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四揩了把汗,将那棉袄脱了搁在栏杆上,又撸起袖子叹了声:“谁说不是呢,都道正月里不难为下人,这还没到上元节呢,咱们这院子都快扫秃噜皮了。”
“我就说今年本命年不顺遂,该去求个平安符的,你偏不去....”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去灵云寺死活得求个,世子爷啊,是愈发反复无常了。”
两人嘀咕着,吴元载从月洞门处进来,看到清凌凌的地砖,又看着聚在一块儿说话的两人,咳了声,两人齐齐回头,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扔了扫帚蹑手蹑脚跑了过去。
“吴管家,吴叔,我想去老侯爷院里伺候几日。”
“叫我出门办差也行。”
吴元载:“怎么,世子爷不痛快?”
能痛快才怪,除夕夜沈二姑娘从屋里走后,他便开始发疯,且不说弹劾的奏疏堆了个小山,便是吃食上也克扣自己,他自己不吃倒也罢了,傅三和傅四端起粥来,还没喝呢,他又嫌吵,叫他们去外头喝。去外头喝也行,喝完粥他们打扫书架,刚拿起书拍了两下灰,他摔了笔,将人都撵出屋去,傅三抱怨了句冷,世子爷便叫他们扫地。
如今可好,正月的冬天,他们俩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直掉。
傅三和傅四跟着世子爷这么久,也见识过他的反复无常,只是最近他发疯的频率着实太高了些,他们有点吃不消了。
吴元载掀帘进去,傅英辞正在小憩,脸上盖了本书,叠着双腿躺在榻上。
“世子爷,论理说你该去沈府拜访了。”
日光从雕花楹窗上穿入,好像撒了层薄纱在他周身,他一动不动,仿若根本就没听到。
吴元载走到榻前,坐下后拿起他脸上的书,他还是装睡。
“世子爷,你自己的婚事,除了你旁人都格外上心,就连小姐她....”
傅英辞倏地睁开眼来:“嘉淑怎么了?”
吴元载:“小姐她都念叨着要去沈府拜年,你怎么...”
“既然嘉淑要去,那便去吧。”
傅英辞打断吴元载的话,坐起身来开始穿衣裳,穿了会儿见吴元载愣在榻沿,似没反应过来,便提醒道:“吴叔,让一让,我得下去换件合适的外套。”
吴元载下意识起身,看他自然地走到柜门处,拉开后很是慎重地挑选一番后,拿了件绯红色图案花纹锦袍,对镜比划了一番,便走到屏风后将里衣脱下来,重新换了套真丝做里,只套上裘皮褙子便穿了锦袍,倒是显得身量尤其峻拔,姿态更为卓越。
“吴叔,配这个紫金冠还是乌金冠?罢了还是紫金冠吧。”他凑上去头,小心翼翼插上簪子后见镜中的吴元载一脸愕然,便放缓了动作,悠悠解释道,“嘉淑好不容易有个玩伴,她喜欢去,我便陪她去。我是嘉淑的哥哥,我不疼她,谁疼她?”
吴元载点了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他还没开口问,傅英辞便拿了斗篷挑开帘子去了松鹤堂,同老侯爷傅光交代一番后,又去寻傅嘉淑。彼时傅嘉淑刚用完早膳,坐在榻上跟丫鬟们玩五子棋,听他要带自己出门,高兴地蹦下来。
丫鬟给她收拾装扮,她则歪着脑袋盯向傅英辞,唯恐他反悔跑了。
待一切妥当,她便笑嘻嘻地跑到傅英辞跟前,拉起他的手问:“我可以在那多待会儿吗?”
傅英辞想了想,摇头,傅嘉淑的脸登时耷拉下来,傅英辞又道:“有一个法子倒是可以的。”
傅嘉淑仰起小脸,巴巴看着他。
他瞥了眼丫鬟,丫鬟忙退出门去,他才煞是慎重地开口道:“你去了便拉着你未来嫂嫂的手,告诉她,你喜欢跟春黛玩....”
“我本来就喜欢跟春黛姐姐玩。”
傅英辞:“那不一样,你得告诉你嫂嫂,便说好久不见春黛姐姐,想跟她多待会儿。”
傅嘉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知道这般说便能在沈家多待,便用力点头,保证:“我记住了,我要跟嫂嫂说明白,说我喜欢春黛姐姐,想跟她玩...”
“嘉淑真聪明,”傅英辞给她系好披风带子,又叮嘱,“千万别说是我教的,不然连盏茶光景都待不了。”
“好。”
“记住,一定要跟她说,好久不见春黛了,要多玩会儿。”
“我知道了。”
.....
傅嘉淑与沈萩相处还有点拘束,孩子气的躲在傅英辞身后,傅英辞见她忘了自己交代的话,心里也有些着急。
毕竟沈冒快下值了,而沈萩只着人看茶,并未有留人用膳的意思。
当着李氏的面,她说话滴水不漏,尽显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然话里话外疏离冷漠,与前些日子的热情截然不同,甚至都没拿正眼观望自己。
傅英辞原就不是善交际的,眼见着词穷,而傅嘉淑仍记不起嘱咐的话,他便硬着头皮问道:“怎么不见四姑娘?”
李氏笑:“四娘在暖阁绣花。”
傅嘉淑只听到四娘,也不知他们说的是沈春黛,怔怔坐在原处,乖巧地像个小兔子,也不敢乱看,只是绞着帕子用力回想,想出门前哥哥跟她说的话,却是一句都想不起来。
沈萩有些纳闷,但想着上回在侯府闹得不大愉快,而他今日过来前言不搭后语地盘问,想必是被老侯爷撵着来的,并非出自本心,便也没再主动接话。
横竖快成婚了,她最初的目的也只是结盟,庇护沈傅两家而已。若能举案齐眉最好,若不能,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去招惹他,不令他不痛快,能落得个表面和平也是好的。
故而她尽量沉默,以此来平息两人间起的波澜。
时至今日沈萩也不大明白,除夕那夜他们两个是怎么闹僵的。
傅英辞的交际词汇,准确来说是友善的交集词汇用到了词穷,茶水灌了不少,眼见着也没甚可聊的,他抬起眼皮看向沈萩。
沈萩却低着头,跟桌上的一碟蜜橘瓣斗玩,她手指纤细,指尖莹白如雪,剥完了橘瓣后又慢条斯理去掉表面的白色丝络,蜜橘在她手里宛若宝贝,看的人心口发紧。
李氏瞧出端倪,不动声色笑了笑,说道:“小萩,我瞧着傅世子也喜欢吃橘子,你把你剥的分他一些。”
沈萩看了眼自己满满一碟蜜橘,又看了眼他面前未剥开的。
这一刻,傅英辞很想把这碟橘子推到嘉淑面前,他捏着手指,面上仍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沈萩道:“傅世子有洁癖,不吃别人剥的东西。”
傅英辞将将提起的心扑通掉在谷底。
沈萩记得傅英辞格外爱干净来着,回望过去,果然看到他如释重负的表情。
李氏也不好再说什么,眼见着就要送客。
沈萩起身,不经意提了句:“春黛的丝线快用完了,我正巧要和卢家姐姐逛街,便带她一起。”
迷迷瞪瞪的傅嘉淑只听到“春黛”二字,噌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夫人,嫂嫂,我好久没见春黛姐姐了,我好想她,我想跟她一起玩。”
傅英辞的心又嗖地悬到嗓子眼。
李氏见状,慈爱地点了点头:“那便让春黛陪你一起玩。”
傅嘉淑高兴坏了,忽又想起什么,忙道:“我能和春黛姐姐多玩会儿吗?”
“自然是可以的,留下一起用午膳吧。”
傅英辞清了清嗓音,一本正经道:“怕是会打扰夫人和沈二姑娘。”
李氏:“都快是一家人了,谈不上打扰。”
如此,傅英辞拱手作揖,心里的大石头骤然落地。
沈萩怕他见了自己烦,遂寻了个说辞去往暖阁作陪。
沈春黛正在教傅嘉淑绣花,两个小姑娘偎在一起,都是玉雪可爱的样子,沈春黛很有耐心,教了几遍傅嘉淑都没学会,便握着傅嘉淑的手,带她一起绣那只兔子耳朵。
沈萩拿了本书,歪在榻上翻阅,看了会儿,被暖暖的香气熏得困倦,遂将被子往面上一扯,阖眸小憩起来。
傅英辞去了几趟雅室,每每路过暖阁门口,都得努力克制着想掀帘进去的欲望。
傅三看不下去:“世子爷,咱要不然跟少夫人说一声吧。”
再这么跑下去,叫沈府下人瞧见,指不定以为他们世子爷有什么隐疾,需得常常如厕。
傅英辞瞟他:“不需要。”
沈冒先回的自己院子,换下甲胄后穿上常服,宫里值守不能少人,他又是御前一等护卫,虽是休沐时间,但有些事需得亲力亲为,尤其是侍卫的轮值,一刻都不能疏松。
东宫和宣明殿那边,险些便乱了起来,亏得他和几位将军发现端倪,处置了怀有不良心思的太监宫女。
多事之秋,这才刚过完年,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
大皇子和太子之间的纷争,迟早会推到明面上来。
沈冒洗了把脸,听到丫鬟说靖安侯府来人了,他接过巾子胡乱擦了把,便去前厅堵傅英辞了。
又听闻傅英辞要留下用午膳,沈冒脸色不大好看。
“都还没出正月呢,晌午便不好留世子用膳了吧。”
傅英辞憋了半日的火气登时有了发泄口,闻言体内的弹劾之气上涌,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本也是要走的,奈何夫人说,都是一家人了,算不上叨扰,某不能忤逆长辈吩咐,这才留下来。”
沈冒不善言语之辩,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又笑了笑。
傅英辞道:“兄长何故如此?”
“我是小萩的兄长,可不是你的。”
“我跟小萩月后便要成婚,早喊也能早适应。”
“一月不到便还不是,你称呼我为沈将军就好。”
“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称呼,小萩唤你兄长,我若见外便是对小萩不尊重。”
沈冒便又笑了笑,笑的面皮发疼。
晌午用膳,因沈冒作陪的缘故,傅英辞并未寻到机会同沈萩说话,何况他能觉出来,沈萩有意避着自己。
除夕那夜的事,说起来也不能怪他,分明是她没有处理好关系,前面有霍行,这会儿又来了个三郎,这两人看她的眼神分明都不清白。
也不怪他多想。
他毕竟是她未婚夫。
傅英辞如是安慰自己,用完午膳,便又面对着沈冒的威武气势硬赖了半个时辰。直到暖阁里的丫鬟来报,说是傅嘉淑跟沈春黛双双睡了过去,他才安心。
“你瞧,又走不成了。”
沈冒攥了攥拳:“你先走,稍后令妹醒了,我着人送回侯府。”
“出门前祖父便特意交到我,务必保护好妹妹,她不醒,我是不能走的。”
“你在我们沈家谈保护?”沈冒上下打量着他的胳膊腿,忍不住嘲笑,“你拿你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身子骨保护?还是拿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保护?”
其实,沈冒很想找个身体强健,文武双全的妹夫,虽说他不该干涉沈萩,可沈萩找了傅英辞,他终归是不满意的。
完全配不上。
暖阁里,沈萩见两个小姑娘都睡安稳了,这才吩咐丫鬟将帘子放下来,出了里屋,悄悄合上门。
青栀急急来报:“姑娘,不好了,姑爷和大公子打起来了!”
沈萩一听,连忙赶了过去。
若要真打,傅英辞哪里会是哥哥的对手,保不齐要做靶子了。
这厢傅英辞等不到沈萩,颇为泄气,又看着沈冒撸起袖子,不由计上心来,三两句话便勾的他同自己较量。两人对打前,傅英辞便故意闹得阵仗大些,他瞧见青栀经过,那丫头跑起来倒快的很,片刻便没了踪迹。
约莫着从暖阁到院子里的时辰,傅英辞尽量躲避拖延,待余光瞥到沈萩的身影,而沈冒又朝他挥了一记重拳,他没再躲开,使了个巧劲儿,拳头“咚”地捶到他后肩。
傅英辞“哎吆”一声跌倒在地上。
沈冒愣住,看了眼自己沙包大的拳头,又看向委顿在地呻/吟的人,一时没弄明白这拳头怎么就挥舞上去了。
分明,他灵活的很,是能躲开的。
沈萩提着裙摆下来,看到傅英辞反手捂着后肩,忍不住蹲下去试探着碰了下,傅英辞面上更为痛苦,沈萩抬头看向沈冒。
“哥哥,他不会武,你同他打什么架?”
沈冒:.....
沈萩:“哥哥还不快去拿伤药,打坏了人可怎么办,大过年的,你...”
沈冒:.....
明明是他说要较量的!
傅英辞:“别,别怪大舅哥,是我自己要打的。”
沈冒点头:“你看,不怪我。”
沈萩:“哥哥,且不说他有没有做错,便是错了,你也不该用拳头打他啊。你力道大,说不准便打碎了他骨头,还是别拿伤药了,找大夫来瞧瞧吧。”
沈冒:“我...他...,小萩,我是你哥哥!”
“兄长,我不怪你,真的。”傅英辞就着沈萩的搀扶站起来,迎面与沈冒说道,“是我不该不自量力,不该与你动手,你们不要为了我争吵。”
沈冒:....
“小萩,你让开,我扶他。”
沈冒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口难言,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两人面前后,硬生生把傅英辞从沈萩手里接过来,他生的魁梧,寻常人在他身边都跟孩子似的,但傅英辞身量高,只是身形稍微瘦些,此刻被他强行搀着,见沈萩没有要回自己的意思,便“哎吆”一声,整个人从沈冒手里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