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宁心静气,端坐在案几前等待先生来说题,然后她就听到,请以墨荷为题……
嗯?她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又看着他重新说了一遍,确实是墨荷。
沈玉如重新低下头,抿了抿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这些题都是出在了她的心坎儿里呀,让她自己去当出题的,都未必能想到这么适合自己的题!
虽然她更擅长工笔荷花,但是那么多花里,她看得最多的就是荷,随手一画就是荷花,画墨荷比画墨菊墨兰拿手了不知多少!
她当下信心十足,对着画纸冷静地构思起来。
台下莲湘书院的人看到她抿着唇,神色严肃,担忧道:“小师妹该不会没画过荷花吧?”
“有可能,她才来一年,书院里什么花都看过了,唯独还没看到荷花。”他们来时,莲心湖的花都还没开。
于亦惜对众人道:“师妹学画为时尚短,就算这一轮比不好,你们也不要苛责。”
“那是当然,师妹上一场带来这么大的惊喜,已经足够优秀了!”
旁边白柳湖书院的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这一轮看来不必垫底了,悲的是,人家好像真的才学了不久,就这样上一场还拿第一……
人与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沈玉如精心构思了一幅图,用心描绘,放下笔时,其余三人也差不多完成。
大家拿着画,走到前面,一字排开,四幅墨荷展现在众人面前。
若是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四幅都非常好,没了早上被所有人看着作画的压力,更能静下心来画。
可是由书画大家来看,自是能分出个高下。
万岳书院和云鹿书院都画出了荷花的郁郁生机,白柳湖书院画的也是盛开的荷花与花苞,沈玉如画的却是残荷萧索,一片孤清。
她用泼墨写意的风格,荷花的神与韵,皆在画笔中。
尤其是中间那一片巨大的荷叶,用了淡墨,疏疏淡淡,凋敝之意毕现,着实引人注目。有它在,无论另外三幅如何错落有致,花叶相映,都比之不及。
沈玉如觉得这题出到了她的心坎上,万岳书院和云鹿书院的画艺先生觉得,她的画,画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这怎么会是贺先生的弟子呢,跟贺先生学,不是浪费了她这水墨画天赋?
“……所画的荷花时节不同,但这轮第一归莲湘书院,没有异议吧?”
“嗯,我给二十分。”
“二十分。”
第二轮比分占两成,二十分就是满分。
统计好了分数,这才由一个代表,上去点评。
沈玉如上台前,师父特意说了让她听这些名师的指点,于是她听得很认真地从头听到尾,其余人都说了足与不足,她一一记在了心里,然后有点忐忑地等他点评自己。
结果轮到她,只有好长一番夸赞。她对自己确实是有信心的,但是这些书画名师夸起来,简直能去当个文才科的先生。
“没想到师妹居然这么厉害。”
高仁都看傻了,作为领队的师兄,他本来都在想用自己第四的成绩去安慰师妹了,结果,这里面最需要安慰的好像是他自己。
叶无过啃着糕点哽咽了声:“她真没白受累,贺先生每旬布置的画太多了,平时我看着都辛苦。”
白柳湖书院内心:这就是你们说的学画为时尚短???
这会儿他们也轻蔑不起来了,因为太震惊,表情都麻木了。
沈玉如在台上,都被夸得快飘到天上去,下了台,先是被云鹿书院一同比试的师兄拉住,对方有些脸红地询问:“师妹也是爱荷之人?我赏荷已有七八年,室内都养碗莲,我见师妹这画,定是赏荷已久之人。”
“嗯,我赏荷的年数,也就比你长一点吧。”谁也想不到,她学画时间短,可是她赏花时间长啊。
他呆住,这位师妹看起来至少比他小三四岁,赏荷年数竟比他更长,难不成从稚童时便开始赏荷了?
还欲再问,却发现可爱的师妹被他的老顽童师父拉走了。
“这位小友,不知有没有意向,来我们云鹿书院?你这水墨画的天赋,得有良师教导才行啊。”他拍拍自己胸膛,然后又指出她画中几个可以改进的地方,“你看,你师父不擅长水墨画,这些都没法教你。不像我,我专攻水墨,尤擅山水花卉。”
“多谢您……”
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被万岳书院的先生打断。
这人之前对他们师徒二人一直没有好脸色,现在仿佛把这些都忘了,十分和蔼地对沈玉如说:“小友,我看你画山水也很不错,不如留在万岳书院。”
云鹿书院:“先来后到,这学生该跟我学!来云鹿书院,有吃不完的荔枝。”
“拜我为师,来日画坛必有你一席之地!”
两个书院现场抢起人来了,这发展谁也没料到,贺先生:“……”
她想说点什么显示一下存在感,想了想,算了,直接拉上徒弟走人。
他们争了半天才发现,嗯?人呢?
万岳书院的画艺先生想收徒是一回事,大家回去盘点时,却忍不住说:“这学生真不简单,前两题好像正中她下怀似的,恐怕特意调换比赛场次,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
“不可能,她这功底,显然是写意一派,绝不可能出错。明日比工笔画,我们就有优势了。”
“那我们就更不该故意调换顺序了,这么欺负一个小弟子……”
“工笔画本来就不算我们的特长,也不能说欺负,大家都是凭实力比罢了。”
先前那人想说,单看她前两幅画,其实不仅意境高超,也格外传神,对细节的处理,其实与贺大家很像。
但其他人已经开始讨论明天要不要换人上,明天开始莲湘书院肯定不行了……他也就没说,究竟如何,再看两天就能看出来了。
沈玉如跟着师父回了客栈,她们师徒却在说:“刚才招揽你的那两人,你有没有感兴趣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只跟师父您学!”沈玉如立刻表示。
贺先生笑道:“我是说真的,本来就打算再给你找个水墨画的师父,他们二人在水墨画上,确实独具一格。万岳书院那个更擅山水,云鹿书院的山水花卉都不错。”
她见小徒弟有些疑惑,解释道:“我们书院里面只许拜一个师父,但外面遍寻名师求学很正常,比如萧安,他跟我学了两年花鸟,就去找更适合他的老师,换了许多个,又专门考到万岳书院继续学。在水墨画上,我没法教你最好的。”
“我还是更喜欢跟师父学,或许等以后学有余力了,再考虑出去找别的先生?”
“也好。”
贺先生越看自己的小徒弟越喜欢,作为第一个发现她天赋的人,她觉得自己真是独具慧眼。
再想明天比赛时可能会出现的场景,贺雪泠就乐得坐不住,跟徒弟一块儿画了一幅画才算能睡着。
第二天,贺先生起得格外早,沈玉如才醒,她就端着早膳上来了。
“包子,米粥,你洗漱完就正好不烫了。”
沈玉如懵了懵,是不是该她这么孝敬师父才是?怎么就倒过来了?
她身为徒弟的自觉,不敢耽搁,赶紧起床洗漱,来跟师父一同用膳。
“师父,你今天心情特别好吗?”她跟贺先生相处久了,发现今天她格外有活力。
以前这种活力,通常是有人跟她谈论话本才会出现。
“嗯?很明显吗?”
“有点明显。”
“那不行,我得收着点。”贺雪泠发现小徒弟不明所以的目光,对她道,“没什么,你安心比赛就是,今天开始才是我们的重头戏。”
“嗯!”沈玉如重重点头。
她前面一年,学的都是工笔画,今天和明天的比赛,才到自己真正发挥实力的时候。
到了万岳亭下,沈玉如第一眼就发现,三个书院都换人了,万岳书院和白柳湖书院来的仍然是不认识的师兄,云鹿书院那个她却好像见过。
“我们到蜀郡,是你来接我们的吧?”云鹿书院娃娃脸的学生主动开口。
沈玉如想起来了,他就是迷路那天,跟自己一辆马车回来的,还直言不讳来晚了是为了吃荔枝……
“原来你也是学画画的呀。”
“不错。”娃娃脸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而且我学工笔画,专门画荔枝,今天要是让我画荔枝,我肯定能得第一。”
沈玉如已经通过师父知道了,今天这场会给他们静物临摹,有时是花草,有时是物件。
“那你可悬了,荔枝不是运不到这里来?”
“是呀,可惜了,师妹不若跟我师伯学画吧,你就能名正言顺来吃荔枝了。”
沈玉如发现了,他们书院的人还真都是颇爱荔枝呀。
这么说着,她心里期盼今天拿来的能是一盆花,要是画花,那就是她的擅长了。
沈玉如落座,跟众人一同等待静物被搬上来,她没等到,只等来一行人。
她看着罗紫柔走上来,她的两个丫鬟抬着一张贵妃椅,摆在原本该放静物的位置,然后罗紫柔倚坐其上,右手斜撑额头,左手接过一颗丫鬟递给她的东西。
沈玉如仔细一看,她在师父给的画册中见过,竟是一颗荔枝!
不是说路途遥远,这东西运不过来吗?
她怀疑是自己没见识认错了,转头用目光询问娃娃脸,对方微微颔首。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荔枝究竟能不能运过来这种问题了,待罗紫柔坐定了,先生才上来说题目:“今日的题目便是,画面前之人。”
沈玉如真实地感觉到了头疼,她跟罗紫柔的关系,已经到了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对方的程度。
从前种种不论,她怎么可能在经历了对方在池边见死不救的事情后,还能心平气和地去给她画像?
她心里永远只有罗紫柔落井下石后离去的脚步。
沈玉如心绪起伏不定,出题先生都下去了,她还迟迟没有拿起画笔。
莲湘书院的人都关注着她。
“糟了,这人就是跟师妹相约赤台之人,那天师妹都差点拔剑了!”
“萧师弟落水也与此人有关。”
“我看师妹跟昨天云鹿书院那人一样,好像不想画呀。”
“那不是废话,换了你,你能照着仇人画下去?”
贺先生对今天,期待已久,她坚信今天没人能比得过她徒弟,绝对比昨天更让人惊掉下巴,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竟然是画人。
画人也算画艺中的一项,但这人,竟然是这个人。
她看到台上连笔都不想拿的小徒弟,顾不上算盘落空,顿时就心疼了,画者画心,要她去画讨厌之人,那简直是折磨。
她离开上场处,找到他们书院带队的韩先生:“今天为什么画这个人?他们怎么选的?”
韩先生刚打听了回来,耳语道:“张阁老临时让人给他宠妾作画,改了题目,原本备的是一盆花草。”
贺先生内心抓狂,踱来踱去:“他如此无度,朝堂上就没人弹劾他吗?宠妾,看看她手里拿着什么,比宫里都奢靡……”
“你小点声!”韩先生赶紧打断她,轻得恨不得用气音说,“你不要命啦?什么都敢说。他没大费周章地请画师,而是借学生比赛作画,都得夸他一句清廉呢。”
毕竟他们比赛,本来就要画,画什么不是画。
贺先生越听越气,实在太生气了,不欲与韩先生多言,自己找了个角落待着。
她负气地想,还比什么比,以后她再也不带人来参加比赛了。
台上的沈玉如却动了。
想想她爹临行前期待的样子,再想想师父今日早晨开心的模样,定是对她深深期许。
她不可能真的不画。
沈玉如抬眼去看贵妃椅上的人,对上对方得意的眼神,被她无视了,先观察发饰,再观察衣着,全部记在心里,这才动手。
她头上戴了三支金钗,一支镶红宝石金步摇,项间戴了珍珠项链,身穿浅红彩蝶戏花罗裙,配茜红金丝绣百合披帛,缎面坠珠绣花鞋,右手扶额,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一颗荔枝。
这哪里像是一个阁老的外室,说是贵妃还差不多。
今天的颜料是万岳书院准备的,她用起来也不心疼,把她这一身穿金戴银画得分毫不差。
画人像复杂,从早上画到下午,围观的路人都换了一群,他们还在台上画,只有书院自己的人还撑着等他们画完。
叶无过给一饿就犯晕但还坚持看完的于师姐分糕点:“玉如肯定也饿了,还得在上面画,萧景昭……哎,他人呢?”
“他走了有一会儿了。”于亦惜道。
“不是吧,他的青梅在那画他们的仇人,他就这么走啦?玉如可是把他的比赛一场不落看完的。”因为突然出现的罗紫柔,莲湘书院的人心情都不怎么好,叶无过的火气也有点大,“我还想让他去买点好吃的哄哄人家呢。”
“没事,我们去买也一样。”于亦惜沉稳道,“天黑之前,他们肯定要停笔,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去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