眼了。打完球以后,他给陆京尧扔了一瓶水,“去不去吃烧烤?我请客。”
陆京尧接过水,仰头灌了一口,答应了,“行啊。”
于是就有了应碎看到的这一幕。
“你们男生的友谊来得可真够快的。”
“那不然呢。”岑野又问,“喝不喝啤酒?”
“喝啊。”应碎抬了抬下巴,问陆京尧,“你能喝吗?成年了没?”
应碎问的问题惹得陆京尧笑了一声,却还是一个一个回答她,“能喝。晚一年读书,成年了。”
“你呢,成年了没?”陆京尧反问。
“成了。”应碎回答。
岑野嗤笑了一声,看向陆京尧,“别说现在成年了。她十六岁生日,问我要了一个生日礼物。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陆京尧还挺好奇。
岑野睨了应碎一眼,“一箱啤酒。”
“偷偷躲在房间里,喝了整整半箱,吓得她奶奶以为她喝死了。”
岑野当时听到应碎的话,也是服气,谁生日礼物想要一箱啤酒啊,不过她让他买一箱啤酒,他真给她买了。后来他也被她好脾气的奶奶生生骂了一顿。
应碎无语地白了岑野一眼,“谁说是偷偷喝的,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再说了,陈年旧事,能不能别提了。我在这新同桌面前还要留点形象呢。”
陆京尧勾着唇,“原来我同桌这么猛啊?十六岁就开始酗酒了。”
“酗酒个鬼。就那么一次,我可不是这种人啊。”
应碎眼睛又扫向岑野,“曝光我的丑事,记得拿最贵的啤酒赔偿啊。”
“行——”岑野拖着调子,用腿勾着移开凳子,站起了身,去店里面拿啤酒去了。
应碎微微起身想要伸手去够陆京尧面前的肉串,陆京尧注意到她的动作,先她一步拿了一串递给她。
“谢了。”
“不用谢。”
“你的手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应碎摊开手掌,手指尖上有点油,“哦,沾了点油。”
说着,她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手上的油。
“不是,我说,你手臂怎么回事?”
应碎把团成一团的纸随手往桌上一扔,并不在意他的问题,顺口回答,“被打的。”
陆京尧眉头皱了起来,声音也紧了几分,“被打的?”
应碎听出陆京尧语气里面的变化,吃串的动作停下来,抬起了眼,对上陆京尧的视线。
下一秒,从嗓间发出清浅的笑声,弯着那双精致的桃花眼,“逗你呢,我练拳击的。”
他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淤青,想到昨天陈逐问的应碎为什么她大热天的总是穿着一件校服外套。
她说的是她这人体寒怕冷。
原来真正的原因是这样。
第6章
“所以你在学校才一直穿着校服外套?”陆京尧也抽了一张纸。
“嗯啊。”应碎嘴里嚼着肉,回答地含糊,显然并没有想再多说什么细节。
岑野拿着三瓶啤酒从里面走出来,都放在应碎这边。
应碎抓起一瓶,熟练地把瓶口抵在桌边,用一股巧劲,眉头不带皱一下,握着瓶身往下一扣,瓶口就开了。
她把这瓶递给了陆京尧,接着又开了一瓶放在岑野边上,最后才开了自己的。
陆京尧拿过啤酒瓶往杯子里面倒,“同桌动作挺熟练啊。”
“开瓶盖解压。”应碎手肘撑着桌,“陆京尧,你平时喝啤酒吗,少喝点啊,别上头了。”
陆京尧拿着杯子举过去,“不怎么喝,但问题不大。”
岑野和应碎拿着杯子递过去,三个人碰了一个杯。
店老板端着一个铁盘子把新烤好的串拿过来,放在他们桌上。老板是个胖子,今天四十多岁了,大家都叫他沙哥,在西街做烧烤已经要十年了。
沙哥显然和岑野、应碎很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今天带了朋友来啊。”
“是啊沙哥,这是应碎的同桌,陆京尧。”岑野介绍。
“小伙子长得真帅。”沙哥上下扫了陆京尧几眼,笑呵呵地看着他。
陆京尧显然是听多了这种夸奖,已经免疫了,礼貌地点了点头,“您也很帅。”
沙哥这下子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嘿嘿还行还行。我等会给你们送一道油爆茄子啊,等着。”
油爆茄子很快就上了。
岑野夹了一口,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味道不错啊,不过没有奶奶烧的好吃,我记得——”
岑野和应碎混熟以后,经常去她家蹭许阿卿的饭。有时候应碎都忍不住吐槽一句,岑野都快成奶奶的半个孙子了。不过现在再提许阿卿,似乎对应碎来说有些许残忍。
岑野的话就这么突然停住,一向狂妄桀骜的人也有些讪讪地看向了应碎,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假装咳嗽了一下。
应碎本来要夹茄子的手也在听到岑野的话以后顿住了,也仅仅是顿了一下,就继续夹起了茄子,放嘴边吹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吃进去。
陆京尧能通过岑野的表情猜到个大概,和岑野一样看着应碎。
应碎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皱着眉,一脸疑惑地问,“看我干嘛啊?吃啊。”
烧烤摊的生意很好,男男女女的笑声、说话声交叠混杂在一起,哪怕是最近的一桌,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耳畔喧闹。
独独他们一桌,此时异常安静。
应碎又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东西,把筷子放下,站了起来,“我再去加点东西。”
说完就朝着店里走。
陆京尧看着她走远了,才开口问,“她奶奶是不是……”
岑野的表情也不是特别好,知道陆京尧话里的意思,“嗯,奶奶去世了,就是七月中旬的事情。别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都是把事情藏在了心里。”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岑野也非常难过,毕竟这个世界上对他好的人也不多。他养父认识一位院长,那段时间也是岑野也是第一次去求他养父,希望能找一个好的医生给许阿卿看病。
但生老病死,有时候并非是人决定的。他也清楚,他再难过,也比不上应碎的千分之一。
七月中旬。
陆京尧掀下眼皮,算了算日子。他记得雨天那次见到应碎,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还正好是在医院门口的站台。
难怪当时仅仅看一眼,就能感觉那时候的她浑身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哀当中。也难怪,她会把自己的伞给一位素昧相识的老人。
人有一种能力,名为共情。
陆京尧继续问,“那她转学又是为什么?高三这种时候还转学,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岑野听到陆京尧的问题,有些戒备地看了陆京尧一眼,“问那么多干嘛?你是她同桌,她要是足够信任你,自然会告诉你。”
陆京尧笑了笑,见没套出话,“你还挺讲义气。”
“那不然。”岑野哼了一声,他又眯着眼打量陆京尧,“你不会是看上应碎了吧?”
陆京尧没有直接否认,而是反问岑野,“要是看上了会怎么样?”
岑野嗤笑了一声,“那就有得追了。她这人,可没那么容易接近。”
“你追过?”陆京尧喝了一口啤酒,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可能?我们俩都是当兄弟处的。”岑野左手撑在桌边,右手拿着筷子夹了一块油闷茄子,和他解释,“我就是见过不少追她的人,也有好看的,也有成绩好的,就是没有一个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