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万岳书院,今日到万仞山上去, 见了那悬崖我收获良多。”
她说得真心实意,那悬崖配着齐师兄的琴声, 她觉得自己的胸襟都开阔了, 意气豪迈。
“你现在能画随心动, 画出自己的心境了。不错。”
贺先生很满意, 确定手没事之后, 没让她多画:“躺着休息去吧。”
“幸好我平时练习多,关键时候这手没出问题。”沈玉如不由得感谢起去年负重练习的自己,那时候又是练拳, 又是射箭, 痛得手抖依然坚持下来, 才有她今天恢复得这么快。
若是没有这样的训练,此刻两只手恐怕都没法动了。
沈玉如躺下来, 悠闲地晃着腿,突然想到什么,又猛然坐起:“师父, 我差点忘了一件事!”
贺先生也准备休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什么事?”
“哎呀!”沈玉如猛地晃了下脑袋, “每天又忙又累,我差点忘了,萧安说他也要去比赛!他说之前跟您学了两年啊,那我是不是没什么指望得第一了?”
“他也要去?”贺先生的表情明晃晃的就是,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所以,我冲着第二去就行了吗?”
“胡说什么!”贺先生立刻改口,“萧安又怎么了,你照样能赢他!我收你为徒定然有你的过人之处。”
“您刚才的表情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突然听到,能不吃惊一下嘛?我只是看在他家亲戚的份上,才带了带他,跟你不一样。”贺先生睁着眼睛狡辩,“再说了,他一个黄字班的都能上,不更说明他们书院没人不是?”
沈玉如当然知道师父完全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师父都这么努力想理由给她鼓气了,她自然也不能畏惧。
“比就比,没准我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人,生来就是画画的。”
沈玉如幻想了一下自己打败萧安获得第一的场景,想着想着,沉沉睡了过去,梦里都开心得直乐,一觉醒来就到了第二天一早。
这回去万岳亭,终于轮到她自己了!
她有种当年去参加联考时的感觉,觉得自己学的时间为时尚短,准备不充分,转念一想,她学的时间那么短,就能画得这么好,已经很棒了!
夸完自己,沈玉如昂首挺胸,精神奕奕地出了门。
当选手和观众的流程不太一样,才到万岳亭,就有万岳书院负责的先生喊她过去抽签,她看了一圈和自己一同参赛的几人,万岳书院来的是个青年男子,并不是萧安。
沈玉如无言了一瞬,萧安这人果然不能信,紧接着从抽了个纸团出来,三号。
抽完签,她就等着比赛开始。
贺先生陪她一起在万岳亭右下侧等待,就是先前她来看萧景昭比赛的位置。这时才能看出贺先生在画坛的地位来,其他书院的画艺先生纷纷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
“这便是令徒,想来名师出高徒,十分了得了。”
贺先生就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她学画不久,在我们书院只是平平。”
沈玉如学画不久,大家都打听到了,但这平平,现在谁也不敢信。
都是给他们施压罢了,要是连人家平平的弟子都比不过,他们这边精挑细选出来的学生算什么?
经历过前几轮的比赛,这回万岳书院不敢再轻敌,为了防止出现冯至秋那样赛前张扬赛后狼狈的事,他们也提前开始铺垫:“嗯,我们的学生也只是平平而已。”
云鹿书院:“我们也是!”
白柳湖书院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他们突然都这么说,一脸茫然。
“那倒是巧了,看来大家这回不约而同都选了平平的学生来呀。”贺先生对万岳书院那位先生戏谑道,“你们书院有个学生,在金陵和齐修并称‘琴画双绝’,我还想他怎么没来,原来如此。”
万岳书院的先生气得吹胡子,萧安是准备后面再上的!
他有些维持不住了,阴恻恻道:“齐修昨日的琴还是你这位弟子借的呢,她便真是平平吗?”
贺先生神态自如:“自然呀,她在新生无基础班都不是第一,一会儿就要上去献丑了。”
“你……”这贺先生果然阴险,万岳书院的先生郁闷转身,不再跟她说话。
再说下去,只怕都不好再安排萧安参赛。
说话间,画艺比赛开始。
沈玉如认真听先生出题,只听他说的题目是:蜀郡山水。
沈玉如听完,差点没心花怒放,她从到蜀郡开始,就一直在画山水,画的不是别处,正是蜀郡。
要是让她画个金陵山水,她可能还发懵,现在居然出个蜀郡山水!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的美梦还是极有可能成真的!
她这边有种押中题的快乐,其余学生却小声议论了一番,今年竟然第一题就比意境,通常先生们最重画中意境,都是放在第四轮比的。
万岳亭正中间,放了一个木头架子,上面夹好画纸。
大家按顺序一个接一个地上去画,其余三人坐在万岳亭左侧等待,能将对手的作画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沈玉如排第三,好处是可以看到前两人画了什么,多了思考的时间,弊端则是相应的,也容易受他们影响,限制了思维。
沈玉如很快想好了自己要画什么,没有这种后顾之忧,放心地去看。
前面第一个人来自白柳湖书院,画了蜀郡山峰之连绵险峻,颇有“百步九折萦岩峦”之势,第二个是万岳书院的师兄,依然突出蜀郡山水之险。
第三个是沈玉如。
其实大家心里约莫也觉得,才学一年的人水平大抵也就那样,但看到她走到画纸前,不知不觉,就随着她的动作屏息凝神,安静地看了起来。
只见她从提笔沾墨开始,身上的气息就产生了变化,先前的可爱灵动一下子化为沉静,变了一个人似的。
万岳书院几个早早关注她的先生心里想道,他们猜得没错,什么可爱都只是表象,现在看她的气质,七八分确定这位学生定是以心胸境界取胜之辈。
沈玉如也画了一座险峰。
且这峰,较之前两人,更险,更峻,简直就是万丈悬崖。
峭壁上唯有几株寒松迎风倒挂。
大家一边看,一边点头,这几株奇松,也是烘托山峰之险。
紧接着,她又开始画水,水流湍急,自悬崖飞流而下,拍打在岩石上,溅起极富冲击力的浪花。
险峰急湍,蜀郡山水的特征全在画中了。
先生们还以为到这里就画好了,准备让最后一名学生来画,却见她继续蘸墨。
这回她画的是人。
孤绝的悬崖顶上,坐了一个抚弦的老翁,倍感凄凉,又在飞湍拍岸处画了一个孤独抚琴的老叟。
两人都在抚琴,一个在山顶,一个在谷底,山崖隔绝了视线,流水阻断了声音,彼此寻觅知音而不得,画外的人却知道他们正是一对绝无仅有的知音!
他们各自孤独,两人的琴弦却在一同颤动。不由得让人期许,他们会不会心有灵犀,感受到世界上有一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呢?
若说前两人的画,胜在熟练的技巧,这一幅画里却有了故事,有了想象。
何况她寥寥数笔,山、水、人,全跃然纸上,画功分明也是极好的。
“贺大家果然收了个重山水意境的弟子。”台下万岳书院的先生扶额低声道,“这样的画,比之你我,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技巧易学,奇思妙想却不是无时无刻地有。
他们和贺先生不一样,作画最重的便是意境,旁的都次之。之前因为压力,一门心思想着自己书院必须要赢,此时反而生出了惺惺相惜的爱才之心,“这样的学生,怎么就去了莲湘书院?分明该跟我学画才是!”
“你可是想了不少法子让她没法夺得魁首,这一场比分才占一成,里面可有你的功劳,你还想让她跟你学画。”
万岳书院的画艺先生,全是写意一派,画得好与不好,一眼便知。哪成想最该来他们书院的学生,居然被擅长工笔画的贺先生收了弟子。
“按照往年经验,意境就该放第四轮比的。”那位先生说,“往后还是不要随意调换顺序的好。”
书院要保证总分排第一是一回事,可是这一刻,他们也发自内心地认为,别的都不重要,比画艺就该让写意画占的比分最高。
意境才是丹青之道的精髓所在。
他们私下议论着,台上已经换了云鹿书院的学生上去画。
那是个斯文瘦弱的书生,一看就有书画师的气质,他也提笔,笔尖在砚台中来回蘸墨,过了半晌才站到画纸前。
提起笔,却迟迟没落下去,笔尖上的墨滴了一点在纸上,雪白的宣纸染了墨格外刺眼。
云鹿书院的先生心态向来平稳,可是也没平稳到看学生在上面发愣也不着急,不顾违规,在台下喊:“你愣着干嘛,画呀!”
那学生反而一抖,把笔搁下了:“方才莲湘书院的师妹画得太好,那幅画一直在我心中,使我思绪万千,无法静下心作画了。”
第74章 丹青2
“臭小子, 你想弃赛不成?”云鹿书院的先生急了,“老子教你这么多年,不管画个什么出来, 快给我画!”
“注意影响,注意影响!”旁边的人拉他。
“注意不了了!他都想不画了……”
被万岳书院的人拦住,警告道:“你再喊就算作弊了。”
“我还觉得你们作弊呢,把这场放第一轮比, 也不知是何居心!”
这位先生半点不怕警告,他本身就是写意画大家, 带的弟子自然也最擅写意,工笔那可真是平平, 结果今年万岳书院调换比赛场次, 他觉得完全就是在针对他。
这便罢了, 他本来都准备忍了, 可恨他辛辛苦苦带的徒弟居然想放弃!
这让他的老脸往哪搁?!
云鹿书院的弟子被他师父喊了一通, 终于动笔了。他画的与前三人都不尽相同,没有在险字上做文章,而是突出蜀郡高峰的雄伟壮阔, 尽显大盛朝的鼎盛气象。
更妙的是, 他把先前那一滴墨, 巧妙地画成了一座小山掩盖过去,完全看不出丝毫痕迹。
云鹿书院那位先生已经脸红脖子粗, 看到这画,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这还差不多。”说着,脸上忍不住露出自得的神情。
万岳书院教画的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 又默默转了回去。
本来是防着莲湘书院,没想到今年云鹿书院的学生也出乎他们意料, 这两个书院的学生完全盖过了万岳书院的风头。
这时候万岳书院的人就有点庆幸,幸好打贺大家开口,他们也就跟着谦虚了,不然……这场面可能和算学得零分差不了多少。
第一轮全部画完,有不属于任何一个书院的画艺大家上台点评,分数是大家一致讨论出来的。
这一场不但比画艺功底,更重意境,沈玉如的画,将山与水、人与人、人与山水的关系以孤幽之情连结,当属意境上乘之作,最符合时下文人推崇的清高淡泊,当之无愧得了十分。
云鹿书院差点弃赛不画的学生也有九分,反而是万岳书院和白柳湖书院,一个六分,一个五分。
一直对莲湘书院表示轻蔑的白柳湖书院:……
沈玉如下了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不期然被一个身材富态的老先生拦住:“小女娃,你是怎么想到那幅画的?”徒弟都因为她的画险些弃赛,他自然得问清楚。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十分好奇的。
她还记得,这位是云鹿书院的画艺先生。
云鹿书院好歹还带过迷路的他们回城。
她没有隐瞒,如实道:“昨日上万仞山听琴,琴音颇怆然,思及前几日的《高山流水》,心有所感而画。”
简而言之,她将二者结合,又改了改意境。
此时大家都还没走,万岳书院的人更是竖着耳朵听她说。
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既感叹她好悟性,又觉得自己的学生不如人家的好,板着脸道:“特意安排去万仞山比琴,正是有让学生开阔胸襟的用意,不枉我们费心安排。”
贺先生呵笑两声,并不接话,带上小徒弟走了。
画艺不比别的,不同光线下看,同一幅画也略有区别,是以比赛全在白天,用过午膳还得回来比第二场,没时间跟他们多说。
到了下午,气氛又比早晨紧张了不少。
云鹿书院那位先生正在威胁徒弟要换人,直到那个弟子保证绝不会发生上午的状况,才答应再给他一次机会。
旁边万岳书院和白柳湖书院也在各自给学生训话,贺先生原本吃饱了,正懒洋洋的,见状觉得自己也得说点什么。
她想了想说:“好好画,那几个老头子还是有点真东西,在水墨画上能给你指点。”
沈玉如心领神会,她抱着让名师点评提升自己的想法去比这一场就行了。
上午场为了提升观赏性,特意让他们在竖起的架子上,一个接一个地画,下午场专业很多,前后左右一共摆放了四张案几,出题后,让他们一同开始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