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电梯的空当, 俞盏想到什么, 示意依依等自己一会儿，跑到对面去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他家的机器人, 小家伙正色说迟于不在。
“小鱼这几天每天早出晚归, 我也不晓得他去做什么。”小家伙动动机械臂问, “需要我现在联系他吗？”
“不用的。”俞盏摇头, 告诉它她自己联系就好。
一大一小摆手告别，俞盏朝电梯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她回头看，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发现了，他家的门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换掉，原本的指纹密码锁换成需要使用钥匙的老式门锁。
看起来和整体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和同事集合后，几人踏上去延陵的征程。
列车运行需要一段时间，俞盏给依依调好座椅，递了个眼罩给她让她戴上。
“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俞盏把遮光窗帘拉上些，自己则拿出电脑办公，稿子需要再完善，明天之前得有一版完整的脚本。
同事看她在忙碌，关心问要不要帮忙。
俞盏摇头：“马上就好。”
正写着最后一条注意事项，她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了下。
俞盏拿起来点亮屏幕，看见是迟于发来的消息。
CY：【？】
只一个问号。
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很符合他的人设。
盯着聊天界面观察片刻，她意识到他问号的具体所指，和他汇报起行程。
对面迅速捕捉到重点，问她：【后天回不来？】
【应该是】俞盏想起那晚她似是而非跳过他的邀约，歉意道：【大后天能回】。
他有很长一会儿没回复，俞盏以为这是对话终结的征兆。
俞盏刚准备把屏幕熄灭，他又突然弹了条消息进来。
不再是文字信息，而是语音条。
莫名紧张，需要调整呼吸，把耳机找出来戴好才敢点开。
拖着莫名的长调，俞盏听到他低低的声音说，“行，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特定语境下的这四个字被俞盏自动理解为对她行程的知悉。
也因此，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列车抵达延陵，俞盏带着依依和同事告别，她没给自己订酒店，打算回公寓住。
俞盏的公寓在市中心，地理位置很好，离开的这段时间有阿姨在帮忙打扫卫生。
不用怎么收拾，房间都是干净的。
从储藏室找了几床被子，铺好两张床，带依依下楼吃饭。
在楼下餐厅，她们碰到苏一行。
苏一行对俞盏出现在这并没有表现出诧异，他知道她们团队这两天要到这里出差，反而是看到章依，他眼神凝滞几秒。
“这位是？”
俞盏握着依依的手不由收紧，表情尽量淡然，她回答是亲戚家的妹妹。
“嗯，”苏一行颔首，接着冲章依礼貌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很熟悉，熟悉到让他有一种没来由的怯。
依依没答，一直在往俞盏的身后躲，为了不被看出端倪，俞盏给苏一行递了个出去聊的眼神。
餐厅外的马路边，俞盏解释妹妹因为身体状况畏惧陌生人。
“抱歉，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
苏一行透过玻璃门往里又望了一眼，须臾后他收回视线，忽然说，“我这次来延陵主要是来看望一个朋友。”
俞盏顺着他的话疏离问什么朋友。
“异性朋友，”苏一行答，“不过已经不在了。”
俞盏现在穿得单薄，只一身居家服，居家服外套了件大衣，一阵风袭过，她把大衣裹紧，感受到自己脸被吹得刺痛，嘴唇也泛白，没预料到他这么答，俞盏嗯一声，礼节性地说了句节哀。
苏一行弯唇回没关系，哀早就节过。
“你进去吧，你妹妹还在等你。”苏一行指指餐厅的方向，对俞盏说，“我晚上的航班，直接回上京。”
“您已经看望过您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问？”他听出她重音在‘已经’。
俞盏自知失言，轻咳一声说以为他好不容易回趟延陵，会在这多待几天。
“我爸妈前几年就过世了，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今天确实已经看过我的那位朋友。”
“直接回去比较好，省得睹物思人……”
他话语里情意的真切有一个刹那让俞盏觉得自己判断错误。
后来回到餐厅，依依攥住她的衣袖，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湿润。
“姐姐，是他。”依依说。
俞盏点头，把依依有些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告诉她，“对。”
是他。
即使可以给自己裹上完美的皮囊，但依然遮盖不住恶意的人，是他。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信，但她和依依也要坚定，是他。
*
翌日上午，俞盏到酒店和同事集合，集合后她们一同去了医院。
今天早上才知道，对方不能到上京是因为受伤住院。
赶到医院时，小女孩的妈妈正在病房里给小女孩喂饭。
她们这期的视频主角是这个今年刚满十岁的女孩。
女孩在学校里经受很久的校园暴力，求助无门。
“欺负她的那些同学家里权势大，我们找了很多方式都没能得到想要的处理结果，学校那边只是敷衍，还有电视台，”女孩妈妈说，“电视台原本派了记者采访，但一周过去了，采访也没能播出。”
俞盏对她们的情况已经有了解，等女孩吃完饭，她同她多聊了几句。
“没关系的姐姐，我的脸不用遮，我不怕。”女孩告诉俞盏她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曝光那些坏人，她做什么都行。
“不用你做什么，”俞盏安抚地握握她的手，跟她说，“你就阐述事实，剩下的都由我们来。”
一个小时的采访，同行的两位同事都被采访的场景感染到。
他们看到女孩身上的伤，架摄像机的手被气到颤抖。
“学校明明知道这些事实为什么还能不管不问，”摄像老师许多怒气只觉没地方发，“不行，我现在就要回酒店，把这期视频加急赶出来，今晚通宵也要制作完成……”
同事们欲要离开，俞盏和他们一同。
跟女孩说完再见，走出病房，快要出病区，俞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提着果篮，没有穿制服，而是休闲装。
想了想，俞盏说：“我遇到个熟人，先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同事摇头讲没关系，接下来的工作不需要俞盏参与，她可以自行活动。
贺妍正按照朋友发来的病房号顺着长廊往里走，突然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抱歉让——”
话停在这，贺妍惊喜道，“小盏？”
“老师，好久不见。”
贺妍就是俞盏从进入电视台开始就在带她的老师，几个月没见面，想念的感受扑面来。
“你们采访结束了？”贺妍自然问。
“对。”回答完，俞盏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您怎么知道？”“是您介绍我们的视频号给她们？”
“不算傻。”贺妍笑了笑，问俞盏接下来有没有空，“一起喝个咖啡。”
“好。”
做好约定，俞盏在病房门口等贺妍，她透过门框上的小窗看到病房里老师抱了抱小女孩，又和女孩的妈妈聊了会儿天。
这样就不难解释了，平常不怎么上网的人怎么想到找到她们做视频。
原来是老师推荐。
约有十几分钟，贺妍出来，她盯着俞盏瞧了会儿，上下打量，最后做总结，“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难道是上京比延陵养人？”
俞盏笑，她每天照镜子都是随意一照，没留意过自己的气色，“延陵也很养人。”
“那什么时候回延陵？”
临近的咖啡馆，贺妍问俞盏，“有回来的打算吗？”
俞盏点头：“有。”
“要是之前听到你说这话我肯定开心，但现在，”贺妍叹了口气，“现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或许你是对的，传统媒体太有局限性。”她的新闻理想就在这样的局限里一点点被磨平，尤其是最近，为了维护表面的平和，台里压下的新闻越来越多，在经受校园暴力的小女孩只是其中一个。
即使不合时宜，可斟酌片刻，俞盏还是问出声，她问贺妍有没有换个工作环境的计划，“等我从上京回来，或许会开工作室，做自己的视频号。”
贺妍：“还真回来？”
答案从最开始就是肯定的，俞盏没准备在上京常待，但这个当下，老师问起的当下，她脑海里有张脸浮过。
停了一瞬，她仍点了点头回答：“要回来的。”
“是现在的公司不行？”贺妍关心问，转而又说，“小盏，当时到底为什么辞职？”
“因为有件事想做，必须得换个环境才能做。”俞盏坦诚，“而且那段时间收到了一个当事人的威胁。”她其实不怕那些威胁，也早已习以为常，但对方这次不是威胁她，而是拿老师以及老师的家人为柄。
后面这些俞盏都没说，只说了前半句。
贺妍一知半解颔首，没有追问，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去做，“等你真的回来开工作室，我去给你帮忙。”“先说好，我平常不怎么看短视频，说不定帮的是倒忙。”
“不会的。”
老师是她的领路人，是她见过最有正义感的新闻工作者。
同样，老师也是她一见面就觉得心情会变好的美好的人。
因而这个夜晚，她本来心情算糟糕，和老师聊了很久后，糟糕的心情有所平复。
回到家，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吞了两粒褪黑素，试图睡个好觉。
十月初十是周一。
俞盏请假调休，准备在延陵多待一天。
昨晚的两粒褪黑素混安眠药效果很显著，她睡醒已经是早上七点。
做了一晚上的噩梦，需要一段时间来从梦境里挣扎出来。
缓了十多分钟，意识清醒些，俞盏拿起床头的手机。
不少的未读信息。
都在祝她生日快乐。
从上到下翻了一遍，给大家回复。
哥哥的、爸爸的、楚京严的……还有一条是迟于。
CY：【生日快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福语很全也很官方，像是从网上复制粘贴过来。
她想了想给他回【收到】。
不道谢了，朋友之间总道谢伤感情。
早已没了困意，俞盏直接下床，和依依吃完早饭，两人回到衣帽间换衣服。
黑色的衣服不多，但也有。
这一年，其实她常常穿黑色。
农历十月上旬延陵已经算入了冬。
单薄的外套不御寒，俞盏和依依都穿黑色大衣。
祭祀需要用的东西今早都已经准备好，车子开往墓园的路上，拐了躺花店。
朋友喜欢的花很特别，叫哈尔斯鸢尾，浅紫色系，紫里夹杂着些黄。
花是提前很久预订，店长看她们过去，把花包好递给她们，店长笑夸她们眼光特别，“这花不仅漂亮，花语也好。”
光明与自由就是它的花语。
只不过喜欢这花的朋友没能像花一样。
她没有给自己自由。
墓地前很空，不具备有人来过的痕迹。
今天是朋友的忌日，好像没什么人记得。
俞盏把带来的祭祀用的东西摆放好，把花也放在墓前，她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凝视了会儿，忍不住在想，朋友到底喜不喜欢她的到来。
不愿深思，只允许自己触个表面。
须臾后，俞盏和依依说自己去一旁接电话，自然地把这方空地留给姐妹俩。
攥着的手机，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但有条未读短信。
CY：【我是你上司么？就收到？】
俞盏想象着对方敲这几个字的神情，心里涌出一种复杂感。
【迟于——】
她打，打完很快又删。
【为什么是今天呢？其实我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离开的日子选到今天？】
【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好像，她们都觉得我很糟糕。】
【所以才不用在意我。】
所有的文字都被她清除，最终发出去的不过是：【那我把“收到”撤回。】
【好的。】
CY：【你打了半天字，就打了个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