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想到自己学的不怎么样的琴艺,就觉得心虚。
要不是师兄借用,这琴在她手里,恐怕它琴生都无缘如今日般受人关注。
万岳书院先前那几个人小声议论的人,见了九霄寒玉自是睁大了眼睛去看,还真是!
其他人慢慢认出了这把琴,一传十,十传百。
“九霄寒玉又如何,去年冯师兄就赢了九霄寒玉,再来一次,还会怕它?”
“我看齐修太狂妄自大了些,九霄寒玉再好,不适合他也是枉然。”
懂琴的人听了齐修三场比赛,自然能听出,齐修与千山环佩气息相协,几乎琴人合一,施展出了最佳水准。
他贸然换琴,恐怕影响的还是他自己。
冯至秋也在一旁冷笑,姚婉儿与九霄寒玉磨合了许多年,确实练得不错,但齐修……他完全是自己作死。
众人心中思绪纷纭间,只听“铮”地一声,恍若玄铁破冰,又如金石凿玉,一声鸣响,让在场所有声音遽然归于宁静。
天地间,只剩下被风声裹挟的名琴余音。
沈玉如仿佛被细雪碎冰洗涤了心神,在盛夏中感受到一抹清凉,思绪无比清明。
九霄寒玉,琴如其名。
她想起那天在文会阁听师兄试奏一曲后,就挠心挠肺地想要这把琴,原来当时师兄还是收着了。
大家都担心师兄临时换琴,会发挥不好,她之前也有些担忧,若是因此影响了师兄的成绩,她这个借琴的人,多少也有几分责任。
但是想起师兄在文会阁的那一曲,又听到这熟悉的琴音,她对师兄充满了信心。
“在万岳亭就好了,我必押上全部身家赌师兄赢啊……”
叶无过伸出一根手指,偷偷戳了戳她:“你别看得这么明目张胆,我看你家景昭哥哥要吃味了。”
“嗯?”
沈玉如转身去看萧景昭,对方站得端端正正,看得目不转睛,半点余光都没给她。
“不是,他刚才真的看你了,那小眼神可深沉可怨念了。”叶无过挠头解释,“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看不出来了,好吧好吧,就当我看错了。”
略过这一茬,她们继续听师兄的琴声。
同一把琴,在沈玉如手里,发挥出的不过一二分,可是在师兄手里,她觉得,至少有九分。
听着听着,上回听《高山流水》时的感觉又出来了。
虽然手还贴着膏药,但她脑海中已经开始绘制一幅巨大的画卷。
若说上回是青山巍峨,流水拍岸,知音相逢,这一次则是孤山一片,四下无人,悄然神伤。
九霄寒玉的空绝清寒,万仞山上的猎猎野风,悬崖边上的滚拂绰注,一曲即兴,令人身处其中,感同身受。
“我要回去画画……”
一曲毕,沈玉如差点都忘了自己在哪,再次迫不及待地对师父说。
“这大山上,你自己爬回去?”贺雪泠瞥了她一眼。
“对哦,早知道该把笔墨带来。”沈玉如抬手想拍拍脑门,胳膊还是痛,遂作罢,又对师父说,“以后我也要好好练琴,不能辜负这么好的琴。”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听琴可以给自己带来灵感,她明明可以用九霄寒玉自己弹啊!
第72章 联赛21
莲湘书院观看位置的旁边, 是白柳湖书院。
先前听到莲湘书院的人,在说这琴是沈玉如的,他们便开始注意她, 现在才想起来,莲湘书院带来的黄字班女学生总共才两个,一个前头比过算学了,剩下这一个, 自然就是要比画艺那一位了。
“这位学生,既有名琴, 比的却是画艺,想来画艺十分出众了。”白柳湖书院暗搓搓地套话。
“非也, 还赶着回去继续临时抱佛脚呢。”贺先生状若无可奈何地叹气, “学生太谦让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把宝贵的比赛机会留给了小师妹。”
白柳湖书院那人听了, 露出轻蔑之色。
什么把机会让给小师妹, 依他看来,分明是莲湘书院衰落无人,只能让一个黄字班学生上了。
原本因为叶无过和萧景昭几个对莲湘书院暗中警惕的白柳湖先生, 此时觉得至少在画艺这一科, 他们绝不会是垫底的。
他这般想着, 就听到宣布了琴艺的成绩。
画艺如何还不知道,但这琴艺, 白柳湖书院,排名第四……
“唉,这些不争气的!”
当齐修弹出第一个音开始, 万岳书院的人,心就凉了半截。
听到一半, 结果如何心中已然有了预判。
冯至秋的先生冷冷道:“早知如此,这回还不如不让你来。”
“先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弄的那些小动作,做了这些还赢不了,白白丢人。”
他一甩袖子,走得头也不回,留冯至秋愣怔半晌,才自语道:“可是去年您还夸了我呢……”
这些事,先生一直都是知情的。
同样的手段,赢了就是机敏,输了就是不入流。他愈发认为,用什么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赢。
纵然冯至秋心里想着这些,转移对比赛结果的关注,等到结果真正出来时,书院同伴们的议论声,还是不可避免地进入他的耳朵。
“冯师兄这回还不如不来呢,不来大家只记得他去年胜了九霄寒玉,夺得魁首,可是他今年偏偏又输给了九霄寒玉……”
“就是,别人来就算输了,我们还能吹有个能赢的师兄没来呢,唉……”
冯至秋抱着琴,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去年此时,他春风得意,去挑衅莲湘书院的师姐上文会阁,今年此刻,他气得想去找齐修,上擂台一比。
可是理智告诉他不可,齐修心性远比他想象中坚定,琴技又扎实稳当,他永远不要再对上此人才好。
冯至秋开解自己,正欲离去,齐修却似笑非笑地找过来。
他警惕地看着对方,齐修笑眯眯地说:“师兄承让了。”
“哼!”
冯至秋不想让他有机会奚落自己,转身欲走,齐修不紧不慢道:“我知道师兄实力不止如此,今日定是被万仞山下的悬崖吓着影响了发挥,不如去文会阁一试?”
齐修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如何?”
冯至秋知道这是他的激将法,平复气息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却听他又道:“毕竟姚师姐胜我良多,师兄又赢了姚师姐,实力怎么也不该如此。师兄若是不敢上,倒让我怀疑去年……”
“上什么台?”冯至秋干脆了当地问。
齐修莞尔一笑:“自是橙台。毕竟你的琴,倒也不够上赤台的。”
他挑衅着跟冯至秋约好了回去再比,上了马车,听到一个同门道:“这几天事情多,要不是看到你跟冯至秋约橙台一比,差点忘了沈师妹跟人相约赤台之事!齐修,你快去劝劝师妹,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齐修一顿:“她跟谁约了?”
“万岳书院那个……”那人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开始似的停了一瞬,“就是跟着张阁老那个……”
想也知道,跟着张阁老的人能缺银子吗?那人穿金戴银的,哪怕输了,跟阁老撒撒娇,只怕要多少银子都能到手。
齐修蹙眉:“我知道了,会去劝她。”
回到客栈,齐修先去还琴。
贺先生和于亦惜等人都在,似乎在谈论画艺,他行礼过后便道:“多谢师妹的琴。”
“不客气,我还感谢你让它大放光彩了呢。”
沈玉如说话,就发现空气安静了,她眨眨眼:“我说错什么了吗?”
“听说师妹几日后与万岳书院的人相约赤台,可有这事?”齐修避而不答,只这么问道。
这事她也没想瞒着谁,点头应是。
见她点头,齐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亦惜先惊呼道:“师妹不可!”
亦惜师姐素来稳重,此时她大惊失色,沈玉如不得不郑重以待:“师姐,这是为何?”
于亦惜看了看齐修和贺先生,见他们有默许之意,便指着齐修刚还回来的琴道:“你可知他今天为何非要借这一张琴?”
沈玉如心里也觉得奇怪,她只是怕师兄不想说,这才一直没问:“是为什么?”
“因为这琴,原本是姚师姐的。”
沈玉如入学时,姚师姐刚刚毕业,未能见到,但这名字,她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许多次。
听师姐说了,她才知道,为什么这大家提起她时,总是那样的神态。
姚师姐自幼学琴,进了书院后,便被齐先生收为关门弟子。齐先生琴技超绝,收徒要求也高,总共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还赠她名琴九霄寒玉。
姚师姐也不负所望,即便专攻的是琴艺,依然成为那一届中,莲湘书院最受尊敬的大师姐。
直到,去年北上白柳湖书院,参加那一年的联赛。
“联赛这些不好的风气,就是去年冯至秋开始的。”
于亦惜去年作为替补,看了全程的比赛,对其中内情最为清楚。
冯至秋私下攻击姚师姐,又与白柳湖书院的人联手,仗着在白柳湖书院比赛,他们学生最多,让人在比试琴艺时,专给姚师姐添乱。
四大书院联赛举办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姚师姐毫无准备,真以为自己弹得不好,心乱了,琴音便也跟着乱了。
输了一场之后,更是没有自信,一场输,场场输,就这么让冯至秋拿了头名。
“若只是这般便也罢了,还能怪师姐自己心态不好,可是,他偏偏不肯收手,还激将师姐差点上了赤台,押的就是各自的琴,幸而他的琴不值万两,被赶去橙台了。”
如今琴都到了沈玉如手里,可见那位姚师姐一定是输了:“这琴没有被冯至秋拿走吗?”
“琴当然不能给他,书院替师姐出了银子,让她回去还上积分就是。师姐回去都要毕业了,把琴卖给了文会阁。”于师姐爱惜地看着九霄寒玉道,“师姐只要了橙台的十万积分,就走了。”
沈玉如心道,难怪文会阁卖给她,也只收了一千两,她分明看到萧景昭的字都是溢价往外卖的,原来有这么一段渊源。
“你别以为这样就算了了。”于亦惜见沈玉如面色如常,一点畏惧都没有,不由得更直白地说,“先前说了师姐是自幼学琴,后来又专用这一把琴,你可知她把琴卖了,意味着什么?”
沈玉如下意识道:“难道,她这是不再弹琴的意思?”
于亦惜吸了口气:“对,师姐毕业后就上山清修去了,不科举,不弹琴,与青灯古佛相伴去了。”
听到这里,沈玉如终于有点吃惊。
竟因为输了几场比赛,就出家了么?
“婉儿连输几场,加上冯至秋有意打压,她对弹琴这件事不自信了。”贺先生提点道,“而且她情况有些特殊……”
后半句纯粹是贺先生一时感慨,哪成想于亦惜和小徒弟都眼巴巴地等着她继续说。
“咳。”贺先生清了清嗓子,含糊道,“她觉得有愧于她师父……”
沈玉如:“师父,我绝对不会因为愧对你就放弃画画的。”
换来师父一个脑瓜崩儿。
于亦惜却道:“原来如此,齐先生自请去教无基础的新生,好似也是因为此事自责。”她对姚师姐和冯至秋之间的事了解得清楚,至于姚师姐师徒的内情,自然无法得知。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齐修是齐先生的亲弟弟,对这些他应该也很清楚,一看,原本过来主动要劝师妹的齐修,现在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猜想,同是学琴的人,或许感受更深吧。
他们其余人顶多惋惜气愤,齐修却真正带着姚师姐的琴,重新夺了第一回 来。
沈玉如顺着于师姐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齐师兄的神态。
众人都安静下来,齐修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对沈玉如道:“总之,你不要那样。”
沈玉如还在想,师兄的意思是,不要像姚师姐那样,输了之后就上山清修,还是不要去文会阁,若是前者,她确信自己不会。
于亦惜的理解却是齐修劝她不要一时意气就比得很大,附和道:“万岳书院的人,一个个狡诈得很,师妹你宁愿爽约也不要去。”
她和齐修离开后,贺先生观察她的神色:“听了这么多,你还是想去?”
“嗯,以前在县学时,我贪玩,考试课业总是不如她,回回先生批评我后,她总要嘲笑。”沈玉如说,“先前倒也算了,但她先是说要让我去给人做妾,萧景昭落水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我不赢她一回,心绪难平。”
贺先生按了按额头:“还有几日,先不说这个,你明天的比赛手能行吗?”
沈玉如这才从文会阁的事情中回神,来了蜀郡这么多天,终于要轮到她自己去比赛了。
第73章 丹青1
左手依然抬起来都费力, 但右手尚且好一点。
“我现在试试。”
贺先生替她研了墨,沈玉如提笔,在纸上挥洒几笔。
几朵墨荷在她笔下悄然绽放。
贺先生侧身看了几眼, 点评道:“你这风格倒是和以往不太一样。”同样的荷花,她从前精描细绘,闺阁气浓厚,今日草草几笔, 却疏放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