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恢复宁静,只脚步声和太医们惊惧的心跳声。
身着宫婢衣裳的萧文茵洗了帕子,躬身为霍行擦拭面庞,见他唇动了动,她惊喜万分,俯身小声唤道:“殿下,我是文茵。”
霍行牙根紧紧咬着,此刻看起来脆弱到了极致。
他的手指颤动,意识模糊,疼痛让他陷入无边无际的阴冷之中,失去的血像是带走浑身温度,他被丢在了冰天雪地,周遭没有人,他想告诉自己不能睡,他不能睡。
睡了,便输了。
但他冷的快撑不住,双臂环过膝盖无数次想要放弃。
他知道自己在南楚过的很苦,回来亦不容易,想要彻底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必须狠,比所有人都狠。
但他真的太疼了。
“霍行,霍行,这便受不了吗?”
是谁?他努力想要看过去,却只感受到模糊的光影。
“霍行,我都没放弃,你更不能。醒醒,喝下去。”
腥甜的气息,伴着热燥的温度,唇上沾了水,喉咙便也不似火烤那般干涩,他饮了几口,又听到那声音传来。
“霍行,我陪着你,咱们一定能等到高廉和李寂。父兄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别睡,睁开眼看看我。”
“霍行,起来再喝点。”她似乎很难受,递过来的手腕颤抖着,也不像之前那般温暖,冰凉凉的,“霍行,你再不醒来,我便要死了。”
“你喝了我的血,便必须听我的话,知道吗?”
“霍行,你醒醒!”
光芒刺眼,如同巨大的空洞将他吸进去,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听到那人的呼唤。
忽然面前飘起雪来,梅花跟着洒落,着绯色华服的女子蹦蹦跶跶,怀里的枝子随她轻翘,他看着她走近,白光自她周身一点点消散。
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阿沈,阿沈。”
捏着锦帕的手骤然松开,湿哒哒的帕子掉在霍行面上,高廉瞥了眼,正要上前,萧文茵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的拾起帕子,状若无恙地继续为他擦拭面额,脖颈。
重新换过伤药,喂下去的热汤被吐了出来,腥甜中带着苦涩的气息。
她咬着唇,拼命告诉自己不要乱想,但霍行似很痛苦一般,干哑的喉咙里不断溢出声响。
近前侍奉的只她一个,故而也只她听得清楚。
“阿沈,别走。”
他梦里有人,不是她。
第29章
东宫的烛火彻夜未熄, 霍行醒来已是半夜子时。
他睁开眼,恍若隔世般看着帐顶,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 扭头, 对上萧文茵红红的眼圈。
“殿下.....”她只说了两个字,便泣不成声,娇柔的面上满是泪痕,楚楚可怜。
但是前世的最后,她因着没能封后而恼羞成怒, 勾结外臣联络被贬置边境的父兄, 要他们带兵进京,威逼霍行应其要求, 她撕掉柔弱的假面,露出最真实的狰狞。
那才是萧文茵本该有的模样。
霍行直直盯着她看, 眼神中没有一丝热度,冷的像是在看仇人。
萧文茵被看的头皮发麻,哭也忘了,握着他手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下,又低低唤:“殿下, 你可要喝些水。”
“今日初几?”
萧文茵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初初醒来便如生人般冷淡,且又是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柔声回道:“三月初六。”
霍行面上一僵, 旋即便要坐起身来。
萧文茵忙摁住他肩膀, 劝道:“殿下要找什么, 我帮你, 切不可乱动,免得伤口崩开。”
霍行设的苦肉计, 却也没告诉萧文茵,此事隐蔽,也只高廉和李寂知晓,亦是他们等在绝境时出手反击,将他救回。
他嘶了声,跌回床上。
双手紧紧攥着绸被,目光变得阴晦暗淡,他全都记起来了。
往事如走马观灯般在脑中过了一遍,从前种种,他心中所有不甘,遗憾,在此时此刻悉数回笼。霍行阖眸,只觉心如刀绞,远比皮肉伤来的更叫人绝望。
他爬到巅峰,独守着权力带给自己的安全感,满足感,俯视众生时的喟叹,皆让他觉得不该有憾。但夜深人静时,他又觉得无比虚空,明明他什么都得到了,到头来却又觉得一无所有。
沈萩死在那场大火中,他起初怨她,后来恨她,再后来便只想她回来。
他怀念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刻,高兴的,吵架的,恶语相向的,只要有她,他都拼命去回想,他怕忘记,便在宵衣旰食后拿笔仔细记下来,怕被人瞧见,便又借着烛火舔舐烧尽。
三月初六,是靖安侯府迎娶沈二姑娘的日子。
霍行忽然笑起来,阴差阳错。
棋差一着。
只晚了一日而已,她便顺顺当当嫁了过去。
她本该是他霍行的妻子,
她只能是他霍行的妻子。
.....
靖安侯府,热闹褪去,连风中都仿佛沾染了酒的浓醇。
六角宫灯轻轻曳动,随着廊下人推门的动作,光影晃成大片的橘红。
沈萩听到脚步声,静下来的心忽地跳动起来,她捏着绣有金线牡丹的团扇,轻轻抬起眼睫,看到屏风后的人慢慢踱步过来。
她便又垂下眼睫,端庄而又温顺的模样。
傅英辞走到她跟前,背着手略微躬身,看到那葱白细指握着团扇,蔻丹犹如初春的芍药,广袖中露出的一截腕子皓白如雪,屋子里□□凤烛不时发出噼啪声,她端坐的一丝不苟,规矩极了。
傅英辞笑,随即晃到旁侧,挨着她坐下来。
扭头,却见她也用余光打量自己。
傅英辞双臂撑着身体向后倾斜,声音慵懒:“小萩,咱们是歇在一处还是....”他瞟了眼斜对面的软榻,“我睡外面?”
沈萩脸色嫣红,闻言眸光微微一闪,捏扇柄的手指滑下来。
气氛变得略微尴尬。
“你想睡哪儿?”
话音刚落,傅英辞踢掉鞋子翻身上了床,双手枕在脑后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洞房花烛夜,自然是睡娘子身边。”
衣襟扥开,露出里头绣着金线牡丹的中衣,还有细腻白净的锁骨。
沈萩忍不住,轻轻笑道。
傅英辞:“你笑什么?”
“笑你有贼心,没贼胆。”
傅英辞倏地坐起来:“你别激我。”
沈萩转过身来,将扇面往左侧挪开些,露出嫣然俊俏的小脸,“实话实说,哪里算的上激将,你虽躺在床上,可你脚尖朝外,是随时准备离开的。你这般故意吓我,又是怀了什么心思....”
还未说完,便觉天旋地转,双腕被人擒住,后脑挨到枕面,本能地想要挣扎,他却不给自己机会,右腿跨过细腰,躬身上前如虎豹般与她面对面。
缎面喜服铺陈成片,如同绯色海草,她目不转睛望着他,气息如兰。
傅英辞紧了紧她手腕,板着脸道:“我可不是吓唬你。”
近在咫尺的人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点了点头,漆眸如撒了层柔柔的水雾般,“我知道。”
傅英辞往下沉肩,握住她手腕的手跟着落在枕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呼吸密密交缠,他身上冷冽的墨香也跟着渡到她怀里。
眼皮垂落,看到她饱满柔润的唇。
内心像是受到极大的触动,血液跟着热起来,这远比梦里的场景更令他振奋。
甚至是不受思维的控制,他想停住,可眼睛挪不开,咽了下喉咙,忽觉自己比梦里时候还要下作。
他倏然合上眼皮,深深吸了口气。
沈萩看到他泛红的耳垂,心下一动,趁他缓冲之际挣开双手,环住他的后颈将唇贴了上去。
清浅温柔的试探,带着女孩子独有的香甜。
刚触到的刹那,傅英辞只觉双腿僵麻,浑身失了力气般由着她为所欲为。
他想抬头,看清她的表情,可她不允,用手臂压着他的颈,迫使他承受,她的睫毛在颤,呼吸也乱,心跳也乱,可还是大着胆子勾他。
衣裳越来越散,掉在床榻间,如同是一枉炽热的泉。
他的手收紧,松开,热意从胸口肆无忌惮蔓延开来,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将他掌控,他甚至觉得,在这一刻,沈萩便是让他去死,他约莫也是会眼都不眨的。
裙下臣。
哪里有什么尊严和理智。
他想拥着她给与更猛烈的回击,又怕打扰了这份主动,矛盾的心思让他更难受,像颗被煮熟的虾子,浑身上下都红透了。
沈萩的勇气用完,唇离开他的,面靥如花朵般娇嫩。
云雾般的发髻松松垮垮,鬓边的珠钗摇摇欲坠,光晕笼罩下,她美的不成样子。
傅英辞意犹未尽,在她想要起身时,一把揽住她的腰,往下压了压。
“招惹完人,哪里就能轻易走了。”
沈萩:“我没走。”
傅英辞:“那你怎么不继续了。”
沈萩脸更红,双手抵在他胸口闷闷不语。
真是个木头。
傅英辞直把人摁进自己怀里,听到她也同样砰砰响的心跳声,心满意足。
又抱了会儿,觉得大约能稍微收敛着些了,他才将人放在身下,循着梦里的记忆,梦里她的指引,去尝去试。
听到那人酥软的腔调,他越发不可收拾,哪里还记得方才的自我暗示。
沈萩才知,这人明面上是禁欲君子,实则骨子里跟狼没甚区别,横冲直撞起来,便是如何求饶也不顶用,他只会敷衍着点头,答应,然后我行我素。
帷幔落下来时,沈萩的手攥紧了绸被。
他的五指找来,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这经历算不上舒服,至少在沈萩看来,着实劳累。
自始至终,两人没有言语沟通,只是动作上的回应,帐内像是春暖时溢开的蒸汽,熏的人睁不开眼,起不来身。
醉生梦死。
.....
天蒙蒙亮,东宫侧门进去一道人影。
萧文茵歪在外间的桌子上,将将睡着,高廉蹑手蹑脚推开门,甫一进入,便嗅到浓浓的血腥气。
“殿下,靖安侯府人歇下了。”
霍行喉咙一阵腥甜,佝偻着身体呕了下,吐出一口血来。
高廉吓了一跳,搀着他身体生怕扯开伤口。
为了将霍辉彻底打入谷底,此番行刺他们也是下了狠手,处处要命,中间的谋划自然必不可少,卢家,贵妃父族母族,悉数被牵扯进来。
谋害东宫,罪可当诛。
但对太子而言,着实伤势太重,否则那几位太医不会战战兢兢,临天明时还昏厥了一个。刀不扎到心口,霍竭治不会对霍辉和贵妃赶尽杀绝。
河清海晏,谷丰民安。
承继大统的人不能起争斗,否则大好局面被毁,霍竭治归西后难跟祖宗交代。
刺杀东宫后,朝廷必然会呈现新的布局。
霍行拿命换来的,他不后悔,只是....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回忆里清醒过来,明明白白感受被人夺走挚爱的痛,在他看来原本就是他的人,在今生却与自己背道而驰,走到另一个男人跟前。
“这几日,盯好靖安侯府。”
“尤其是沈二姑娘。”
“是。”高廉虽有疑惑,却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萧文茵在他回禀侯府之事时便已经醒来,她站在门外,听到霍行提到沈萩。
他没有唤她世子妃,而是用了沈二姑娘。
萧文茵的手慢慢覆在脸上,那道疤痕,叫她想起初遇沈萩的情形。
茶肆中,她只站在那儿,帽纱遮脸,却依旧气度华美,这是她萧文茵羡慕却终不得的高贵。
她在萧家从不受重视,小娘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养的她总习惯讨好别人,以此获取庇护和安乐。她不像沈萩,有好的出身,疼爱她的爹娘,保护她的兄长和弟妹,她什么都比不过沈萩。
而今,萧文茵引以为豪的亲密关系,与太子之间密切的关联,仿佛也要被她抢走了。
是因为她不够好看吧。
她不美,又有一道疤痕,若非靠着同情和怜惜,恐怕霍行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女子除了温婉可人,还是要有好皮相的。
好在不打紧,前些日子她打听过,江南那边有个圣手神医,别说是女子脸上的疤痕,便是整骨塑面都能信手拈来。
她与霍行数十年的情意,不会叫沈萩比过去。
......
沈萩很快熟悉过来侯府的宅院布局,几位管事也很得力,在吴元载的安排下与她拜见,都是忠心伶俐的人。其余丫鬟小厮亦是干净出身,从身契和入府年岁来看,仿佛都经人刻意挑拣过。
沈萩询问,吴元载告诉她,早些年世子爷刚回府时,夫人特意盘点侯府下人,有些老的便放了身契离开,年轻不经事的便辞退打发,剩下这些都是她一个个询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