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珩气得一把将锦衣卫小旗推开,转过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准备去找姜音。
裴炀快步上前拦住柳珩,对锦衣卫小旗道:“带几个人去把大人找回来。”随即又劝柳珩,“柳大人勿恼,此事定是有误会。你想想昨夜他们那热乎劲儿,回到署衙后还不得亲热到……”大半夜。
话说一半,他急忙收住,转口道:“况且以陆沉风的性子,绝不会和姜姑娘吵架。”
为了劝住柳珩,他连昵称都不用了,直接称呼陆沉风的名字。
柳珩能在大理寺担任少卿,本身也是个沉着冷静的人,稍一思考,便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闹翻是假,只怕是故意做戏给逍遥侯余傲看。
他一腔怒火刚要消下去,恰好这时陆沉风回来了。看到陆沉风,他没来由的又气了起来。
“音音呢,她去哪儿了?”柳珩面色不虞地问道。
陆沉风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理都没理他,径直往花厅走去。
裴炀走出来打圆场,问道:“怎么回事,又在演哪一出?”
陆沉风淡声道:“她和鬼医走了。”
这话看似在回复裴炀,实则是在说给柳珩听。
“鬼医?”裴炀诧异地问出声。
陆沉风道:“他半夜到的,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裴炀迟疑片刻,问道:“你们还真把鬼医叫了过来?”
陆沉风道:“音音把他叫来扮演……”他看了眼柳珩,嘴角隐隐上翘,“由他扮演音音的父亲。”
说到“父亲”二字,他特地咬重“父”这个音,说的又慢又重。
柳珩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两腮绷得紧紧的。
“你说是鬼医扮演……”话没说完,他狠狠地剜了眼陆沉风,拔腿就往外跑。
紧跟着裴炀低吼道:“你呀!”他扬手在陆沉风肩头重重地打了下,“你呀你,枉你平日里精得跟猴似的,一遇到姜姑娘的事,脑子就犯糊涂。你可知鬼医他……”
“他怎么了?”陆沉风问。
裴炀不答反问:“你查过鬼医没?”
陆沉风淡声道:“没查。”
实际上他早就派人查过了。
裴炀道:“鬼医这人很不简单,鲜少有人见过他真容。传闻他已经是个年过花甲的白胡子老头,也有人说他又矮又丑,是个相貌丑陋的侏儒。实际上他本人很是俊俏,虽然已经四十了,但仍旧风流倜傥,才情不输师游,单看相貌,怕是比你还要年轻些。”
陆沉风冷着脸没说话,低压着眉眼看了眼门口方向。
裴炀急道:“昨晚你和姜姑娘在沙滩上打情骂俏,你还说要扮演她父亲,我只当你们小夫妻闹着玩,后来姜姑娘说要把鬼医叫过来帮忙,我也就没在意,没想到你们还真把他叫了过来。”
陆沉风不耐他啰嗦,冷声道:“说重点!”
裴炀缓了口气,温声道:“鬼医本名余衍,江湖人称不老圣手,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看着却像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他是余友年的堂弟,十二岁就离开了余家,外界传言他是因为行事荒唐、过于离经叛道才被赶出余家的,事实上……”
他冷笑了声,讥讽道:“像余家那样的世家大族,从里到外烂得透透的,你可知余衍的生母是什么人?”
陆沉风道:“少废话,说重点!”
裴炀仍旧不急不缓地讲述道:“两淮一带的盐商,以养瘦马为乐,从中牟取暴利。余衍的生母便是扬州盐商养的瘦马,养成后卖给江州一个武将做妾。武将对她很是宠爱,可惜她时运不济,产下子嗣没几天,武将便去世了。武将的夫人对她本就怀恨在心,武将一死,便将她连同她那不足月的孩子一并赶了出去。”
“再说余家,余衍的爷爷余老太爷,一共生了七个儿子,长子是余友年之父,幼子便是余衍名义上的父亲。当时余家在江州是响当当的大户,余衍之父因行七,被人尊称一声余七爷。”
“正好当时余七爷的夫人产下三子,余家对外招奶娘。余衍的生母为了养活她的孩子,便进入余府做了七房三公子的奶娘。”
“余衍之母生得楚楚动人颇有姿色,即便产下子嗣也没能减少半分容颜,反倒为她增添了另一番风情,这份风情使她更招男人了。她初到余家,便同时被余家的三个男人馋上,余七爷,余三爷,以及余友年的大哥,三个男人都要了她,到后来四个人一张榻,要多荒唐有多荒唐,然而比这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没多久,余衍的生母便有了身孕,至于是谁的种,无法确认,反正都是余家的种,究竟是余七爷的,还是余三爷或者余友年大哥的,那就说不清了。”
陆沉风紧皱着眉头,讥诮道:“那个生父不明的孩子就是余衍?”
裴炀点点头:“是,余老太爷得知后,气得将三人痛打了一顿,把余三爷赶了出去,又将余衍的生母指给了余七爷,从此余衍也就成了余七爷名义上的儿子。不久后,余友年的大哥战死疆场,余三爷也染病去世,余家奶娘的丑闻,才算是被掩盖了过去。”
“两年后余衍生母产下一女,这次能确定是余七爷的,产下女儿不到半年他母亲就去世了。余衍比他妹妹大两岁,兄妹俩相依为命一起长大。”
“余衍妹妹十岁时,被余七爷的长子以及余四爷的两个儿子凌.辱致死。”
“那年余衍十二岁,他亲手杀了余七爷的长子,并将余四爷的两个儿砍成了人彘,之后逃出余家,改名为姜衍。”
“余衍十六岁进入月门,二十岁不到便当了暗杀堂堂主。冯姚把柳小姐带去月门后,便是养在他名下,他为柳小姐取名姜音。一开始他把姜姑娘当妹妹般养在身边,可后来……”
陆沉风垂着眼,脸色很难看。就算裴炀不说,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鬼医和姜音的事,在来琼岛前他就知道了,可他却只能当做不知道。
他故作不知地问了句:“后来怎么样?”
裴炀咳了声:“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姜音的安危。余衍和她亦师亦友,不会害她的。姜音把他叫来,不外乎是想让他带她进逍遥侯府。”
“以余傲的手段,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和姜音的关系,更何况我们都在岛上,余傲只会更加谨慎。想假扮苦情女吸引余傲的注意,根本不可能,所以她才把鬼医叫来,因为她知道鬼医和余傲的关系,想让鬼医以余傲堂叔的身份直接带她进逍遥侯府。”
“这些事,你不该到现在还没想透,只是与姜姑娘重逢,你失而复得,一下被情爱冲昏了头。”
说到这,他言语间已然带了些责备的意思。
“阿昭,身为锦衣卫统领,无论何时,你都需清醒谨慎,说句难听的,哪怕是在床上,你也要保持三分清醒,时刻要像一柄锐利的刀,否则你就到头了。”
陆沉风气得脸色铁青,袖袍一甩,阴沉着脸大步往外走。
这两日他满心只有姜音,的确是大意了。
裴炀赶紧追上去,一边追赶一边喊道:“陆沉风,你冷静点。”
匆匆来到兰亭街畅欢阁外,陆沉风冷着脸到处找姜音,把四周找遍了也没看到姜音和余衍。
先一步赶过来的柳珩,也把兰亭街都找遍了,急得满头大汗,看到陆沉风,他又急又气,低声吼道:“找到没有?”
裴炀怕两人打起来,赶过来劝道:“都别急,姜音聪慧,定不会有事的。眼下之际,我们是想办法安插人手进去。”
陆沉风手一抬:“不用。”他冷声吩咐道,“黎江,安排人手,马上去逍遥侯府。”
裴炀皱了下眉:“你要直接闯?”
陆沉风勾了下唇:“本官奉命抓捕江洋大盗!”
姜音和余衍走在通往逍遥侯府的路上,路不宽,曲折弯绕,一面靠山,一面临水,堪堪能容纳下一人。
余衍走前面,姜音跟在他身后。
路旁半山腰上长着高大的木棉树,临近溪水的一边长着密密匝匝的棕榈树、间或有几株椰树。
后半夜下了场雨,红色木棉花被春雨浇落枝头,从高山上摇落下来,零星地散在羊肠小道上。
春光穿透棕林,洒下斑驳光影,照得地上木棉花红艳似火。
两人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走着,突然余衍转过身来看着姜音。
姜音笑着问:“怎么了?”
余衍轻轻扯了下唇,温雅地笑道:“你该清楚余傲的手段,从锦衣卫登岛的那刻起,你们的一举一动便都落在他眼中。你想以猎物的方式进入他府中,几乎行不通。别说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同情心,就算是有,你以为你假扮苦情女就能骗过他?”
姜音扬起唇角,笑容乖甜:“我知道骗不了他,所以才把您请过来,由您带着我,光明正大地去他府中。”
之前她说假扮苦情女吸引余傲的注意,只是为了骗陆沉风。
她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直接进入逍遥侯府,亲自去接触那个叫段毅的人。
“你……”余衍被惊了下,唇角一抖,忽地笑开,低沉的笑声自胸间荡出,“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
姜音笑了声:“都是您教的好。”
余衍怔了下,唇边笑意加深:“不生气了?”
姜音笑着摇摇头,声音柔软:“我从来就没生过您的气,只是很难过。”
她抿了下嘴,压住喉间的哽咽。
“您悉心照顾了我三年,是我在玄月岛最亲的人。因为有你的呵护,那三年,我才能过得无忧无虑。”
“可你突然就走了,一走就是七年。你走后,就再也没人疼我了。你刚走的那半年,每天黄昏我都要去你居住过的小院等你,一直坐到半夜,后来确定你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我才死心。”
余衍目光很深地看着她,眼底压着浓得化不开的伤,喉结滚了滚,哑声道:“阿音,对不住。”
姜音摇头笑了笑,一双眼又湿又亮。
“衍叔,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们都是月门的门众,谁也没有义务一直照顾另一个人。再说了,我现在已经找回了家人,也遇到了可以相守一生的人。”
她抿着嘴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余衍见她低着头,小小柔柔的模样,一瞬间有些恍神,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很多年前……
他怔怔地看着她出神,声音飘忽道:“当年你刚来月门时,才这么点大……”说着话,他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粉团子似的,白白软软的一个。”
“那日晏寻带着你登上玄月岛,九堂七十二部众,三千多人在码头迎接。你怯怯地看过来,一双眼又湿又亮,像林间迷失的幼鹿。晏寻让你挑选一个人来照顾你,在三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你直直地撞入了我怀里。”
“后来你总是叫我衍哥哥,一口一个哥哥,叫得门中人都取笑,说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和你倒正好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我那会儿脸皮薄,被大家笑得难为情,便板着脸强行让你叫叔叔,你也是个倔脾气,偏要叫哥哥。”
姜音笑了笑,柔声道:“阿音年幼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余衍唇边的笑往下压了压,想对她说,他宁愿她能一直像以前那样不懂事。可这话,到底还是无法说出口。
从前不能,现在亦不能。
春风拂过,从山上吹下来一瓣嫣红的木棉花花瓣,飘飘摇摇,落在她头上。
余衍伸了下手,想帮她把头上的花瓣拂去,手都伸到她跟前了,终究是放了下去,一如当年。
他讪讪地收回手,笑着道:“那年我二十六,正当年,如今却已是四十岁的糟老头子了。”
姜音微仰着头,目光如水看着他:“四十不老,更何况衍叔比寻常那些四十岁的男子要年轻许多。”
余衍声音低沉道:“可于你而言,终究还是太老了。”
姜音怔了下,笑道:“你若不说,旁人哪里看得出来你比我大二十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同岁呢。”
余衍朗声笑道:“鬼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惯会哄人。”
姜音挤了挤眼,娇俏地笑道:“阿音最实诚了,从不说奉承话。”
余衍终究是没忍住,伸手将她头上的红色花瓣拂掉。他缩回手时,指尖状似无意地在她脸颊轻触了下。
姜音挠了挠脸,眼神纯澈地看着他,好似无知无觉。
余衍压住胸间翻涌的情愫,温柔地笑着问道:“当真要去余傲府中?”
姜音点头:“是。”
余衍笑了下,又问:“为了陆指挥使?”
姜音并未隐瞒,点头道:“嗯。”
余衍略收了笑,淡声道:“那逍遥侯府虽不是龙潭虎穴,但也万分凶险,你可知你这一去,极有可能便出不来了,纵使能侥幸逃出,怕是也要遍体鳞伤。”
姜音笑道:“正是因为知道危险,我才要挡在他面前。”
余衍怔了下,喉头一哽,心里又苦又涩,却笑道:“你呀你,既然这么在乎他,又何必把我叫来,你就不怕他吃味儿?”
姜音笑道:“您不是扮成老头子了吗?他都叫您叔了,哪里还会吃味儿?”
余衍道:“他早晚会查出来,况且江湖上传闻我倾慕你多年,他得知后,怕是要……”
“衍叔你……”姜音忽然笑了起来,唇边漾起两个小梨涡,笑得娇憨又妩媚。
“你上哪儿去听的那些离谱传闻,当初你离开月门时,我还不到十岁岁,七年后你回了月门,这三年间我们总共就见了五次。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东西,传出这种鬼话。再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