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跳依旧狂乱,梦中那种怅然若失的痛感更加真实。
太多次,他梦到这个女子,太多次,他被梦里的人牵引着不能自已,只是想跟着她看着她,告诉她自己没有背叛,他想看清她的容貌,可总有一团云雾缭绕在两人之间。
深夜的天,不比南楚时的阴寒,多了种冷冽干燥之气,虽说下着雪,可如今他的骨头缝里不会钻出凉湛湛的冰痛。
高廉和李寂安排好了护卫,叩开内殿门,拱手与霍行禀报。
“殿下,此番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会置您于危险境地,那件软甲,属下觉得还是穿上的好。”
高廉也附和。
霍行:“做戏不做真,父皇岂会相信,刀没插进他的心窝,他又岂会果断处置了大哥?我既决定了,便会保护自己周全,你们不必担心,只要将事先准备好的计划如期完成,我必不会有事。”
顿了少顷,他又道:“还有,明日找个画师过来。”
高廉:“是要画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要会画仕女图的。”
“是。”
他必须要弄清楚,梦里的女子,究竟是谁。
第28章
于沈萩而言, 她并不是头遭见霍竭治。
前世嫁入东宫,是霍竭治亲自为她和霍行主婚,只是他身子不好, 后缠绵病榻时, 众妃嫔前去侍疾,身为儿媳的沈萩也去往宣明殿,故而在沈萩的印象中,霍竭治一直是病秧秧的模样。
而今他坐在紫檀雕龙纹圈椅上,面庞红润, 双目矍铄, 身姿笔挺的犹如壮年男子,待处理完手中的朝务, 他与郑良交代了几句,郑良捧着奏疏退出大殿。
傅英辞看了眼沈萩, 低声笑:“你倒是端庄从容。”
沈萩:“我幼时时常跟母亲进宫赴宴,这等场面还吓不到我。”
傅英辞牵起她的手,两人走到殿中,拜见霍竭治。
若说是君上与臣子间的嘘寒问暖,霍竭治的俯视下多了几分温厚, 也不知是不是沈萩的错觉, 她感受到霍竭治的目光注视,不像君与臣, 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离开宣明殿, 风吹得氅衣兜开狂乱的弧度, 梅花的香气迎面扑来。
沈萩有些恍惚, 有一瞬仿佛回到当年,她嫁入东宫前进宫, 也是这么一幅场景。只不过那时她身边的人是霍行,而今换成了傅英辞。
思及此处,她侧过眼眸,恰好傅英辞也朝她看来。
皮相俊美的人,不管是何表情都是好看的,恰如现下他欲言又止,漆黑的眼眸乌沉若雪,沈萩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讲,遂放缓了脚步。
廊檐下飘落积雪,在宣明殿时的温暖一扫而空,只剩下凉湛湛的寒。
“你没有话要问我?”
沈萩奇怪,摇了摇头:“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
傅英辞眸色深邃,瞥了眼远处经过的小黄门,似又在酝酿,但许久,他终是没开口,携沈萩跨出楹门。
是夜,朔风拼命吹打着支摘窗,如豆的灯火快要奄奄一息。
沈萩揉了揉发涩的眼,没听到外间的声音,知道青栀和红蕊约莫睡着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手掌贴上去,回忆白日里的光景,想了会儿便觉出哪里不对劲儿。
于是她将傅英辞前世今生,她所能回忆的所有事情联系到一起,包括霍行在位时赐婚他和十公主,放在别人眼中是天家恩典,尤其是对荫封门户,对他这样一个言官,是再好不过的出路。傅英辞不同于旁人,他不求高官俸禄,否则凭靖安侯府的势力大可为他疏通走动,而他也会收敛些恣睢之态,既如此,尚公主无可厚非。
当时情景,霍行曾对沈萩提及过。
宣明殿中,霍行为傅英辞和十公主牵线,而傅英辞竟一口回绝,丝毫不带考虑的。虽说宣明殿中只有十公主还有她身边的嬷嬷,以及霍行的心腹太监,但傅英辞到底伤及了天家颜面。
十公主回去哭了好久。
官员们对傅英辞指指点点时,他递上致仕折子,称自己要去出家。
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着霍行的开恩而渐渐便搁下。
如今连同霍竭治的态度一起去想,沈萩脑中蹦出个大胆的猜测。
傅英辞莫不是身世有疑?
她倒吸了口凉气,指甲深深嵌入裘皮斗篷里。
怀疑一旦开了头,日常种种便悉数涌到面前,所有想不通的便也有了解释的说法,似乎水到渠成,但.....
沈萩捏紧衣裳,他怎么可能是皇家血脉。
沈萩的猜疑随着两人大婚的逼近而有了进一步印证,因为父亲从宫中归来,神色惊讶。
“陛下今日召我,问了军务,临走忽然提及,要为你和傅世子证婚。”
李氏也惊了:“怎的这般突然?”
早先便已与侯府商定过证婚人,请的是刑部尚书陆清灼。
沈从山跟陆清灼本就交好,未来女婿傅英辞偏又是个不消停的主儿,打从夏末起至今跟刑部打了不知多少次交道,想必往后也是常来往的。
原也就罢了,既然沈家和靖安侯府成了一家,他这个老丈人没有不帮衬一把的,遂沈从山主动登门,陆清灼也乐得做此间人。
突然生出这等变故,虽也好跟陆清灼解释,但沈从山却隐约觉出古怪。
李氏:“难道靖安侯府去过宫里?”
沈从山肃沉着脸,微微摇头:“老侯爷不是那种人,再者即便他进宫,也会事先同咱们商量,断不会在两家说定后临时变卦。”
李氏:“那陛下他....不会是为了敲打咱们沈家吧。”
沈萩从落英堂匆匆赶来,与沈冒在半道上遇见,沈冒还未换下来甲胄,见沈萩也不知爹娘唤他们何事,忍不住嘀咕了几句,又道。
“明日你便要嫁到他们侯府,三日后才能归宁,若是忍不过三日,你提早跟我讲,我去侯府接你。”
沈萩笑:“怎么个忍法?”
沈冒:“总之他若是让你不高兴,你尽管回来。”
他是男子,她毕竟是小姑娘,有些话也不好说的太透彻。但在沈冒看来,傅英辞虽脸长的好看,却不一定顶用。文人相貌,身子板过于瘦拔,兴许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沈冒对傅英辞的偏见,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出来。
倒是沈萩,笑盈盈地看过去:“好,大哥对我真好。”
沈冒笑出牙龈:“知道就好,别有了夫婿忘了哥。”
“不会的。”
两人进门,听说霍竭治明日要去侯府证婚,俱是怔住。
沈冒:“靖安侯府这么大排场吗?老侯爷请的陛下,怎提前没知会一声,不是陆尚书过去吗?这陛下去,是不是得重新准备规制,他...”
李氏:“你这一大串的问题,倒是叫人怎么回答。”
沈萩只短暂的意外,很快便平复下来。
沈从山和李氏稍加嘱咐,便放她回去,毕竟明日要起大早,两府婚事请了不少宾客,尤其是官场上的同僚女眷,加之靖安侯府的声势,勋爵门户都要亲临的。
落英堂早几日便去了嬷嬷教习规矩,如今霍竭治又要去,她自然不敢大意,但前世嫁入东宫,那等繁琐她也应付来了,而今重新来过,却也是应对从容。
金乌西沉,她也终于得空歇息。
青栀端来一盏燕窝百合羹,沈萩喝完,觉得迷迷糊糊想睡觉。
这一觉,却是做了个惊心动魄的梦来。
有个天仙似的女子坐在她床头,沈萩能感受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在合着眼眸,可她就是能看见,女子冲她笑笑,眉眼宛若天上星辰,灿灿生辉。
沈萩想问她是谁,喉咙如同塞了团棉花,她说不出话,而那女子窸窣的动作又近在耳畔,她拉起自己的手,像是长辈般慈爱地抚摸。
冥冥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女子笑着。
沈萩想要挪动四肢,可用尽全身力气终是被缚在床榻之上,她连一句话都没法说。
女子一直笑,后来沈萩打了个冷颤,悠悠醒转,抬头往帐外扫去,哪里有什么女子,只那一盏豆灯快要灭了,博山香炉的香还在焚着,说不出的难受。
翌日天不亮,沈萩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涂粉抹胭脂,母亲为她梳发,大哥站在门口偷偷抹泪,还要装出一副混不在乎的样子,春黛哭的眼圈通红,凑到李氏身边跟着她一道儿为沈萩梳理青丝,嫩白的小手打上桂花油,边涂边说吉利话。
“要好好的,这一辈子要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敬,小萩,你得把日子经营好。”李氏抚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念叨。
沈萩点头:“娘,我会过得很好。”
春黛本想抱她,可看她已经穿好喜服,出尘脱俗且又有种华丽端庄的气度,不由站定脚步,柔声道:“姐姐,祝你和姐夫白头偕老,一生欢好。”
“谢谢春黛。”沈萩揉揉她的腮颊,“等转过年来,便该帮春黛相看了。”
沈春黛的脸腾的通红:“姐姐别打趣我了。”
接亲的时候,沈萩看到与她同样着喜服的傅英辞,他习惯穿绿,此刻绯红如火的衣裳衬出皙白的脸,黑眸深邃,唇微微抿着,人群中一眼便能瞧见的华美。
敬茶,话别,踏着长长的红绸一直走到院门口,上喜车前,沈萩瞥到他投来的目光,此刻,眸如春水,捏着她掌心的手指微微用力。
“小萩,此刻起,你便是我傅英辞的人了。”
“阿辞,你也是我沈萩一人的夫婿了。”
傅英辞笑,看的人恍惚冲动:“一人?”
“一人。”
霍竭治的出现猝不及防,原也只是沈从山和李氏,老侯爷和傅英辞知晓的,其余人看到后无不震惊,热闹的鼓乐声在他出现后骤然止住。
众人下跪,待他站到堂中时,方回过神,意识到陛下亲自为沈萩和傅英辞主婚来了。
何等气派,何等荣耀。
沈萩嫁给霍行时,霍竭治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体面话,今日他不同,像是寻常长辈,要他们夫妻二人互敬互爱,举案齐眉。
或许是怕耽误了婚仪,他待了盏茶光景便在老侯爷的陪同下去了书房。
沈萩与傅英辞已然四拜完成,忽听堂外传来一声高喊。
“陛下,太子殿下遇刺,太子殿下遇刺!”
霍竭治赶回宫中,侯府宾客从起初的谈笑风声到后来议论纷纷,也顾不得说这对璧人怎么走到一起,又是怎么胡闹弹劾,转而都在诧异太子的遇袭。
虽都压着说,可沈萩都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不是猜测太子和大皇子,便是说起卢家嫡系。
后宅悬着红绸彩灯,青栀和红蕊对这里不熟,只是见都是些体面丫鬟婆子,便按照自家姑娘的嘱咐,叫他们先去外头守着。
前院还在喝酒,便见一人匆忙赶来,在青栀的支应下,踏入房门。
“小萩,你找我有事?”卢月吟掀开兜帽,露出张好奇的脸。
沈萩看了眼四下,确认无人后与她说道:“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你务必记准。”
见她这般慎重,卢月吟点了点头。
“太子遇袭之后,恐有一段时间不能处理庶务,在此期间不管你哥哥如何打算,你切记,不要去东宫。”
“为何?”卢月吟不解,“我从未去过东宫,我对太子殿下亦没有非分之想,我...”她忽然明白过来,捂住唇惊呆。
哥哥卢朗做的事她并非一概不知,卢家大房的失势早已成定局,随着太子的兴起,哥哥也逐渐受重用。而今日太子遇袭,所有人最先怀疑的定是大皇子,那么在此之后呢,助太子成事的哥哥势必会得到更多机会。
她会不会也成为了太子和哥哥联系的纽带。
卢月吟猜出沈萩的意思,眼睛渐渐回神:“小萩,他不会这么做吧。”
沈萩:“你跟你表哥如何了?”
汤亓贞刚参加完春闱,还未发榜,必定不会急着提亲。而卢月吟又是个耐得住性子的,恐怕不催着不会主动,如若两人错过了这个时机,待霍行扳倒霍辉,有心思平衡手下人权势时,必然会将主意打到卢朗身上,要制衡卢朗,卢月吟便会成为无辜棋子。
“回去便跟他摊牌吧,那么好的人,何必非要等开榜。你可知道多少人等着榜下捉婿,汤亓贞相貌品行都是极好的,你若不肯,我便把他说给我妹妹...”
“小萩...”卢月吟的脸有些红,“可见是嫁了人,愈发不知羞。”
话虽如此,她却是心里默默答应了,随后待了小会儿便赶紧回去女宾席上。
....
东宫,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宫婢和小黄门脸色紧绷。
几位太医守在床前侍奉,开了止血的方子,用过外敷的药,可血还是没止住,剑伤多处,几道甚至险些砍在致命处。
霍竭治赶到东宫时,霍辉陪贵妃也守在门外,见他出现,霍辉神色慌张,脸上闪过局促后忙避开视线。
霍竭治却是没心思与他料理,进屋瞧了眼霍行,他躺在床上,失血过多的脸苍白无色,看起来尸体一般。
几个宫婢垂首站在旁侧,有的拿着药,有的拿着大巾,换过的温水又染了血,需得不停去热。
霍竭治肃声道:“用最好的药,尽全力救治,救不好,便都去给太子陪葬。”
声落,满殿落汗。
霍辉跟着霍竭治离开,贵妃本想同去,可看到霍竭治的冷脸,又被吓得委顿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