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灼说完便有些后悔,这话说的不体面,明摆着是叫他靠未来老丈人和大舅哥。
但傅英辞认真想了想,皱眉点头:“陆尚书说的没错。”
说罢,果然转身疾步往外走,走了几步后又转过头来,冲着陆清灼道:“陆尚书,那功劳便没你的了。”
他说话留三分,陆清灼虽好奇但怕他杀回马枪,故咽下口水默默忍住。
沈府小厮正在打扫院子,厚厚的雪被堆到树下土上,清理出干净的地砖路来,树枝上偶尔啪嗒掉落发硬的雪团,又震开雪沫,鸟儿飞下来觅食,啄着缝隙间的谷粒悠闲踱步。
沈萩捧着一卷书坐在暖阁,对面是绣花的沈春黛,她歪着脑袋认线,时不时还抬头偷看沈萩,雪白的小牙露出来,满脸餍足。
“前些日子我还四处打听,怎么也找不到这种花线,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沈萩笑:“你身边宝松和宝喜说的。”
沈春黛吐舌:“那日跟宝喜说我要绣孔雀,可找不到线,她便问我绣孔雀作甚,我告诉她...”沈春黛顿了顿,小脸通红,“我告诉她,要给姐姐绣嫁衣,所以她记住了。”
沈萩搁下书卷,托腮望向沈春黛,忽而伸手揉着她脑袋:“我们春黛总是这么体贴,若能穿春黛绣的孔雀嫁衣,我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子。”
沈春黛笑的更甜:“我只给姐姐绣。”
“那我可要想想回春黛什么礼物。”
沈春黛听完,急了:“我可不是为了礼物,我就想对姐姐好。”
两人坐了会儿,沈春黛提到靖安侯府姑娘傅嘉淑,“那小姑娘可爱的要紧,我从没见过她,可她眼睛里干干净净,说话也极其磊落。不像我跟旁的娘子聊天,总要猜来猜去。
她仿佛很喜欢姐姐,想要姐姐做她嫂嫂。”
沈萩:“哪里是喜欢我,分明是喜欢跟你玩。”
“就是喜欢姐姐。”
“好,喜欢我。”
沈春黛得到回答,满意地低头继续绣孔雀翎。
青栀掀开帘子进来,“姑娘,靖安侯府世子来了,现下正在前厅坐着。大公子本在后院练枪,听闻他在,便扔了枪往前厅走,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
青栀担心那夜的事,两人有芥蒂,便赶忙来报。
沈萩闻言,起身换了双鹿皮小靴,裹上绯色披风后与沈春黛交代:“金汤花胶都要凉了,快些喝掉再绣。”
“好。”
她去了前厅,隔着菱花窗便看见两道人影,各自端坐在圈椅上。
沈冒生的一脸正直孔武,以血气方刚的姿态睨着对面人,傅英辞太过俊美,进屋后喝了盏茶,气色便更好看了,唇红齿白,一举一动都叫人挪不开眼。
沈冒看了会儿,忍不住冷笑:“细皮嫩肉能护得住我妹妹?”
“护不住,”傅英辞回答的干脆利落,说完一脸坦然地看向沈冒,沈冒吃了堵,如鲠在喉,便听傅英辞又道,“小萩说过,她会保护我的。”
“你是个大男人。”
“我是。”
“你让小萩保护你,你有没有点担当?”
“我有啊,若不然我怎会求娶小萩。”
沈冒一拍桌子,傅英辞慢条斯理抬头,一脸无辜:“我又说错话了?”
沈冒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来:“你可真不要脸。”
傅英辞:“沈将军错了,这么好看的脸,我怎会不要,要的,要的。”
沈萩赶紧挑帘进门,她怕再晚会儿,两人真的要打起来了。
“哥哥,你今日不当值?”沈萩先往沈冒身边走去,走到跟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别气了。”
沈冒看了眼自家妹妹,又看向一身反骨的傅英辞,怎么也想不明白,妹妹为何非要选这个神经病。他在殿前当差,不少人向他打听沈萩不成,如今都知道沈萩要嫁给傅英辞,纷纷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沈冒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同这么个疯子扯上关系,想必日后灵云寺的香油钱,沈家也有一份功劳。
“今日吩咐卢朗在御前侍奉,你跟他...嗨,那些个日子便不能再挑挑吗,也太急了吧。”
媒人送了按照两人生辰八字合的好日子过来,李氏也让沈冒去瞧了眼,那些好日子最迟也是明年春天,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个月而已。
一想到妹妹将要离家住到靖安侯府,成为别人家的娘子,沈冒便觉得窝火,尤其还是眼前这个极不顺眼的东西,他哪里能高兴起来。
“都是找师父看过的,再说靖安侯府跟沈府离着不远,哥哥若是想我,尽可骑马过去,才小半个时辰而已,我也能回家。其实都还好,我不是嫁到京外,时常都能见着。再说哥哥当值以后,便是同在沈府,咱们也时常半个月见不着人。”
沈冒哼了声,闷闷道:“还没嫁过去呢,便为他说话。”
沈萩摇了摇沈冒的袖子:“哥哥,他真的很好,只是你对他有成见,还不了解他罢了。”
“你了解?你跟他才见了几面,怎么就处处帮他开腔。”
闻言,傅英辞的目光也悠悠扫了过去。
沈萩对上他的审视,又转向沈冒道:“好了哥哥,你先回避一下,我跟傅世子有事商议。方才我与秦管事交代过,让他吩咐厨房做好晚膳,有哥哥爱吃的河鲜,肘子,还有新买的雪酿酒,你们可以一道儿喝酒加深了解。”
沈冒:“他又要留下用膳?”
傅英辞弯唇微笑:“又要叨扰了。”
沈冒一眼都不想看见傅英辞,离开时甩的珠帘乱颤,青栀和红蕊从外掩上门,守在屋外。
甫一安静下来,傅英辞的笑意跟着冷凝,瞥向沈萩时,带着一丝好整以暇的探究:“小萩,你不觉得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哪句?”沈萩装傻。
傅英辞走到她身后,居高临下望着那微垂的颈,乌黑的发丝拧成椎髻簪着一枚白玉如意簪,两只莹白月牙似的耳铛荡漾着,像波动了他心口的水,有股又痒又麻的感觉。
“你了解我吗?”
第21章
袅袅白烟从博山炉中涌出, 香气在两人中绵绵漫延。
沈萩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出身后人的逼迫,她像是被拉满弓弦的箭, 只要稍稍用力, 弦便会断裂。
“小萩,你了解我吗?”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问这句话时的神情,面色温润,眉眼幽幽,。
“我跟沈将军一样好奇, 你是为何笃定非我不嫁, 非我不选的。只凭先前你说的理由,未免有些牵强。而且, 我觉得你仿佛认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便知道我。
上回窦尧, 这次彭睢,下次,下下次,我要做什么,要弹劾谁, 你是否全都知道。
小萩, 沈二姑娘,你到底为何如此了解我?”
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傅英辞看到她身体颤了下, 却仍是呼吸平稳, 克制。
她转过身来, 因距离太近, 她转身时的双臂贴着桌案边沿,上身往后微倾。
他问为何, 沈萩其实很想告诉他事实,告诉他前世自己瘫在床榻上,日复一日听宫婢讲述他傅英辞的故事。讲他曾和窦尧在大街上对骂,那官员被骂的狗血喷头,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乘车离开。讲他为了彭睢的事,被人砍断左臂,后不顾大夫嘱咐,吊着胳膊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还有他被京里小娘子追随,为了躲避歪进沟里,弄了一身泥水后,气的将那些小娘子的爹爹全都弹劾了一遍,更别说后来种种,他被赐婚霍行的妹妹,那位十公主后,连夜跑到灵云寺出家,闹得住持左右为难。
那时她过的很苦,总想找个物件了结自己,但又为了家人不得不硬撑着吃饭喘气,熬过那些日子的枯燥无妄,皆是因为傅英辞的不断事迹,着实丰富有趣。
沈萩仰起头来对上他的审视,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沈萩猝不及防朝他扑去,环过他的腰身把脑袋贴在他胸膛。
皮肤下的心跳剧烈,充满了活力和生动。
傅英辞僵住:“沈二姑娘,你未免太轻浮。”
沈萩摇头:“我抱我未来夫郎,算不得轻浮。”
傅英辞掰她肩膀:“你莫要浑水摸鱼,避重就轻,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我。”
沈萩忽然笑起来,搂着他的时候抬头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被我抱着?”
傅英辞脸抽搐着:“我没有。”
“你明明就有,你看,你耳朵都红了。”
“我看不见。”
“阿辞,咱们去趟万年县吧。”
.....
沈澜从扬州折返京城时,沈萩和傅英辞刚走。
沈萩带着青栀和红蕊,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后便轻装上阵,傅英辞亦是如此,傅三和傅四怕耽误回京过年,跟吴元载提前要了糖瓜瓜子等物,生怕万一待在万年县回不去,也不至于干巴巴坐着喝茶。
沈澜听闻沈萩和傅英辞已然定亲,便与爹娘说了会儿话,将扬州的生意讲了遍,遂准备告辞。
李氏忽然喊住他,招招手示意他往前坐。
沈从山去里屋换常服,沈澜则挨着宽榻靠近李氏,看到李氏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由一愣:“娘是有话要问我?”
李氏嗯了声:“扬州沈家,你可是见过沈老爷子了?”
沈澜愣了下:“见过一面,因尤家叔伯引荐,也一起吃过饭。”
“他人如何?”
“娘问的是哪个方面?”沈澜有些不解,“沈老爷子身子骨很好,但毕竟年纪大了,入冬后容易生病,可瞧着精神矍铄,比同龄人显得更加康健。”
李氏笑:“我是说他为人如何,好相与吗?你初去扬州,他可为难过你?”
沈澜摇头:“不曾,他很谦和,有首富的度量和胸襟,难怪会将生意做得四通八达,源远流长。”
“那就好,你早些回院里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
沈澜起身拱手作别,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李氏以为他忘了什么事,遂扫了眼周边,却也没见别的。
“娘,这些话,是您要问的吗?”
李氏顿住,少顷又恢复笑意:“当然是娘要问的了,不然呢,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孤身一人去往扬州,又是那么久,我担心你【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沈澜走出正院月门,步履缓和,上空的明月被薄薄的云雾笼着,因前些日子的大雪,此时空气里浸润着冰冷的湿意。
他想起扬州时沈家老爷子看到自己的神情,坐在当中的老人慢慢直起身来,双目一眨不眨,在他进屋后,更是盯着自己看不够似的。
他起先有些奇怪,后来辗转从尤家叔伯口中得知,沈老爷子的儿子没有娶妻便亡故,但他曾有过外室,且那外室给他生了个孩子。尤家叔伯还笑着调侃,说沈老爷子约莫是觉得他跟自己长得有点像,想到了儿子,才会一时失神。
所以之后沈老爷子询问他家中还有何兄弟姐妹时,沈澜撒了谎,他没告诉沈老爷子自己不是京城沈家人,没告诉他自己也是捡来的。
他不想离开沈家,他只想跟爹娘,还有大哥二姐四妹待在一起。
而今,二姐要嫁人了。
乌青色的冷月映在沈澜披风上,犹如撒了层霜雪,他整个人都像是泡进了冰窟中,浑身上下都很冷。
.....
马车快要行驶到万年县时,沈萩听到帘外有人唤她。
她挑开帘子,外面是傅四焦灼的脸。
“怎么了?”
“少...沈二姑娘,我家世子爷被梦魇着了,您快过来瞧瞧。”
沈萩记得妙芙阁时,傅英辞也做过噩梦,便赶忙下了马车,来到傅英辞身边。
他车内有股墨香,小案上摆着没看完的书,人歪在软榻上,盖在腰间的氅衣快要滑落下来,他满头大汗,眉心紧蹙,像是在梦里遭遇了祸事,但唇紧紧咬着,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阿辞,醒醒!”她摇他肩膀,但他仿佛听不见。
沈萩坐在榻沿,掏出帕子为他擦拭汗水,一条帕子很快透湿,他还在冒冷汗,亏得车内有炭盆,不多时身上便又热络起来。
见他始终不醒,沈萩不得不另想法子。
她往边缘移动,让傅英辞的脑袋枕在自己膝上,随即拿过案上的书做扇子为他扇风,另一只手则用袖子擦拭他不断冒出的汗。
“娘....”
沈萩愣住:“你说什么?”
傅英辞又咬住唇,似努力克制不让自己说出呓语,他咬破了唇,血一点点溢出,流到白皙的下颌。他咬的极狠,像野兽认准了猎物,浓重的呼吸堵在喉咙里,汗越来越多。
沈萩怕他把唇咬对穿,忙起身跪在地上,想寻个趁手的物件,环顾四下却是什么都没找到。眼看他发了疯似的用力,沈萩来不及多想,一把掰住他的下颌,隔开一道缝隙后,见他尖锐的牙齿又要往下咬,忙伸过手去。
疼痛传来,她嘶了声,曲指想抽出来,但被他死死咬住,含糊不清的声音随之传来。
“别杀...别杀她。”
沈萩怔住,闻言俯下身去,问:“你说的是谁?”
她怕听不清,便覆过去将耳朵贴在他唇角,然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喘息声逐渐变得平静,也没等来答案,她直起身子,忽觉有人盯着自己,扭头,猝不及防对上他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