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起身往外,转过屏风后,沈萩终于撑不住,像破败的风筝瘫倒在床上。
最狼狈的时候,沈澜折返。
他看着自己, 目光中带着隐隐伤痛, 却又一言不发地走上前,环过她的肩将她小心翼翼抱起来, 不想她摔倒,便用自己的身体做拐杖, 她的下颌落在他肩膀,泪珠断了线。
少年的身体亦在颤抖,半晌后沈萩咽下泪,但眼眶的红仍在,沈澜给她擦拭泪痕, 什么都没说, 只是那夜他离开时的脚步,格外沉重。
是她大意, 才会没察觉出沈澜的心思, 才会使他不被霍行所容, 最终惨死。
重来一回, 沈萩最大心愿便是家人周全。
她手里的暖炉已然冷却,雕花纹路变得冰凉, 指甲抠疼,才笑出来。
“三郎,不是二姐不要你,也不是沈家不要你,而是你有自己的家。当年你走失,并非家人遗弃,而是阴差阳错,如今沈老爷子盼你归去,你身为晚辈,岂能拂长辈意愿?
你回去,也可再回来,三郎,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沈家的孩子。”
沈澜低着头,月光的银辉将他笼在清凉当中。
许久,他才抬起眼皮:“二姐,你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对不对?”
沈萩不想骗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从你让娘教我管账,让我去扬州,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是。”
沈澜咽了下喉咙,他有太多话想问,比如沈萩得知他身世的时候是何心情,有没有不舍,有没有难受,沈萩是真的只把他当弟弟,还是有别的可能,她总是对他温柔的笑,耐心的调/教,难道便真的只是弟弟吗?
他更想问的是,她真的确定要嫁给傅英辞,一生一世与他白头偕老了吗?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问,只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听二姐的,等上元节一过,我便回扬州。”
“好。”
“二姐会去送我吗?”他尽量让自己问的自然,甚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沈萩伸手,本想拍他肩膀,他却忽然朝自己张开双臂,少年的身躯早已高大瘦长,抱住自己时像是一方宽阔温暖的墙,他力道收敛,不轻不重地抱着自己。
只短暂的片刻,便又放开退后。
沈澜笑着,同她说回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过了会儿,翠竹被风吹出窸窣的响声,沈萩嗅到氅衣上他的气息,只觉血液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沈澜的事在沈家传开后,沈从山和李氏既高兴又失落,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唯恐他回去扬州吃用不习惯,李氏又着人挖了些土装进陶罐里,叫他带着备用,权当念想。
沈从山不知该说何好,看着眼前懂事的孩子,重重拍拍他的肩膀,沈澜跪下叩谢养育之恩。
最受不了的当属沈冒,八尺多高的汉子两眼通红,揩了把泪还不想叫人看见,背过身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沈澜见状,喊了声:“大哥。”
沈冒哭的险些不能自已,他要强,不愿叫弟弟妹妹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遂整理好自己,又觉神态狼狈,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厅堂,过了盏茶光景,提着一把刀回来。
“三郎,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虽说扬州沈家名声在外,沈老爷子是个明事理的讲究人,但...”他眼眶又红,忙胡乱揉了揉眼睛,接着说道,“总而言之,他对你好也就罢了,若是亏待了你,你回来,大哥护着你。”
沈澜感动:“三郎谨记大哥教诲。”
沈冒:“这把刀给你,上头吃了不少血,鬼见了都害怕,你带着防身。”
李氏招手:“大郎,你别吓着三郎,他自小没碰过这些东西。”
沈从山也道:“那么沉的刀,你叫他怎么拿?”
沈澜却双手接过,宝贝似的握在掌中,十几斤重的刀,顶端刀刃有些卷,是陪伴大哥最长的一把刀了。
“三郎谢过大哥。”
沈春黛便也送上自己的礼物,将绣好的香囊拿过去,还有几条巾子扇面,小姑娘泪汪汪地喊了声三哥,沈澜接过来,摸摸她的小脑袋:“谢谢四娘。”
沈春黛跑去沈萩身边,偷偷抹泪。
“小萩,你的礼物呢?”沈冒哑着嗓子开口,说完便不好意思地啜了口茶清喉咙。
沈萩递过去一卷画,沈澜不解。
“打开看看。”
墨卷一点点展开,沈澜的表情也变得越发惊喜,图中所绘乃是航道舆图,主支流划分清楚,就连各方码头也都精细绘制,笔墨深浅不一,看得出花了不少时日准备。
这种舆图对于旁人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于商户而言称得上必不可少。
沈澜抬眼:“二姐亲手画的?”
沈萩点头:“希望能在你那儿派的上用场。”
这份情谊,沈澜不知该如何回应,拱手作揖后,小心翼翼卷起来放回绢袋中。
上元节的热闹仿佛还在耳畔,转眼便来到正月下旬。
朝堂上因傅英辞的弹劾而再度掀开波澜。
扬州盐商杨明风与昌南侯的事被推到明面上,一时间舆论四起,不仅仅是昌南侯被弹劾,连同去年的巡盐御史,盐茶道上官员皆被波及。
傅英辞奏疏中言,道国库收缴的盐税且不如昌南侯七成,由于杨明风谄媚讨好而获得两淮地区几乎八成盐引,其他盐商只掌握两成,便是剩下的两成想顺利销完,也得在杨明风眼皮底下交易,盐中利益丰厚,昌南侯为此用了不少手段垄断。
杨明风每岁都会在钱庄存钱,而昌南侯隔期便会取出,存入私库当中。
昌南侯亦是百年勋贵门户,一旦要查,势必撼动良多。
朝中既起风波,便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昌南侯见状,撸起袖子要自绝于华表柱上,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这般决绝,在场官员亦不好逼之过甚。因着前几回傅英辞的疯狂弹劾,果真印证了真相,故而此次好些人都抱观望态度,再不似从前那般排斥。
陛下表面安抚昌南侯,散朝后又立时召见刑部和大理寺官员,着其立刻调配人手前往两淮地区,暗查盐税之事。
鉴于此,霍行很是春风得意。
昌南侯不仅是老勋贵,更是外戚,他的嫡子娶了贵妃的妹妹,也就是霍辉的姨母。若昌南侯出事,霍辉便会彻底倒台,毕竟钱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昌南侯之所以捞的畅通无阻,好些被打点的官员看的便是霍辉的颜面。
在霍行回京前,他们都认为霍辉会成为绝对继任者。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朝上局势有了更加微妙的变化,曾经摇摆不定的渐渐向霍行靠拢,只有卢家嫡系仍坚定不移地支持霍辉,只要再昌南侯之事后再添把火,霍辉将四五葬身之地。
东宫和别院在二月初异常忙碌起来,随着巡盐御史的返京,昌南侯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自顾不暇。
在沈府和靖安侯府婚事准备的如火如荼时,迎来了昌南侯府的塌台。
昌南侯被关押至刑部大牢,由太子监审,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协理审核,侯府财产悉数抄没充公,男丁女眷一律发卖为奴,据说抄出来的家产足足运了两日,国库霎时丰盈。
更何况盐商杨明风,判了个斩立决,家眷流放岭南,资产充公的同时,那十几处宅院也被转卖出去,钱银陆续运抵京城。
傅英辞对此浑不在意,仿佛与他毫无关系,傅三和傅四说起百姓驻足围观昌南侯府抄家的阵仗,他便就坐在案前,神色如常地书写下一封奏疏。
“世子爷你是没看见,昌南侯当时站都站不住,是两个护卫架着观抄的,金子银子且不用说,珠宝字画便有三大车,昌南侯只一个嫡子,他要这么多钱银作甚,这倒好,全没了。”
傅四笑:“他是没了,国库充盈了。”
傅三咂舌:“听闻大皇子府也不大好,昌南侯的儿媳去大皇子府求救,被挡在门外,那妇人当街撒起了泼,闹得沸沸扬扬。”
傅英辞闻言停笔,抬眸。
这倒是新鲜,昌南侯的儿媳不就是贵妃的妹妹吗,她是高门贵女,还能做出此等泼辣事?
傅英辞笑了笑,怕是当中有什么阴谋,但他没兴趣知道。
沈萩过来时,他正好写完。
外头还在下雪,她斗篷上的雪沫子窸窣窣全掉裘毯上,被地龙炙烤着,很快凝成细密的水珠。
仔细算起来,他们还有十五日便要成婚了。
“听说了吗?”沈萩将斗篷递给青栀,径直走到他对面,看到桌案上正在晾晒墨迹的奏疏,忍不住蹙眉,“你好歹休息几日,至少忙过我们大婚。”
傅英辞笑:“写奏疏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大事,可比休息舒坦。”
沈萩便又问回正事:“昌南侯儿媳去大皇子府正门前,在青天白日闹腾了半个时辰,哭天抢地,人尽皆知。”
“听说了,怎么,不可以?”
沈萩瞥他:“ 你觉得正常?”
“不正常又怎样,总归不关我们的事,他们要争要抢,是他们自己个儿的家务事。至于谁利用谁,谁吃没吃亏,乐不乐意,也没人逼,都是权衡过的。”
听这话,沈萩明白傅英辞同她想的一样。
恐怕昌南侯儿媳去大皇子府求救,是太子的主意。
眼见着大难临头,贵妃失宠,霍辉回天乏术,昌南侯儿媳虽与他们是血亲却也顾及着自己的骨肉,在太子丢出交换条件的时候,她必然清楚自己要出卖血亲,但没法子,她还要保全自己的骨肉。
昌南侯府都散了,她不能带着孩子们去流放,这么冷的天,熬不下去的。
“兔子急了都咬人,接下来大皇子会不会做蠢事?”
沈萩记得,前世是在秋天,霍行设计引霍辉对自己痛下杀手,博得一线生机,也正因此,霍辉落入圈套,成为阶下囚。
今世所有事情都脱离了轨迹,而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想必霍辉很快会对霍行下手。
傅英辞擦净手指上的水渍,慢慢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珠带着疑惑。
沈萩不解:“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傅英辞:“你是不是在关心太子。”
沈萩:.....
傅英辞:“你对他的事,似乎格外上心,比如这回,你冒着大雪赶来,从进门到现在,所说话题全是跟太子相关。”
“沈二姑娘,你对太子,究竟是何种心思?”
“我们都要成婚了,你却问这种问题,不觉得唐突?”沈萩丝毫没有犹豫,反问过去,“我若说对他毫无想法,只是单纯不喜欢,反感,你信我吗?”
傅英辞一愣,旋即笑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信。”
沈萩忽然看到桌案上的字迹,眼神倏然凝滞。
潞州刺史,赵赫。
“你,你要弹劾赵赫?”
沈萩忘不了春黛是怎么死的,萧文茵告诉她,春黛嫁给赵赫做填房,不过一年便溺死在赵府池子里,尸体都泡坏了。
而前世,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始至终,傅英辞并未弹劾过赵赫。
那么眼前这份奏疏,为何会骤然出现,她惊得睁大眼睛,望向傅英辞。
傅英辞瞧出她的惊讶,嗤了声:“这回没猜到?”
“我听刑部陆尚书无意中说起过,昌南侯招供的一部分银子,跟潞州刺史赵赫相关。潞州呐,多么安生的地界,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沈萩恍然,前世傅英辞只弹劾,从未深究,但如今不同了,每个案子都被尽可能地挖掘,审查,潜藏在深处的秘密也随之曝光,露出来的越多,涉案官员也就更加出乎意料。
只是她没想到,赵赫会这么快被推到明面上来。
临走,傅英辞叫住她。
他身姿颀长,今日又穿了件圆领墨绿色锦袍,白玉簪冠,整个人看起来清秀俊美,狭长的眼眸微微一挑,冲着沈萩点了点下颌。
“对了,陛下前几日与我说起婚事。”
沈萩茫然。
傅英辞缓缓说道:“陛下念及侯府旧时军功,又感慨沈大人热血报国,沈将军忠肝义胆....”
“然后呢?”沈萩打断他的赘述。
“陛下得知我们即将大婚,想着在后日的宫宴上见见你我。”
“为何,要见你我?”
傅英辞:“谁知道,你自己见了他问问。”
便知傅英辞是个牙尖嘴利的,沈萩穿好衣裳,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戴上兜帽匆匆离开。
雪片迎面扑来,冷冽的空气将她周身环绕,仿若一层薄薄的水雾震开。
傅英辞看着她,忽而嘴角露出清浅的笑意。
这夜,东宫
霍行从噩梦中惊醒,惊魂未定间,只觉后脊全是冷汗。
梦里,他被人追杀,生死存亡之际,有个女子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血饲喂,他与那女子承诺,会一生一世真心待她,绝不辜负。可转过头,她却从万丈高楼摔落下去,他看不清那女子的样貌,却知自己的心被挖掉一块,他抱着她,喊她名字,唤她醒来。
明明喊过名字了,可现下却什么都记不住。
不是萧文茵,梦里的女子绝不是萧文茵。
霍行胡乱擦了把汗,撩开帘子起身下床,双手用力推开楹窗,硕大的雪片兜头泼洒,凉意让他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