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英辞的神志几乎立时清醒,倏地从睁开眼睛,便对上沈萩乌黑的眼珠,她正歪着脑袋打量自己,右手手指还抚在傅英辞发间,柔软的指腹将她的体温过渡给他,他冷冷睨着沈萩,像是劫后余生的审判。
“你为何又上我的马车?”
“你昏过去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娘子,自然要来照顾你。”比起醒来,沈萩还是更喜欢他昏迷时的乖巧,睡着时神色宛若孩童,哪里是这般戾气横生。
傅英辞注意到自己的发丝散开,铺在她膝间大片,他忙低头看了眼衣领,却是完好如初,并未像梦里那般解了衣裳。
“我没轻薄你。”沈萩解释,“你陷入噩梦之中呓语不断,我只能如此安抚。解开头发是为了方便揉摁,不是为了轻薄。”
傅英辞:“我知道。”
沈萩:“那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便不怕吃亏?日后若改变主意想嫁别人,叫对方知道你与我这些亲密举动,怕是很难容忍。”
“我只嫁你,没有别人。”
车内短暂的静谧后,沈萩忽然看向他,一脸郑重:“侯夫人都已经去我家提亲定了日子,难不成你还想反悔?”
傅英辞瞟她:“我有何可反悔的。”
他是怕她一时冲动,根本就没想清楚罢了。他一个疯子,早就习惯了旁人指指点点,她不同,沈府高门贵女,自小名声极好,若要挑选夫婿,凭着沈从山和沈冒的关系,定然有诸多选择。
说到底,她不必非要嫁他。
且最关键的还有一点,沈萩根本不喜欢他。
这要命的一点如今成了折磨傅英辞的痹症,他无法纾解,又不能同沈萩坦白,只能让念头生根发芽,任由其逐渐肆意。
“那我也算不得吃亏。”沈萩朝他笑笑,乌黑的瞳仁明亮清澈,看的傅英辞心烦意乱,“横竖你也没法娶旁人。”
“我本就没打算成亲。”
傅英辞冷冷瞟了眼,复又从她膝上起来,五指作梳拢了拢头发后取过一旁的冠和簪子,自行整理好。
沈萩好奇:“你为何不成亲?”
靖安侯府偌大的家业定要有人承继,而侯府小辈也只剩下他和傅嘉淑,他是唯一能撑起未来侯府天地的郎君了。老侯爷虽还精神矍铄,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之前傅英辞父亲亡故时,老侯爷大病一场,若不是顾念孙子和孙女,恐怕会撒手而去。
沈萩托起腮来,目不转睛看着他阴晦的神情,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何总梦见侯夫人?”
傅英辞垂着眼皮,修长白净的手指覆在膝上,指腹用力,压去了血的颜色变得更为苍白。
沈萩察觉出不对劲儿,试探着说道:“我见过夫人几面,觉得你跟她长得并不相像。”
傅英辞斜觑过来,声音幽幽:“你同沈夫人便像吗?”
“像啊,我嘴巴像我娘。”她伸手指着自己的唇。
小娘子的唇瓣饱满滋润,像抹了层胭脂,但比胭脂更加通透,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糯米一般莹亮,傅英辞收回视线,然这唇却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
他便又看,沈萩没觉出不妥,像是怕他不信,将唇尽量抿起弧度,“像吧,我和春黛的嘴巴跟我娘一模一样的。”
傅英辞喉咙滚了下,再不敢看,闷哼了声没好气道:“不像。”
沈萩偏要凑过去:“像,真的,你再看看。”
傅英辞忽然捏住她的下颌,她睁着双大大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好了,不看便不看了。”她往回收,但傅英辞捏的不松不紧,恰好令她挣脱不出,前倾的身体不得不用双臂撑着膝盖,朝他靠近的时候,实则是站立不稳的。
马车晃了下,她咣当栽到他胸口,额头撞得生疼。
傅英辞扶着她,令她稍微离开自己的身体:“我梦里说了什么?”
“你一直在喊我娘,然后让我救你,我见你实在可怜,便唱了几首儿时的童谣,你果然安静下来。”
“没说别的?”
“别的什么?”沈萩反问。
傅英辞:“没什么。”
回京后,李氏本想留傅英辞用饭,但见他脸色不大好,便由着马车离开。
只人刚走,李氏便拉着沈萩走到游廊尽头安静处说话。
“你这一走好生大的阵仗,连你哥哥都帮忙善后,我可是要仔细问你一句话,你这番筹谋,难不成是为了效忠太子?”
沈萩道:“娘想多了,我去万年县只是为了妙芙阁的事,至于大皇子和太子之间的纷争,若无必要,我不会插手。只是事情已经发生,总不能让咱们沈家和侯府做替死鬼,谁获利,谁便该去担着。
日后大皇子要怪,不会怪到咱们头上,至少不是最先想到咱们。他和太子斗的如火如荼,早晚会分胜负,不管结局是谁赢,咱们都已养精蓄锐,也就意味着谁要动咱们家和侯府,都得掂量掂量可能引起的风波。
娘,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李氏看着她,忽而叹了口气:“你从何时变得如此劳累,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竟操起这样繁重的心来。”
沈萩依偎在她怀里,笑着说道:“娘打理中馈,爹爹和哥哥又掌兵巡营,三郎照顾生意,四娘还小,我觉得咱们家实在太扎眼了,需得好生归置归置。”
李氏嘶了声,拍拍她的手:“我劝过你爹,叫他适当放权,虽说现在陛下宽仁,可继任者却不一定能受得了。到时功高盖主,势必会为名声所累。”
“爹爹定不会听的,哥哥跟他一样,只以为忠孝耿直,陛下便不会猜忌。”沈萩陪李氏绕过花园,慢慢踱步,如今冰天雪地,府内因着年节已然装饰了红绸彩带,窗纸花灯,“帝王心,往往变幻莫测,若不能尽善尽美,便得早些为自己打算。”
李氏脚步倏然停住,眉眼严肃地望着她。
“小萩,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沈萩看了眼四下:“娘想多了,我只是想保护沈家,不叫人轻易拿捏罢了。”
只是如若逼到桥头山前,沈家也得拿出足够的兵力去对抗,去博出路,只是这些话,她埋在心底,轻易不会告诉李氏。
快到暖阁时,沈萩想起傅英辞的神情,不由问道:“娘,当年靖安侯府世子丢失,到底是怎么回事,侯爷为何会遇袭,世子又是怎么在多年后被寻回的?”
李氏诧异:“你缘何要问这些?”
“我毕竟要嫁到侯府,多知道些内情总是好的。”
进了暖阁,青栀和红蕊抱来手炉塞到她怀里,又指挥小厮将炭火调旺,便都去到外头守着。
李氏回忆了当年的情形,见沈萩满是期待,不由摇了摇头:“很多事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舒氏诞下傅嘉淑,孩子胎里不足好容易救回来,舒氏便日夜不休地照顾,哪怕有嬷嬷帮忙,她也不敢松懈。
后来傅鸿儒要离京办差,舒氏听闻他要去的地方有座庙,香火特别灵,便叫他带着儿子顺道去给家里求求。
你也知道嘉淑的情况,即便是宫里最好的大夫也没把握将她救治成正常人,舒氏也是没法子。
后来傅鸿儒遇袭的消息传到京里,说他死在跟山匪的打斗中,而小世子则趁乱逃跑了。傅鸿儒的尸体运回侯府时,舒氏当场昏厥,虽有圣上的旨意抚慰,但于舒氏而言,夫郎枉死,儿子丢失,刚出生的女儿又是...总之当时侯府险些撑不住。
后来,舒氏便渐渐断了跟外头官眷的来往,镇日吃斋念佛,养成了这么个冷淡寡闷的性子。”
沈萩嗯了声,“那世子呢,又是如何被找回来的。”
李氏笑:“自然是有凭证,说是当年出门时舒氏便给他系了块祈福的绸带,上面写着嘉淑的生辰八字。”
沈萩还是觉得哪里说不清的不妥,想了很久终于反应过来:“世子走丢后,为何不立时回京寻亲,反而流落在外多年,直到被侯府主动寻回呢?”
李氏微微皱了皱眉:“怎么,你怀疑什么?”
“我不是怀疑,只是觉得事情有缺漏。”
“当时他很小,只是个孩子,又经历了厮杀,估计被吓坏了,哪里知道回家。”李氏感叹,“我见过他刚被找回来的样子,吴管家刚看到他,便扑过去抱着哭起来,是几个护卫将人带回来的,头发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过,衣衫褴褛,身上也有不少被人打过的痕迹,一看便知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
好歹,找回来了,但他先前性子很好,舒氏带他与我们坐席时,粉嫩团子般招人喜欢,也爱叫人也爱打招呼。”
李氏想着沈从山和沈冒丝毫不待见傅英辞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你爹和哥哥见到的是他小时候,定不会如此排斥,都怪那些山匪,叫他变成这副模样。”
沈萩摩挲着手炉上的雕花,缓缓开口:“他这样也很好,我也是喜欢的。”
李氏抿口不语,但见沈萩心满意足,自己也跟着高兴。
入夜,屋顶上偶有鸟雀栖落,窸窸窣窣。
沈萩披着外裳歪在软枕上,还在思索傅英辞的身世,若按母亲说的,倒也在情理当中。但她见过傅英辞梦魇的情形,他一直在喊娘,喊救命,难道便是和傅鸿儒遭遇山匪时留下的阴影?
她托起腮,愈发想不明白。
傅英辞神志伶俐,头脑聪颖,就算逃脱后暂时害怕,凭着他的聪慧也能慢慢找回京城,跟家人团聚。他为何会在外流浪多年,而在多年后又怎么叫人发现的信物,将他从万千小乞丐中找回?
着实古怪。
彭睢的案子彻底审结。
彭百里被判了斩立决,彭睢被关押死牢,因一些朝廷上的机密被判明年入春问斩。除此之外,还牵连出不少官员行贿,屯铁,刑部在陆清灼的指挥下陆陆续续查清定论。
而妙芙阁的事,则揪出更长更久远的一条线。楼里老鸨利用姑娘笼络官员得以庇护,又罔顾人命多次倒手转卖,期间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条人命惨死。至于逼良为娼的,更是信手拈来,查到最顶端,却是遇到了麻烦。
根据招供的小官称,上峰已经多年不主动联系,他们也只听命令行事,并未见到本主。每每有被老鸨看中的姑娘,他们便会用手段将姑娘家陷害,然后利用官职之便改良籍为娼籍,逼迫姑娘为自己所用。或是陪官员获得权势,或是陪富户获得钱银周转,其中利益链很是惊人。
陆清灼看着那长长的一卷书,亦是错愕不已。
“先将就近几年的清理审结,至于没查出的顶层上峰,继续追查,他既惯用此类手段逼迫,想必被他害的女娘不计其数。”
早年间,陆清灼便有所耳闻,楼里时常死人,只那会儿朝廷宽松,官员出入楼里稀疏平常,说到底,那些人身份低微,便是死了,也没人伸冤。
....
芸娘回京后,沈萩本想送她跟家人团聚,但她死活不肯,说自己在妙芙阁住了那么长日子,回去恐会给家人招来口舌是非。沈萩便叫沈澜替她安排了活计,便在手底下一间铺子里做事营生。
年尾朝宴上,身为太子的霍行终于能硬气地站在霍辉面前,受百官跪拜,代替陛下祭祖宴饮。
往年里,这些事皆由霍辉把持,彭睢一案对他而言,无异于虎口拔牙,失了巨大助力的霍辉,连神情都变得萧条隐忍起来,再不复霍行刚回京时的嚣张跋扈,只看着霍行时,那双眼恨不能变成嗜血的巨蟒,一口一口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沈萩听沈冒绘声绘色讲述朝宴上的场景,根据他对霍行和霍辉战况的描述,她猜测接下来霍行很快会引蛇出洞,利用苦肉计使得霍辉再无转圜余地。
前世他利用了沈萩,间接做霍辉刺杀自己的证人。沈家见女儿险些死去,悲痛之下定会求陛下主持公道。沈家手握兵权,忠贞不二,在朝堂上又实属呼风唤雨的存在,他们为沈萩鸣不平,于陛下而言便是无形的压力。
陛下不仅要权衡霍行和霍辉的分量,更要顾及沈家对他的决断是否满意。
所以他考虑后,舍弃了霍辉,将他投入阴森的地牢中。
此后,霍行的太子之路称得上畅通无阻。
除夕夜,沈从山和李氏嘱咐孩子们去侯府走一趟,给长辈拜年。
沈冒便不情不愿地出门,领着沈萩沈澜还要沈春黛走路过去,到处都是烟花爆竹的气息,耳畔不时炸开响声,沈春黛挽着沈萩的手,小牙被风吹得冰凉,却还是觉得高兴,蹦蹦跶跶去踢地上的积雪。
沈萩捂住耳朵,一支烟火窜天耳上,“啪”地爆开后,金灿灿的火星像是下了场雨,流线状的一片,叫人看的目不暇接。
沈冒忽然拽了拽她兜帽,她仰头,对上沈冒严肃的脸。
“待会儿见了他,不许说悄悄话。”
沈萩:“啊?”
沈冒:“你是我妹妹,不许偏向他,要站在我身后,知道吗?”
沈萩咧嘴笑,还未答话,沈春黛凑过去脑袋调侃:“哥哥吃醋了,哥哥真是小心眼,连未来妹夫的醋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