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却是没再做无用的挣扎,任凭他们反剪了双手,扭送着推进方才那处院子,入门处有道影壁墙,爬山虎和凌霄花只剩下干枯的枝子肆意攀爬,墙根处有积雪,因晒不到日头变成冰坨子。
沈萩和傅英辞默契地互看一眼,随即两人各自看左右两侧布局,房屋规整,每间屋子外面都有一个小厮守着,似乎对此等阵仗很是熟悉,只瞥来淡淡的一眼便靠着廊柱剔牙说话。
房屋坐北朝南,一排通开后,两侧厢房成了雅间,房檐下挂着铃铛,随风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动。
两人被推进最西侧的房内,甫一进去便嗅到浓浓的脂粉香气,房内布置令人讶然。
床榻是用黄泥固封,从东一直封到西边尽头,床上的被褥胡乱堆叠着,有人还在睡,有人坐在床榻上披着衣服发呆,还有人听到有人进来,惊慌失措地钻进被褥中,笼统看过去,约莫有十几个姑娘睡在这条长榻上。
傅英辞自是没眼看,只扫向对面那几张妆奁,桌案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单从味道上便知不是上乘货色,更别说那些珠钗首饰,京里的女眷前两年戴过的样式,如今早已不稀罕了。
他看完便彻底背过身去,那小厮推搡他一把,露出不屑的轻笑:“装什么正经人,想看就看,眼下可是不用花银子便能看的。”
傅英辞冷眼睨他:“腌臜东西,爷心里想什么岂是你这种人能窥探的,不知死活!”
小厮被他居高临下的态度骤然吓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想明白自己和他的处境之后,忍不住抬脚朝他小腿踹去,嘴里还骂骂咧咧。
亏的沈萩说了几句好话,那小厮才啐了口,愤愤离开。
走到门外合上后,几人商量着,便听到有人说要去张员外家打探消息。
傅英辞冷着脸,歪坐在旁边的廊柱后,将自己与房内那些姑娘们隔开。
沈萩坐在他旁边,将绑在身后的手递过去,示意他解开,傅英辞瞥了眼,随即抬眼看向条榻西侧的姑娘,她刚爬起来,扯了件衣裳将自己裹住,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叫她帮你?”
沈萩笑,歪头冲他小声道:“阿辞真聪明。”
傅英辞的眉眼轻轻一挑,没好气道:“我是后知后觉被你卖了。”
沈萩知道他明白过来,遂也不再解释,语气柔和许多与他商量:“既来了便该进来摸清底细,岂能瞎子摸象胡乱办案?不过你是何时才出来的,我却是没想到。”
“墙上的瓦掉下来,你是故意惹人注意吧?没想到人没出来,你便故意拖时间,可是不费你的苦心,叫咱们撞上他们,如愿被抓了进来。
那个姑娘,是你在妙芙阁的眼线?”
他连芸娘都知道。
沈萩忍不住惊叹:“阿辞,我可真是捡到宝了。”
傅英辞心里哼了声,转过头去放心地坐在地上。
“张员外家,是沈将军在万年县的接应点吧,只要有人过去打探,他们便会反向跟踪,也就会查到此处下落?”
“你这般伶俐,倒省去我不少口舌。”
沈萩索性跟着坐下,动了动手:“帮我解。”
“你找她去。”
“我偏要找你,你是我未来夫婿,救我是理所当然。”
“成婚都可和离,何况只是订婚,说不准这未来夫婿的名头,我带不了几天。”
沈萩:“你想娶谁?”
傅英辞扭过头来,小姑娘双眸漆黑,温润明亮,此刻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他的心蓦然停顿下来,那睫毛微微一颤,好似在心口划过一道风,令他整个人飘飘然起来,他垂下眼皮,笑了笑又抬起头:“那你告诉我,你和太子殿下,先前可是旧相识?”
沈萩几乎立时回避。
她的躲闪被傅英辞看在眼里,他并未逼迫,往外靠了靠,倚着廊柱不再开口。
沈萩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到霍行,故而此刻坐在原地仔细回想,但她不觉得自己露出破绽,只是格外避讳霍行的靠近罢了。
与此同时,傅英辞则在懊恼自己的行为太过幼稚,脱口而出的话仔细想想竟有种吃味的感觉,像个大醋缸,又像是被抛弃的人自怨自艾后的无畏责备。
他是觉得沈萩对霍行过于特别,尽管是避之若浼,可毫无关系的人岂会避之若浼,必定先前有过深刻联系,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原先不点破,是无关紧要,而今呢,怎么就克制不住了?
傅英辞越想越觉得丢人,将眼睛一合,装起睡来。
少顷,腮颊传来热乎乎的濡湿感,他睁眼,却见沈萩趴在自己跟前,一双眼睛看的人心里直跳。
“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傅英辞立刻跟扎了毛一般,反驳:“怎么会?不可能!绝没有!”
沈萩纳闷地嗯了声,但仍不放弃:“那你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脸这么红?”
“屋里太热,你不觉得吗?”
沈萩瞥了眼当中的炭炉和灶膛,再看向姑娘们的穿着,心道也对,可她仍觉得傅英辞的态度有些古怪,遂又伸出手去,在傅英辞难以置信的注视下,贴在他的胸膛上。
饶是冬日衣裳厚实,可她手心里的汗仿佛黏到他的皮肤,灼热中带着香气,令他心跳全乱了。
沈萩感受了会儿,抬眼:“你还真的喜欢我啊?”
傅英辞:......
芸娘趁此光景已然穿好衣裳,只是在屋内她们的穿好,仅限于不让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罢了,一袭薄软的绸衣裹住身子,绸缎似的长发披在脑后,赤着脚从榻上下来,趿鞋蹑手捏脚靠近廊柱。
沈萩得以松散,怕被外头人听见,便压低了嗓音:“你还好吧?”
芸娘苦笑着点头,沈萩看到她脖颈处的痕迹,心里猛地一抽。
“姑娘怎会来到此处?”
“我来救你的。”
芸娘眼睛一热,忙摇头:“我命贱,多年前便该死了。若非姑娘帮忙,我的家人我的弟弟都会被牵连成奴,姑娘待我有恩,但莫要为了我掺和到此中来。
他们...他们上头有人,若不然也不敢这般大胆,不只是万年县,他们从京城将我们运到此处,除了彭百里外,还有别的官员,老鸨仗着他们的权势胡作非为,这些姐妹里,好些个都是逼良为娼的,我们...被他们拿来讨好地方小官。
等小官也不喜欢了,老鸨便会将我们送去别的院子,做下等生意,再不济,便配阴婚,或是一条席子卷着埋了...”
如此悲凉的事,芸娘说的却很从容,想必她亲眼目睹了许多,早已变得绝望麻木。
沈萩听得心里难受,前世她只救了芸娘,等很久之后路过妙芙阁,得知她早不在那儿时,辗转打听才知芸娘嫁给了万年县的一个商户之子。当时沈萩还为她高兴,但有一夜霍行喝多了,告诉她芸娘嫁的是死人,她才知芸娘原是被配了阴婚。
“你放心,我说救你,一定会救你出去。”
芸娘咬着唇,泪眼朦胧。
傅英辞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往后看了眼,芸娘回到榻上,沈萩则挨着傅英辞坐在一块儿。
几个小厮进来,其中一人进门后便发泄般朝着傅英辞狠狠踹了一脚,便是先前被傅英辞骂的那人。
傅英辞当即抬头,狭长的眼眸犹如阴黑如墨,死死盯着他看去,小厮莫名打了个寒颤,但还是撑着底气啐道:“看什么看,小心爷给你把眼珠子挖了。”
他们悄悄打听过,张员外家的确有亲戚来投奔,便也放了心。不然临近年底被上头人查下来,这个年便谁也别想消停了。
傅英辞缓缓溢出个笑,小厮看了愈发汗毛耸立,扬手便要打,忽被身后人一把扯住:“没瞧着他长相俊俏吗,打坏了脸,可怎么给妈妈交代,怎么赚钱花呢?你要觉得不解气,踹两脚得了。”
小厮抱着手臂哼哼,抬脚刚要踹,一看到傅英辞那阴恻恻的脸,也不知怎么了,脚底一滑,竟摔倒在地。
傅英辞朝他看来,眸中的笑意夹着森寒,阴阳怪气道:“起来,接着踹。”
小厮要还口,但见他面如黑雾,口舌就像被黏住,结巴地不能自已:“我...我...用不着你来...教。”
傅英辞轻蔑地打量他,“不踹了?”
小厮被盯得毛骨悚然。
“知道你会怎么死吗?”
“我会怎么死,不,我不想知道。”
傅英辞笑起来,听得沈萩头皮都麻了,“你会...”他眼睛往下扫去,堪堪落在小厮的腿骨处,忽而轻轻扯开唇角,声音像压在喉咙里一般,“手脚断裂,脑浆崩出,你会死的面目全非。”
小厮挣扎着爬起来,哆嗦问道:“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大门处传来铁器打斗的响声,像是汹涌的洪水骤然顶开了寂静,将整个院子笼罩在喧哗和动荡之中。
屋子里的姑娘们开始惊慌,小厮试图呵斥,几人正要出门看个究竟,破天而来的弓箭却朝着他们胸口齐齐射来,中箭倒地的刹那,小厮脑袋正好摔到台阶处,后脑壳撞碎。
傅英辞蹙了蹙眉,旋即往右挪了挪,挡住沈萩的视线。
未免死的太狰狞了。
他看着衣裳处被澎溅的血水,忽然双耳发鸣,眼前一阵黑影闪过,所有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沈萩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慢慢倒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去伸手搀扶他时,他已经倒在自己怀里。
傅三提着刀杀进来,甫一看到眼前这幕,眼睛睁的滚圆,脸兀的通红,半晌才想起来扭过头去,却是舔了舔唇才开口。
“少...少夫人,不,沈二姑娘,我需要回避一下吗?”
沈萩:....
傅四进来,见状拍了把傅三:“愣着作甚,快帮姑娘扶起来世子爷啊。”
那么大个人,看不见吗?
傅三:真没眼力劲儿。
回去途中,沈萩让芸娘坐了自己的马车,其他被救出来的姑娘则交由沈冒处置,沈冒来之前便与父亲打过招呼,父亲业已同刑部尚书开了口,陆清灼不会不卖这个人情。
何况彭睢的事迟早要有定论,不管偏颇向谁,他总要给陛下结案陈词。
插科打诨断断是含糊不了的,既然沈家也选了霍行,他便不用犹豫,添一把火便是。
这也正是沈萩的目的。
在外人看来,助力彭睢案,既然是斩了霍辉的势力,那么便等于站在霍行一方。而在霍行看来,不是对立面,便可放任为之。
其实说到底,此案最终受益人,也算不得霍行。
毕竟他为此事付出的代价良多,在陛下眼中,霍行也不是什么善茬,不是他以为的小羔羊,处处受霍辉掣肘。
沈萩记得,陛下死在自己嫁入东宫第二年,彼时他缠绵病榻,昏昏沉沉间中说呓语,沈萩作为儿媳曾去探望,也陪几位长辈侍疾过,那时的陛下,根本认不出人来。
如今算算,距离陛下崩逝还有一年半,可他身强体健,竟不像有暗疾的模样。
沈萩正想着,车上人忽然又叫了声,她低头,傅英辞又在咬唇。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随后将傅英辞的右臂抬起来,趁他张嘴时,塞了进去。
傅英辞陷入噩梦之中,淤泥拉扯着他的双脚,很快没到腰间,接着便到胸口,脖颈,他嘴里也灌进来,泥汤让他难受,偏又挣扎不出。
忽然淤泥变了颜色,变成铺天盖地的猩红,朝着他猛灌过来。
“别!”
“娘...”
“救命!”
睡梦里的人抽搐着,因为惊恐而蜷曲起身体。
沈萩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有些不落忍,但实在听不出他梦里究竟在喊些什么,只好拍拍他后背,温声安抚:“娘在,别怕。”
第23章
风和日丽, 山上的海棠开了,落了一地雪白。
馥郁芬芳中,傅英辞听到柔软的嗓音唤他:“娘在这儿, 过来。”
他变成了很小的孩子, 站在树下四处张望,却只听到那声音缓缓环绕,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他急了,踩着花瓣往前奔跑, 穿过一棵棵海棠树, 跑的满头大汗。
他不敢出声,他记得娘嘱咐过他, 不许说话!
他一直都记得。
于是他紧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地找, 可越是着急,越找不到人影。往前看去尽是海棠树,回过头来又是茫茫雪白,他像是被丢弃在天地间,周遭没有一个人。
他惊恐极了, 害怕时倒吸着凉气以至于喉咙发疼, 他又听到了那道声音,温软恬淡, “阿辞, 娘就在这儿, 别怕。”
他终于伏在那温暖的怀抱里, 而娘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后背, 令他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身上的味道很清淡,她的手很纤长,她说话时的声音耐心且细腻,他快睡着了。
周遭的画面仿佛在跟着变幻,他从满是血污的泥泞中爬出来,被热水清洗了身体,裹上大巾后,又换了身干净的中衣,他的发散开了,娘的手揉捏他的头,令他绷紧的皮肤松懈起来。
他舒服地趴在那儿,想永远趴在娘的怀里。
“阿辞...”
他很累,但又很想告诉娘,她叫错了.....
叫错了。
他不叫阿辞,他是阿湛,阿湛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