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正厅内, 柳珩、裴炀和本地知县,三位按官阶依次坐在左右两边,上首位置空着。
陆沉风大步走进厅中,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姜音没跟过来,她去了海边踏浪,朝中之事,她不敢兴趣, 也无心参与。
知县白清躬身道:“陆大人请上座。”
陆沉风摆了摆手:“白知县无须多礼,此番我们来到临溪县, 还得多多劳烦白知县。”
白清,人如其名, 长着一张寡淡清瘦的脸, 人也高高瘦瘦的, 青色官府穿在身上, 大而空, 显出几分飘逸。
他和柳珩同岁,只不过柳珩十七岁便中了进士,他是二十三岁中的进士, 在临溪县已经做了五年知县。
“陆大人言重了。”他笑了笑, 不卑不亢道, “大人奉命来鄙县查案,下官自当全力配合。”
陆沉风点了点头, 转眼看向柳珩:“你们说到哪儿了,继续。”
柳珩道:“刚说到怀安县方老翁之事。”
他看了眼白清,故意说给白清听。
“去年陆大人途径东平县, 遇到一位怀安来的方老翁,那老翁女儿丢失, 在当地衙门状告无门,便准备上京告御状,恰巧被陆大人碰见了。”
“陆大人让东平县的赵知县把方老翁护送到顺天府,顺天府又将此案移交给了我们大理寺。一开始我们以为掳走方老翁女儿的是月门,后经查证,并非是月门。”
其实方老翁的女儿,就是被月门抓走的。柳珩之所以说不是月门,为的是调查极乐岛。
方老翁之案,在去年底就已结案了。
陆沉风是知道实情的,他装作不知,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不是月门,柳少卿可有查出是哪个山头寨门?”
柳珩拱了下手:“下官无能,尚未查出是哪方势力,但能断定掳走方老翁之女的那股势力是在琼岛。”
裴炀笑了声,随意道:“想来不过就是些江湖采花贼,或者是流窜于海上的倭寇浪人等。”
白清听着这几位京官打了一圈太极,心知肚明地笑道:“在断案能力上,几位大人都是高手,下官官卑职小,能力低微,虽帮不上大忙,但也愿尽绵薄之力,任凭大人们差遣。”
陆沉风垂着眼,轻笑一声:“白知县能力如何,本官管不着,这属于吏部的事,本官无权考察。”他眼皮一掀,声音沉了下去,“但你要记住一点,你拿的是大魏朝廷的奉碌,吃穿都是大魏百姓给予的,该效忠于谁,白知县心里应当有数。”
白清额上冷汗直冒,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训斥的是,下官定当恪职尽守,决不辜负皇上,不辜负朝廷,不辜负临溪县的百姓。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尽管吩咐,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陆沉风扯了下唇,似笑非笑道:“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这其中的辛酸悲欢,白知县比我等都要清楚,可别做自毁前程的事。”
白清抹了抹汗,抬眼看向陆沉风,眼眶微红。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沉风朝他点点头,算是对他的认可。
白清出身穷苦人家,十年苦读,考中进士,在临溪县做了五年知县。
他这个知县并不好当,这五年来,能无功无过已是很不容易。
临溪县隶属琼州,与京城隔山跨海、相距数千里。
所谓山高皇帝远,纵使皇上再英明,也无法越过茫茫大海看到琼州的一山一水。
更何况琼州还镇压着一个霸王——余傲,有他在,别说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连知府都不好当。
试问,谁敢管到堂堂侯爷头上?
若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世袭侯爷倒也罢了,余傲是皇上亲封的侯爷。
他爹余友年是二品总督,真正的封疆大吏,更是在阉党之乱时立下了汗马功劳,朱春明能当上皇帝,一半都得归功于国丈爷余友年。他亲姐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掌管整个后宫。
这般煊赫的家世,别说小小的知县,就连巡抚来了都得给礼让三分。
琼州府治所正好在临溪县,与临溪县衙一南一北,分而治之。
于是白清这个知县,就更难了。
上有知府和逍遥侯压着,下有倭寇浪人烧杀劫掠危害百姓。
他身为临溪县知县,既要对得起临溪县百姓,又要保证自己能在余傲手里活下来,很多时候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
“白知县不用紧张。”陆沉风笑着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肩,“不需要你冲锋陷阵,更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初来乍到,不熟悉临溪县地形,你要做的便是为我们引路。”
白清忙不迭点头:“一定一定。”他眼神真挚地看着陆沉风,“大人只要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但凭吩咐!”
柳珩在陆沉风站起身的时候,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笑着看了眼白清:“锦衣卫是皇上的眼睛,白知县的所作所为,全看在皇上的眼里。”
陆沉风笑而不语,转身往外走。裴炀叮嘱了几句,也跟着出去。
其余人等,依次跟出去。
一行人离开县衙后,大步往锦衣卫署走去。
姜音估算着时间,陆沉风差不多该回锦衣卫署了。
她拎上绣鞋,光着脚沿小路往回走。
好巧不巧,恰好在两人分道的路上相遇。
只是除了陆沉风外,还有柳珩、裴炀,以及十来个锦衣卫。
她拎着鞋站住,没再往前走。
陆沉风绷着脸,加大步子走向她。
他本身就不是温润和善的相貌,脸很瘦,下颌线锋利刚硬,笑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阴沉劲儿,不笑时更加阴沉狠戾了。
“怎么不穿鞋?”他挡在姜音身前,低头看了眼她白嫩的小脚,狭长的凤眼微眯,眼神狠邪凌厉,令人望而生寒。
姜音却笑着拉了拉他手,声音轻柔道:“我到海边踩水了,急着回来见你,就没来得及穿鞋。”
她低着头,脚在地上蹭了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陆沉风似有若无地叹息了声,俯身蹲下,握住她脚放在膝头,用袖袍擦了擦她脚上的水和沙土,连她每个脚趾缝都不放过,仔细地搓掉她脚趾间的沙,拿过她手里的秋香色绣鞋,温柔地为她穿上。
一行人全都看愣了。
就连裴炀,都微不可见地眨了下眼。
苗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他娘的,这还是他们大人吗?不会被鬼附身了吧。
柳珩也是同样的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知道陆沉风很喜欢姜音,然而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无非就是夜里柔情蜜意些。
打死他也想不到,堂堂三品锦衣卫统领,竟会当着属下和同僚的面,俯首跪地,为一个女人擦脚穿鞋。
不过他倒是乐于见到这样,毕竟姜音是他亲妹子,陆沉风对姜音越好,他越高兴,他们全家都高兴。
裴炀面无表情地招了下手,带着众人离开。十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很远,无一人回头。
唯有苗武和柳珩,两人频频回头。
姜音浑然不觉羞涩,主动抬起另一只脚,踩在陆沉风膝头上,白嫩粉盈的脚趾头翘起动了动。
陆沉风眯了眯眼眸,大手握住她脚,拇指指腹在她脚心轻轻揉搓着,声音低哑道:“故意勾我呢?”
姜音踢他一脚,嗔道:“谁勾你了?”
陆沉风道:“晚上再勾。”
姜音不理他,抬眼看向一直在回头看她的苗武和柳珩,扬起嘴角笑了笑,朝他们挥手。
陆沉风无声地笑了笑,依旧用袖袍为她擦脚,擦完为她穿鞋。
“走吧。”他站起身,拉住她手。
姜音抱住他胳膊撒娇:“我走不动了,要抱。”
陆沉风笑着捏了捏她鼻尖:“真就不怕我被人笑?”
姜音仰头看着他,笑得娇俏明媚:“你都跪着给我穿鞋了,还在乎被人笑?”
她身姿轻盈的往上一跳,双手抱住他脖,挂到他身上。
“我不管,就要抱。”
陆沉风垂眸笑了声,单手托住她臀,轻轻往上一提,便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
他是武官,又在军中呆了八年,臂力比寻常男人要大。而姜音本就娇小轻盈,他抱起来毫不费劲。
姜音几乎是坐在他臂上,半边身子靠在他怀里,两腿垂在他身前,姿态惬意地晃荡着脚。
陆沉风抱着她大步往前走去,半点不敢放松警惕。
姜音感受到他身体绷得如拉满的弓,笑着抱住他头,轻蹭着他颈窝,在他耳边软声道:“你这次来……”
她话没说完,眼睛一眯,猛地抬起左脚,鞋底朝外,当啷一声响,飞镖与她鞋底相碰,落在青石小路上。
看了眼地上再熟悉不过的飞镖,她对陆沉风道:“放我下来。”
陆沉风将她放下来,拔出绣春刀,下意识地将她挡在身后。
她笑着拉了下陆沉风胳膊:“你先回锦衣卫署。”
陆沉风皱起眉头,不等他开口,姜音笑了声,坚定道:“你先回去,我见个旧人。”
“我在前面等你。”陆沉风转身走开。
“出来吧。”姜音一脚踢飞月门独有的飞镖。
从林中走出来一个黑衣清瘦少年,看看模样大概十八.九岁。
他走到姜音面前,单膝跪下。
“属下晏舟参见姜堂主。”
姜音侧身避开,脸上不带半点笑,声音微冷:“月门已散,不再有什么堂主。”
晏舟垂着头,半晌,才低声开口道:“我来见堂……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姜音转过身看着他:“打听谁?”
晏舟抬起头,耳根子泛起红晕,艰难开口道:“伙房的一个小姑娘,朱岁岁,大概这么高,和您差不多,脸圆圆的,十五六岁……”
他边说边比划。
姜音眯了眯眼,摇头道:“不知道,我不认识。”
晏舟急道:“锦衣卫统领陆大人带兵铲除月门后,抓走了一半的人,岁岁应该也在里面。您和陆大人认识,晏舟求您在陆大人那里打听一下。”
姜音笑道:“好,我可以帮你。不过你也知道,月门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自然也不是善人,不会无缘无故做善事……”她看着晏舟,“起来吧。”
晏舟站起身,直视着姜音,神色间毫无惧意。
“我知道是谁把您带到琼岛来的,还知道他把您带过来的目的。”
姜音温柔地笑了笑:“威胁我?”
“不敢,属下不敢!”晏舟慌忙低下头,“属下只是想让姜堂主知道我的诚意。”
姜音道:“你的确很有诚意,可你要知道,与你提的条件相比,我没那么想知道是谁把我带来琼岛的。那个人带我来这里,是他需要我,不是我需要他。我不急。至于你口中的小姑娘,我丝毫不在乎,但想来你很在乎。”
晏舟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属下错了,属下只是救人心切,还请堂主……”
姜音摆了摆手,打断他:“起来吧。代我转个话,让那人大大方方出来见我,别鬼鬼祟祟地躲在老鼠洞里。”
“毅哥暂时不方便出来见堂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蜡封的细竹筒,递给姜音,“毅哥说,让您把这个给陆指挥使。”
姜音接过细竹筒,攥在手里,看着晏舟道:“明天酉时,你来这里。”
晏舟再次躬身道谢,施展轻功飞身离去。
陆沉风从椰树林里走出来,姜音把细竹筒递给他。
“都听清了?”
“嗯。”陆沉风接过细竹筒,扒开蜡封,从里面抽出白底黑字的一块绢布。
姜音凑近看:“写了什么?”
两人四目,一行行看下去。
看到最后,姜音不由得抽了口气,陆沉风一把攥紧了绢布,五指用力捏紧,几乎快要把绢布绞碎。
姜音拍拍他手背,从他手里拿走绢布:“别气,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沉风重重地呼了口气:“我只要一想到你沉船……”
姜音伸出两指按住他嘴:“不说了。”
她伸出两手抱住他腰身,头贴着他胸膛,轻声道:“即便我真的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陆沉风抱紧她:“不会再有下一次。”
姜音在他怀里点头:“陆沉风……”
她轻声喊了他声。
陆沉风应道:“嗯。”
姜音笑了笑:“走吧,他们还等着你议事呢,别让他们等久了。”
有些话,她终究是没勇气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陆沉风再次把她抱起来,旁若无人地将她抱回了锦衣卫署,直到进了庭院,才将她放下。
走进议事厅,陆沉风把细竹筒扔给裴炀。
裴炀伸手接住,从里面取出绢布。
看完后,裴炀转手递给柳珩。
柳珩看完后,气得将绢布扔在了地上。
“哼!他倒是坦诚。”
苗武左右看了看,弯身把绢布捡起来。
他从小没读过书,后来跟着裴炀学认了几个字,但认识的也不多,一行行看下来,囫囵认识几个,压根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什么呀?”他抖着手问裴炀。
裴炀看了眼陆沉风,见他没制止,才开口道:“写这封信的人自称是滇中人,叫段毅。姜姑娘乘坐的那艘船是浡泥国派来我大魏朝贡的贡船,周云裕被我们抓走后,段毅联合周云裕的一个手下,炮轰了那艘贡船,他此举是为了引起朝廷的重视,确切地说,是为了把大人引过来,这不,贡船被轰击,皇上立即派了我们来查沉船之事。”
苗武听了,分析道:“所以他提前带人潜伏在三星岛附近,在轰击贡船后,趁乱救走姜姑娘,并把姜姑娘带来了琼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