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萩跟在高廉身后,怀里抱着牛皮纸封好的账簿,厚厚一摞,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雾间。
某个时刻,她也会恍惚,就像还在前世,她和霍行也还是一对夫妻。
看到他站在廊下时,那种感觉骤然破碎。
那是一张冷峻疏离的脸,居高临下带着毫不避讳地审视,没了算计,他对自己便只剩下厌恶了吧。
沈萩笑,随即走上高阶,站在他对面。
“殿下便要在外面说话?”
霍行有一双凤眸,若不是因为警惕,那双眼睛看人时分外深情。
“我是怕坏了沈二姑娘的名节。”
沈萩弯起眉眼:“世子爷相信我,也不在乎外头说什么闲言碎语。”
霍行转身,撩开帘子,却还是顾及她,沈萩从他撩开的帘子下进去,他才放了手,缓缓踱步走在她身后。
进门的一刹,沈萩便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
她目光倏地转向屋内,帷幔垂落,恰到好处隔开屋内和厅堂的视线。
沈萩忍不住笑了笑,还真是,金屋藏娇。
前世她半死不活躺在披香殿的床上,萧文茵时常过去探望,她仿佛很喜欢这种香,有梨花和檀香的味道,日子久了,沈萩便是不想记也无意识记住了。
她讨厌萧文茵,便也很讨厌这种甜香。
“沈二姑娘笑什么?”霍行微微斜觑过去,顺着她的视线落定后,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握紧。
沈萩回头:“殿下的熏香仿佛女子用的多些。”
帷幔后的人咬紧唇瓣,与此同时将香囊往衣摆下掖了掖,随后悄悄抬起眼帘继续往外窥视。
霍行眼神沉郁下来,本不想解释,可不知为何,他望着沈萩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下意识便否认:“我不用香,或许是进出的丫鬟喜欢佩戴香囊。”
沈萩:“丫鬟?殿下府中月例定是丰厚优渥。”
言外之意,丫鬟哪里用的起这样好的香料,她无心追着盘问,没意思,便抛开前话进入正题。
但帷幔后那人,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见血的腥甜,才觉出自己情绪没能稳住。她终究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面对沈萩这种人,殿下都得分辩,宁可说她是丫鬟,也不愿忽视这可答可不答的问题,仿佛同她沾上关系是什么丢脸的事,势必要解释清楚。
沈萩,无非仗着有个好家世罢了,还有,那张脸.....
想到这儿,她缓缓抬起手来,抚摸着眼下的那道疤痕,再看向沈萩时,目光多了几分嫉妒。
霍行翻开账簿,扫了几眼后收到自己手边,沉声问:“你从哪弄来的?”
沈萩:“我有我的办法。”
霍行盯着她的表情,少顷后放缓了语气:“为何要给我?”
“为了我未婚夫婿,傅世子。”
霍行禁不住冷笑:“他就这么好,值得你费尽周折去托付?”
沈萩点头:“我就喜欢长相俊美的郎君。”
“为何不交给傅世子,若我没记错,是他在弹劾彭百里。你交给我,便不怕我不认账,不领情?”
“殿下会吗?”沈萩清楚知道,霍行不会,因为对于如今的他而言,没有更好机会,一旦出现能压制霍辉的时机,他一定会死死咬上。
沉默预示着回答。
“殿下,傅世子毕竟是我未来夫婿,我虽爱他敬他,但也不想他整日惹是生非,所以才会想方设法拿到账簿。交给你,一面为了殿下筹谋,一面是为了表明我和世子的立场。”
霍行挑眉:“你们改了主意,想要站在我这一边?”
沈萩没有径直回绝:“至少,我们不是敌对的。”
高廉送沈萩出门,冷风狂啸,卷起她的氅衣剧烈撕扯,她穿着的茶绿色长裙露出来,与漫天的鹅毛雪片融成一幅画般,像是浓郁的水墨骤然打翻,那点点绿意一直扩散,扩到霍行凝视的漆眸。
他忽然往外走了步,隔着茫茫大雪问:“沈二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第20章
风吼得如同野兽咆哮, 大雪洋洋洒洒,视线模糊不清。
霍行站在风口处,双臂垂在身侧保持着发问的姿势, 他眼睫湿了, 却没有眨眼,直到看见那人顿住脚步,氅衣被寒风吹成鼓起来的形状。
沈萩回头,密匝的雪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殿下怎么了?”
霍行上前一步,屋内帷幔后的人影跟着挪动脚尖, 圆圆的眼睛充满了戒备和恐慌, 她看到霍行离开,随沈萩踏出门去, 风像是刀子将她的眼睛割裂,疼, 随之而来的疼痛也贯穿了心口,她不敢喘气,直直盯着窗外那两人。
霍行脑中仿佛闪现出一幅幅画面,女子坐在他身前,他的手握住缰绳, 骏马奔驰在林木蔚然的山里, 她的笑声拂过耳畔,像醉人的酒。他想将人掰过来, 看清那张脸, 但每当快靠近时, 两人又隔得很远。
他抚着胸口, 忍下一阵阵的刺疼,语气变得阴诡莫测。
“到底, 见过吗?”
沈萩没有犹豫:“见过。”
“见过数次了。”
她转身,敛起笑意后疾步走出游廊,绕过月门消失在霍行面前。
“殿下,披上件衣裳吧。”
萧文茵抿了抿青丝,将大氅展开后垫起脚尖为他穿上,她眉眼低垂,总是这般温顺可人。
霍行一动不动,萧文茵便不问他为何怔愣,方才沈萩前来又是说了什么,只要霍行不开口,她也从不主动询问。这在两人间早已形成了默契,她忍了十年早就习惯了。
“文茵,委屈你了。”
萧文茵靠在他怀里,双手环过他的腰微微摇了摇头:“我在萧家本就不受宠爱,嫡母苛待,嫡姐欺负。遇到殿下,是文茵的福气,文茵不觉得委屈。
殿下待文茵的好,文茵全都记得,只是文茵势单力薄,不能像其他闺秀那般助殿下成事,否则殿下....”她欲言又止,眼眶内慢慢蓄起泪珠,她仰起头,霍行便看到她眼下的疤痕。
在南楚的日子并不好过,身为质子的他要跟南楚皇室子弟一同上课,他听不懂先生说话,又被顽皮的皇室子作弄,偏又不得不隐忍蛰伏,唯恐因一点摩擦引得两国起纷争,一旦如此,父皇便更不会顾虑他的死活了。
他们连他身边的丫鬟都敢欺负。
那年冬天很冷,滴水成冰,他彻夜读书累极便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后便起了高热,是萧文茵跑去找来大夫为他诊治,开药,也是萧文茵端到他面前喂他一口口喝下去的。他病的神志不清时,那帮纨绔子登门挑衅,嘴里说着下/流的荤话,又趁他起不来身对他的丫鬟上下其手。
她们被拖到旁边耳房,喊声哭声传到霍行耳中,他什么都做不了,像个窝囊废一般在那佯装昏迷。
萧文茵被人拽住手臂往外硬拉,为了护住清白她拔出匕首划伤了自己的脸,她的举动坏了纨绔们的兴致,见状一把将其甩到地上,嫌恶地离开。
萧文茵的脸毁了,霍行却因此对她产生了某种依赖和信任,就像泥潭里同样濒死的人找到慰藉,一旦抓住,便贪恋那可以支撑依靠的感觉。
他从未想过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其实他骨子里是看不上萧文茵出身的。萧家没落,萧文茵只是个庶女,相貌温婉却不出众,琴棋书画也只懂皮毛。
但萧文茵乖巧且善解人意,如若放在后宅是最让男子放心的那种,她不愿同人计较,也不爱翻风惹浪,她只会给人带去抚慰,像细水,滋润焦躁不安的心。
霍行喟叹一声,将萧文茵紧紧抱入怀里。
“等我在京中立稳脚跟,必不辜负你待我的情深。”
萧文茵默默趴在他胸口,闻言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霍行离开后,萧文茵坐在菱花镜前兀自观望,镜中女子披散着长发,小巧的脸,尖尖的下颌,杏眼樱唇,皮肤白净,唯独眼下的那抹刀痕,狰狞而又突兀地趴在那儿,就像暖玉被磕掉一角。
她的手缓缓盖在刀痕上,又忍不住双指岔开却窥望被掩藏的痕迹,手指哆嗦起来。
她记起沈萩方才说过的话,沈萩说她喜欢长相好的,其实谁不是如此呢?谁都喜欢美好的东西,厌倦丑陋的,殿下也是如此。
如今他念着南楚的十年陪伴,往后呢,萧文茵心中很是忐忑,她蜷起手指,从始至终她都明白,男子薄情,而她本就没甚资本,唯一的倚仗便是霍行对自己的可怜和疼爱,有朝一日若他不再顾惜过往,那她在他心中便会如敝履,再无眷恋。
她的伤口仿佛又疼了,眼皮跳动。
父亲曾问她是否需要找大夫修复,虽说只能淡化斑痕,但至少涂上脂粉后不会显得如此突兀。萧文茵拒绝了,自己还未踏足东宫,若将这唯一的牵绊抹掉,日后见到太子殿下,岂不是要自己提醒他才能想起曾经的经历。
她才不会如此迫不及待,就算要去除,也要等她在他身边稳固了地位才是。
马车在雪地里压出一道道车辙,咯吱咯吱晦涩的响声回荡在巷道当中。
沈萩捧起手炉放在膝上,她方才是有意说出那句话的,她说喜欢相貌好的,不是说给霍行听,而是说给萧文茵。
萧文茵封妃后,明面上不在乎脸上的疤痕,实则背地里寻访各种药方,但为时已晚,再好的方子也没能根除她脸上的疤痕,只是淡了点颜色。有宫女曾议论她的脸,后来便从井里捞上来了尸体。
萧文茵和霍行,不是没有嫌隙的,若能叫他们二人彼此怀疑,或许日后行事会更加方便。
沈萩摩挲着手炉,忽然撩开帘子望向渐大的雪花,手指触到冰冷,融成一团淡淡的水痕。
妙芙阁很快出事,官兵前去围堵缉拿彭百里时,他人早已逃遁,只剩下满屋子的狼藉,看得出逃走时来不及收拾,炭盆里的火没熄,厚重的灰炭下压着未烧着的来往信件以及其他证据,但也所剩无几,仅靠只字片语连不出什么有用讯息。
跟彭百里一同失踪的,还有妙芙阁许多个姑娘,包括为沈萩传递消息的芸娘。
朝中冲突乍然而起,此前尚可维系的安稳局面一旦被打破,便彻底撕碎了遮掩。拥趸大皇子和太子的官员分庭抗礼,皆以彭睢为入口互相攻讦。
太子一派指责彭睢鱼肉百姓,私铸铁器,屯兵秣马,居心叵测。大皇子一反斥彭睢被人陷害,假账目蓄谋已久,更指出幕后人居心不良,试图扰乱西南军事。
因着详尽的账簿还有霍行一系急速的行动力,彭睢未来得及销毁的账簿和军械藏匿地被发现,陛下动怒,当即将彭睢抓捕回京,囚入刑部大牢。
后续却并未如霍行预想的那般顺遂,他想提拔安插在西南粮道上的官员,因霍辉的猛烈攻讦而被陛下疑心,非但没有得到提拔,反而明升暗降被贬往南境与楚地交接处驻防。
霍行不敢冒进,只好按兵不动以待转机。
霍辉受到重创,心里对霍行恨得咬牙切齿,连日来暗中联络勾结,着人在府中商议对策,试图予以反击,但毕竟临近年关,各部准备述职之余还忙碌与朝务之中,他虽恼恨,但不得不压下火气,同时窥探霍行一举一动,只要得到机会,他便准备将其一口咬死。
在南楚待了十年的废物,自然不能等到他羽翼丰满将自己踩在脚下,他已经筹谋许久,获得那么多官员的支持拥护,霍行拿什么跟自己争?崔皇后崩逝,崔家日渐衰颓,霍行靠假仁假义笼络的人心,抵不了兵马的铁蹄。
雪下的快要没过脚踝,刑部和大理寺官员聚在署衙中,对着满案的卷录头疼不已。本是年底该结清事务的时候,偏又来了这样一个大案,明面上只是彭睢,但实则关系着两位皇子,稍微处置不当,略有偏颇,便会引火烧身。
刑部尚书陆清灼熬得眼底乌青,打了个哈欠与侍郎方希年道:“这几份是谁写的?”
方希年探过身去看了眼,随后拿到跟前快速查阅核对,皱眉:“沈立人。”
“就是那个主事?”
“是。”方希年依稀嗅到不妥的味道,抬眼看向四下后低声补了句,“此人先前拦过傅世子的马车,好像跟太子殿下私交甚笃。”
陆清灼瞥了眼,将那几份案录抽出来丢进炭盆,“叫他休息一阵子吧。”
方希年心领神会:“是。”
陆清灼资历老,在刑部待了十余年,见风使舵的人和事见过不少,沈立人这种更是不胜枚举。但如今形式不同,且不说他不愿牵扯到党争,便是想站队也为时过早,霍行和霍辉谁能走到最后,连他都无法保证,沈立人却要拖着整个刑部下水,万一受到陛下嫌恶,他陆清灼难辞其咎。
听闻沈从山在殿前回话,陆清灼交代了几句后便去殿门口等人。
谁知沈从山没出来,倒等来了傅英辞,陆清灼刚要避开,便被他三两步追上堵在墙根处。
“陆尚书来此可是为着彭睢案?”
陆清灼:“是..”
不待他说完,傅英辞又问:“别叫彭百里死在狱里,妙芙阁和他手底下其他楼里的姑娘下落不明,应当是被转卖出去了。正面查案让陆尚书惆怅不少吧,不如松散些,将主要精力放在查找这些姑娘上,也算是积德行善。”
陆清灼:....“我哪里有人手置办,傅世子若觉得这件事实在棘手,不如跟沈二姑娘商量商量,沈老大人和沈将军手底下都有兵,抽调几个人过去帮忙,想来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