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衍扯了下唇,低声道:“只怕身不正。”
“什么?”姜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余衍却问道:“吃过青梅吗?”
姜音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又说到青梅了,摇头道:“没有。”
余衍道:“熟透了的青梅酸甜多汁,很是可口,没熟的青梅酸涩清苦,难以入口。大多数人都不会吃未熟的青梅,因为不好吃,也不诱人。可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与旁人不同,生来便有一颗离经叛道的邪心,明知未熟的青梅酸涩不能吃,却仍是想尝一尝。”
姜音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我有个朋友,他曾种过一株青梅,每日亲自照料,眼看着它抽枝长大开花结果,看着树枝上还未熟的小小青梅果,他很想摘下来尝尝,可他知道,未熟的青梅不好吃,也不能吃。然而看着青翠欲滴的生果子,他抑制不住地想要把它摘下来。为了不伤及幼果,他选择了离开家。”
他原本不打算将心意剖明的,那份情,是不堪的,是邪恶的,是脏的,不该也不能让她知道。到死,他都不打算说出口。
然而看到她为了陆沉风,宁肯连命都不要,他心里一阵钝痛,莫名地窜出一股怒火,终究是忍不住,委婉地说了出来,想让她听明白,以此激怒她,让她生气离开。
因为只要她开口求,他就一定会答应。
姜音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衍叔说的是自己还是朋友?”
余衍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握紧又松开,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勇气坦白。
“是我少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低声笑道,“当年他于大火中救下一株幼株青梅,亲手植于院中,每日悉心照料。”
“那小子天生就是个坏种,从心到身都是脏的恶的,十二岁杀兄长,残害族亲,做了很多坏事,却唯独对那株青梅温柔以待、悉心呵护。”
姜音心口狠狠一坠,胸间剧烈翻涌。她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
太过离奇、太过荒唐了,她不敢深想,亦不敢去探明。
余衍转过身面朝远山大海,眼尾泛起红痕,两腮绷得紧紧的。
姜音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她眼眶一热,忽地撩起裙摆跪了下去,拱手抱拳行江湖礼。
这些礼数都是当年余衍教给她的,他手把手教她写字读书,教她江湖礼仪,教她武功。
刚入岛时,她不习惯岛上的生活,夜里常常睡不着。他会把她抱在腿上,用温柔的语调为她讲述江湖趣事,逗她笑。
岛上多雷雨,每次打雷,他都会把她拢在怀里,捂住她耳朵,轻拍着她背,给予她最大的安全。
她生病时,他会不眠不休地守在她榻边照顾她,直到她病好。
后来他走了,她像是跌落枝头的雏鸟,一下就要面临海上的狂风暴雨。
“衍叔,谢谢您悉心呵护三年,更感谢您的一片仁善之心。”
“您于我而言,亦师亦友、亦兄亦父,我一直都很敬重您。这三年我不愿见您,确实是在生你的气,气你当年一走了之把我扔在月门。是阿音不懂事,还望您不计前嫌,今日肯……肯搭把手帮我一下。”
余衍转过脸,垂眸看着她,良久,才淡笑着问道:“是帮陆指挥使吧?”
姜音低着头,声音哽咽道:“帮他就是帮我。”
余衍喉间哽得发苦,却温声笑道:“你呀,你这是吃定了我对你有求必应。”
姜音头压得更低了,柔声道:“谢过衍叔。”
余衍淡声道:“你太低估陆沉风了,他的手段不比余傲差,可以说和余傲旗鼓相当,说不定还要略胜一筹,就算你不出手,他也未必会败。”
姜音急道:“我知道他本事厉害,可再厉害,面对强敌,他仍会受伤,我不想他受伤。”
余衍勾了下唇,淡笑道:“他何德何能,能被你这般放在心上。”
姜音温柔地笑道:“应该说是我何德何能,能被他珍重地放在心尖上。”
余衍敛了笑,神情冷淡地看着她:“你让我帮你对付余傲,你可曾想过,我也姓余。”
姜音缓缓站起身,眼眶通红地看着他,拱了下手:“打扰了。”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余衍终究是不忍心,一把拉住她。
“人不大气性倒是大,我有说过不帮你吗?”
姜音低着头:“衍叔,对不起,我……我不该麻烦你的。”
余衍听着她冷淡疏离的语气,心里一阵抽痛,却温润地笑道:“吓到了?”他抬手轻抚了下她头,“逗你呢,就是想吓唬你,让你知难而退,怎么连真假都辨不出了?”
姜音猛地抬起头,眼中潮红未褪,扁着小嘴,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衍叔您真的吓到我了。”
两人都未言明,但都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
余衍笑道:“傻丫头,用你的小脑袋瓜想一想也不可能。”
姜音松了口气,问道:“那您当年为何要离开?”
余衍道:“我本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想走就走,没有原因。”怕姜音继续追问,他赶紧转移话题,“还去不去逍遥侯府了?”
“去。”姜音重新展露笑颜,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
朱门大敞,金匾闪耀。
姜音抬头看着“逍遥侯府”四个烫金大字,仿佛是在看四把闪着寒光的刀,锋利无比。
“哟,是什么风把大名鼎鼎的不老圣手给吹来鄙岛了?”
就在她愣神间,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
男人头戴金冠,身穿宽袖束腰紫金袍,一身英武气,正是逍遥侯余傲,他朗声笑着步下台阶。
余衍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见他出来,扇子一收,握住扇柄朝他点了点,含笑道:“臭小子,几日不见,我看你是皮痒了,少跟叔整这些虚礼。”
余傲笑着来到跟前,抬手虚虚地施礼,笑道:“在衍叔面前,小侄当然不会客套。但在鬼医圣手面前,小侯还是要恭敬些。”
余衍倒握扇子,用扇柄在他肩头点了下:“在琼岛,没有什么鬼医,只有叔侄。”
余傲忙不迭笑道:“小侄失礼了,衍叔屋里请。”随即眼风一转,看向余衍身后的姜音,眯眼道,“这位是?”
余衍把姜音从身后拉出来,笑着向余傲介绍道:“我徒儿,姜音。”说罢,把姜音往前推了下,“阿音,叫二哥。来之前,你不还总念叨着想见二哥么。”
“二哥。”姜音笑着柔柔地施了一礼,“阿音见过二哥。”
余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姜副堂主,久仰。”
不等姜音开口,余衍道:“傲儿说笑了,这里没什么堂主,只有叔侄兄妹。她比你年岁小,叫她阿音便是。”
姜音站在余衍身旁,乖巧地垂着头。
余傲看了眼姜音,笑得意味深长道:“音妹屋里请。”
姜音点点头,柔顺地跟在余衍身后。
跨过高门槛,绕过青砖大影壁,里面是花木扶疏的高雅庭院。
余傲侧身走在前面,半转着头和余衍说笑。
“衍叔这次来可一定要多住几日,正巧我这里前不久来了一批东洋货,个个都跟水豆腐似的,又白又嫩。”
余衍摇着扇子,淡笑道:“叔一把年纪了,喝喝茶下下棋就好。”
叔侄俩边走边说笑,姜音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走进后园一座八角水榭内,余傲命人沏茶摆棋。
余衍落座后,率先拿起一颗白棋,伸手道:“傲儿先请。”
余傲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两指捏住一颗黑子,笑道:“那小侄就当仁不让了。”
姜音站在余衍身旁,余衍转过脸看了她眼:“要是嫌闷,就到湖边转一转,别傻呆呆地杵在我跟前。”
余傲招手唤来两个丫鬟,吩咐道:“好生陪着姜小姐。”
姜音点点头,对余衍道:“师父,我去玩了。”
余衍笑着挥挥手:“去吧。”
余傲两指夹住黑棋摩挲,看了眼走远的姜音,低声笑道:“都说被逐出余家的十三爷是个狠毒残忍的怪物,谁能料到竟是个痴情种?”
“痴情种?呵。”余衍冷笑了声,两指一松,落下一子,神情散漫地笑道,“余大公子为一人屠一城,这才是响当当的‘痴情种’。”
“哈哈哈哈……”余傲拍着大腿哈哈笑道,“如此说来,小侄着实要更胜一筹了。”
余衍垂眼吹着杯中的热气,淡声道:“锦衣卫和大理寺同时在查你,收敛些为好。”
余傲嘴角一抽,满脸不屑道:“呵,陆沉风那条疯狗,这次便叫他有来无回。”说罢,他抬眼看向余衍,“衍叔这是投靠了锦衣卫?”
余衍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声道:“没有,我此生都不会为朝廷效命。”
余傲伸手往外指了指:“那衍叔带她过来是……”他嘴角轻扯,冷笑道,“衍叔可知,她如今是陆沉风的人。”
余衍笑了下:“她求我帮她。”
余傲笑着往后一靠,背抵着靠椅,手扶额角笑出声。
“看来我这个‘痴情种’的称号,还是得让给衍叔。”
锦衣卫署衙,庭院内。
陆沉风慵懒地坐在梨木靠背交椅上,右腿撇开,左后跟搭在右膝上,神情阴鸷狠戾地盯着前方。
苗武和黎江,两人各自带着一队锦衣卫,严阵以待地站成两排,等着他下命令。
半晌不见他说话,苗武紧了紧手中的绣春刀,高声问道:“大人,我们何时动身。”
陆沉风冷声道:“再等等。”
报——
一名锦衣卫小旗火急火燎地冲进院中,他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一下马便快速冲进卫署,进来后直接跌跪在了地上。
“禀大人,姜姑娘在一刻钟前,随一个年轻男人进了逍遥侯府。”
陆沉风从座椅里直起身,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那男人长什么样?”
锦衣卫小旗描述了一番余衍的相貌和身形特征。
裴炀听了点头道:“正是鬼医,看来姜姑娘果然是让鬼医直接带她进的逍遥侯府。”他转过头,笑着对其他人道,“说起来,鬼医这个称号,还是三年前他从波斯回来后才有的,之前……”
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他及时收了声。
陆沉风转过脸,冷冷地看着裴炀。
“看来裴镇抚挺闲,既然这么闲,就去海里捕条鲨鱼回来吧。”
裴炀抽了口气,赶忙站起身走开。
陆沉风倾身向前,左手肘拄着腿,右手拎着绣春刀,以刀尖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圈,在圈心写了个“余”字,又在大圈的左右下方各画了个一小圈。
“这里。”他用刀尖点了点左边的小圈,“此处叫令和岛。”
黎江指了指右边的小圈:“那这里肯定就是大和岛了。”
陆沉风点头道:“正是。‘大和’跟‘令和’这两个难听的鬼名,都是后来改的,原本它们是琼岛的附属岛屿,后来被倭寇所占,也被倭寇头子改了名。令和岛在琼岛的西南方,大和岛在琼岛的东南方,三岛成掎角之势。朝廷多年抗倭,想收回这两座岛,可都没能成功。以朝廷的兵力,原则上是能收回的。”
刀尖划过右手边的小圈,他笑着看向柳珩:“柳少卿猜这里会不会是真正的极乐岛?”
柳珩冷笑道:“陆大人既然心中已有数,直说便是,何必还多此一问。”
裴炀道:“想必这里便是真正的‘极乐岛’,或者说是极乐岛的老巢,之前的那些都只是幌子。”
陆沉风点点头,又把刀尖划拉回左边,戳着左边的小圈冷声道:“倭寇头子卫星就在令和岛,领着一帮倭寇,常年侵扰沿海一带的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年年派兵围剿,年年抗倭,可卫星还是安然无恙地活着,并且就驻扎在琼岛附近。若不是投奔了余傲,他焉能有命活到现在。”
刀尖再次划向右边的小圈,他继续道:“极乐岛这些年之所以能太平无事,并非是靠周云裕。说到底,周云裕再富有,也只是个商人罢了。他的海上生意能做强,很大一部原因是有余傲罩着。”
“余傲既能做周云裕的靠山,又能降伏卫星这些倭寇,只有一个原因——武力征服,他打服了这些海上贼寇。”
苗武蹲在地上,点了点右边的小圈:“那这上面定然有驻军!”
陆沉风赞赏地看了他眼:“驻军肯定是有的,否则他的极乐岛不等朝廷查封就已经被倭寇端了。所以这次不比以往,这次是一场硬仗。”
苗武站起身,捏了捏拳头:“大人你只管吩咐,锦衣卫上到千户,下到小旗,绝不退缩半步!”
柳珩理了理袖子,淡声道:“我们大理寺只负责查案,抓人打人之事,就交由你们锦衣卫了。”
苗武小声嘟囔了句:“你们大理寺这些文官,让你们去抓人,你们也办不了啊。”
柳珩眼神一冷:“苗总旗这话未免有失偏颇,我们大理寺……”
陆沉风抬手在苗武头上敲了下:“嘴痒了不成?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柳珩见陆沉风训斥了苗武,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陆沉风转脸看向黎江,吩咐道:“黎总旗带八十人随我从正门进去。”
黎江拱手抱拳:“属下领命。”
陆沉风又看向苗武:“苗总旗带两百人在后门等待,穿云箭一响,立马进府。”
苗武抱拳,粗声粗气道:“属下领命。”
“裴镇抚!”陆沉风喊了声。
裴炀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