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沈辜的平静在这等沸腾里更显得沸腾,她在即将被发现的前一刻适宜且迅速地逃走。
  她回到半埋那擎的后山处,趁着人还没醒,慢悠悠而落寞地砸烂了他另外一只眼睛。
  这家伙刚要醒又被疼得昏死过去,沈辜不耐也没时间等他缓过来后苏醒,掉身抓满两手泥泞,连汤带水地把他粗暴弄醒。
  “......谁?”
  那擎苍白地低吟着。
  沈辜用陌生的声线加熟络的阒话道:“我是上将派来接您回去的。”
  “上将......上将信我了?”
  “是啊是啊,上将知道您有冤,便叫小的来救你出去。可不要说话,上将说要秘密护送。”
  “秘密?为何?”
  沈辜把他从半座坟里刨出来,爱答不理但理由充分:“上将的吩咐你少猜疑。”
  在阒兵营帐中,阒搠的名字就带着无可不攻的效力。
  那擎果真闭嘴了,他然后颤抖着手抚摸布条包裹的瞎眼,习惯剧痛反而不再痛,他问道:“我眼睛怎么了?”
  沈辜说:“沈辜砸的。”
  她的诚实刺痛着绝望的伤兵,不知道成为一个瞎子和变成一个俘虏哪件更能让那擎崩溃——和方才砍手的阒兵完全相同的崩溃。
  那擎在自家营地里骄傲十足,他有着狂妄的信心以为上将会救他的,也觉得一双眼睛换清白某种程度上很值当。
  他再也不讲话,沉默地维持着这份傲劲儿由沈辜拽着他往前面和黑暗里走。
  沈辜便拉着骗哄得十分乖顺的敌兵开辟着新的荆棘,警惕而万无一失地出了剑山。
第42章 溺爱
  ◎狂欢◎
  宗端在沈辜离开思归县的第一日就开始了他大刀阔马的整顿。
  留下两千精锐驻守思归, 其余将士分别把军帐驻扎到县外五里、十里、十五里的地方。
  和珦城的石木防守大相径庭,庚兵们用人力铸就起一堵肉墙工事。
  在上行下效、军纪严苛的斗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沈辜进珦城找杜把盏的时候,思归县外的防守已能做到只要有风吹草动, 不出一刻钟, 宗端就能知晓详情的地步。
  是以当走出匪道,钻出剑山走了不多会儿便遇一庚兵盘问时, 沈辜淡淡地抹了把脸, 看着面前的长矛道:“我是你们副将。”
  “什么?!”
  恐惧的惊呼来自于某个失了神的阒兵, 他茫然地张嘴,不用细看, 其落在腿侧抖若筛糠的手已经暴露了一切。
  沈辜扶住他的手臂,这不是同情, 她只是不想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俘虏就这样倒下然后死掉。
  热爱战争的阒兵和享受安逸的庚兵从来都是相互仇恨的,吃饱的人恨身边人不作为,饿了的人恨吃饱的人, 就是这么个道理, 两军对彼此的仇恨和残忍司空见惯。
  他们之间有着刻骨恨意, 但从不抱怨。
  沈辜被放了行,那擎坚守的自傲再也拼不起来——他的腿立刻瘫软,最后只好由沈辜点了两个兵把他抬回自己营帐。
  请了大夫吊着那擎的小命,沈辜马不停蹄地又奔向宗端的帐篷里汇报军情。
  两人谈了一宿, 谁都不知道这二位将领聊了什么,只晓得当熹微的晨光重新撒满这片战土之刻,沈辜率先掀起帘子走出来。
  她对着初日像发懒的猫一样抻腰, 然后扭过头, 对走出来的宗端慵然道:“宗将军, 切记我的交代啊。”
  宗端抬起温和的面孔,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紧盯着她,“自不敢忘。”
  论年长,宗端大了沈辜近一轮。
  而当这个小辈涎着脏兮兮的花脸闯进营帐,三两下倒出她绝妙的作战计划时,宗端眨眼之间就从严厉冷峻的官长转换成真正宽和的长者。
  然后沈辜谈到她的要求:“粮草兵马管够,援兵必须随时待命。”
  宗端是几乎溺爱地看着她,应好之外还会赞赏地鼓掌。
  “这是场必然之举,万望将军不要亏待了我这群拿命换命的兄弟们。”
  沈辜说完,打了个瞌睡,猛地惊醒后,周围人看她已是像看自家顽淘弟弟惹祸被打后的怜爱。
  她上战场的时候,对旁人的态度大概都是忽略的。
  这时也不例外,也不知道也不在意站着打瞌睡有多不雅观,她接着更不雅观地扒下身上的阒兵黑甲,带着一脸困倦地拖步回帐。
  沈辜回去看了眼那擎,这小子同样是属害虫的,眼瞎残废了却还活着。
  他活着总还是有用处的,沈辜倒在自己的床上,这个伤兵另一边铺子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别动。”
  沈辜缓缓睁开双眼,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帐内显得如此惺忪,可伸出的手却像把铁铐子牢牢地攥住了那擎的手。
  那擎下床的动作僵在了那里,他像尊血淋淋的木雕泥塑般不动了。
  他那惶恐滩头说惶恐的样子既可怜,但又因为是阒兵的身份,又十分招人畅快。
  “没绑你都亏我好心,别惹我不快。”
  沈辜跃下床,到桌前拿小兵送进来的干净衣物。
  她穿得利落了,把腰封一扎,后脚把那擎踢到在床上,然后就走了出去。
  “看好里面的。”
  吩咐了门口的卫兵,沈辜甩了甩清明起来的头脑,转了个方向跑。
  她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曾被自己称作是溃兵,现在被正统的朝廷兵们称作是溃兵的——溃兵地。
  程戈、假和尚、左纵头、王苌.......当然还得算这头凶悍的灰狼柿子,生死里相携走过一遭的弟兄们见到沈辜,先是愣了。
  打架的委顿下来,互骂的羞涩起来。
  只有柿子一如既往,热情奔放地扑进沈辜的怀里。
  “小将军!”
  “抚安!”
  这下子是活人们的狂欢了。
第43章 我本不重要
  ◎我来帮你◎
  “许久不曾见了, 诸位怎么还一副饭涨傻脓包的丑样。”
  沈辜咧嘴,左边拍了下王苌的肩,右边锤了下程戈的背。
  他们涌过来的时候,领头的几个气势汹汹, 一副问责的模样。
  可当沈辜混不吝的手掌甩到自个儿身上了, 老粗们反攻回去的心思纷纷塌落,-忙不迭扭头抹了抹眼角。
  “哎, 这是做什么嘛。”
  沈辜看得发愣, 就是大家一起从阒营逃回来的时候, 也没见这几人沉默成这样。
  她看向离得最近的王苌,而后上前一步, “你们......”
  王苌把手死死扒在脸上,从指缝里注意到她的靠近, 静静地往后大跨。
  他一退,遭不住的众人也跟着退。
  沈辜看得又气又笑,半呵斥半威胁着:“再动依违令不从处置!”
  小将军把官威都搬了出来, 就没人敢再后退。
  于是沈辜望着这群捂脸的捂脸, 转身的转身——就是不愿意直视她。
  她走到王苌面前, 戏谑地把他扣眼珠子的手使劲掰开。
  “你......”
  刚看清手掌掩盖下的脸,沈辜的笑便僵在嘴角,“哭什么......”
  她束手无策地站着,接着退后几步——她倒违了自己的令——和众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呆看。
  拿开手后, 王苌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赫然在浊泪横流,时常挂着的暴烈表情如今也软绵绵崩了,他尽作无言凝噎, 死死咬紧下唇乞求不发出更多丢脸的声音。
  “啧。”
  沈辜咳了声, 欲启唇说点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屁话, 可是话滑到嘴边,她正好扫到假和尚流泪的眼睛......忽然就静了声。
  “你们干嘛呀,不就是骂你们一句啦。”
  她笑着,笑得眼睛有些酸。
  其实没哭,她不是什么男儿,但也确实没有哭。
  见过太多死人的人,就会把自己也当成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哭。
  背过身揉发酸的脸时,她听见身后有平稳的、沉重的、轻盈的脚步声。
  肩侧很快就挤满了人,他们和沈辜一起揉着眼睛,不过他们是欲盖弥彰,而后就听到没有欲盖弥彰的小将军咕哝道:“死不了的死不了的,阒兵打进思归县,你们将军我也死不了的。”
  天底下最烂的说书人听到沈辜这个自以为的笑话,都会恨不得拿惊堂木砸她这个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戏谑。
  但大家都很捧场,没忍拂了沈辜的面子,也难以丢下自个儿的脸子——哄堂大笑。
  倘若躺在地上能见到夜星的破帐篷也算是高堂的话。
  他们笑的声音很响,嘴因此张得极大,几乎能叫人看见舌根和紧挨着舌根的喉管。
  从这样刺耳的笑声和夸张的动作,旁人看不见一点愉悦的意味。
  沈辜拍着笑岔气的左纵头的后背,往后一下下薅着他头发,倨傲地关心道:“你小子够鬼,我听宗将军说你这几天抓到了个阒兵斥候。”
  “嘿嘿。”左纵头赶忙羞怯地抿唇。
  沈辜扭头踢向王苌,“还有你这个......”
  王苌才用手背抹干净脸上的泪痕,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转过脸满是悲喜交加的复杂之情。
  “......我的王苌兄哎,说实话,你飙泪的样子可真像个三岁的小孩。”
  “去你的,小无赖。”他闻言,抽噎混着叫骂倾泻而出,也觉得赧然,只好再次狼狈转身。
  沈辜哈哈大笑,罅隙中却猛地把程戈踹趴在了地上。
  “校尉,想知道自己犯的什么错吗?”
  程戈双手撑地,倒地的瞬间痛得闷哼一声,可立马又收声垂眼看地。
  他沉默地摇头,沈辜便弯腰扯起他的发髻,把他脸拽进视线:“军法首要——”
  “......不得泄露军情,不得违抗将令。”
  沈辜要来马鞭,平静地用鞭尾轻轻抽着程戈的脸:“这不是知道吗?那怎么还明知故犯呢?”
  “......小将军,我自会去受军棍。”程戈低头,避开如芒在脸的沈辜的目光。
  “军棍?你以为我就是要打你八十棍,然后就把事情掀过去,日后再将你当做我军中最好的斥候用?”
  沈辜直起腰,这时候能看见她脸上浮现出宽和的笑容,可她表现地愈发无害,这便代表其心里怒火愈盛。
  “啪!”
  马鞭甩起来像铁棍,一鞭子落下,程戈破了相,嘴角霎时红肿流血,头颅歪过去,又被他自个儿用手扶正。
  “将军息怒。”
  第二鞭。
  “将军息怒。”
  三鞭。
  “将军......息怒。”
  四鞭。
  程戈没撑得了沈辜的第四鞭,要下第五鞭时,他由跪改跪坐,最终变成躺。
  唇角不断溢出鲜血,他抬手妄图抹去,意料之中的失败了。
  “小将军!您要按军法处置校尉的话,那咱弟兄也逃不掉!”
  假和尚在沈辜身后叫她,她却像是没听见,高高举起马鞭。
  “抚安!你不能就这样把程戈打死了,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好歹也救过你!”
  沈辜把马鞭扔开,正好砸着程戈。
  她忽视了闷声咽下痛楚的受刑犯,转而恬淡地看着求情的人,定了半晌,轻声问道:“诸位,请告诉我,我们在哪里?”
  王苌和假和尚、左纵头觑了几眼,硬着头皮答:“在北疆。”
  “我们来干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不假思索地说:“杀阒兵,御外辱。”
  “我不爱听这些为吾国吾民马革裹尸的屁话,”沈辜蹲下身,端起程戈的下巴审度地盯着他,“校尉,你想要我活,我想要你们生,咱们俩所求之中可有沟壑峡谷般的障碍?”
  程戈糊着血,勉力张口:“......不,没......”
  “不,不是。没,没有。看来你我是殊途同归。”沈辜点头,拾起马鞭,“可阒兵不这么想,他要我们都死,要亡吾国吾民。你觉得如果当你泄露的军情为他们所得的时候,你我还能同归吗?”
  “小将军......”程戈痛苦地闭上眼,他哀求着:“你别死——”
  “你们总觉得我会死?”沈辜笑了,她回眸,从每人熟悉而悲痛的眼神里得到了是非。
  “啊,”她天真但残酷地弯眼,“那我真宁愿死战场上,也不想看群目无法纪的溃兵在自家人手里掉了脑袋。”
  “抚安,你别这么说。”王苌艰涩地说,他身上显现出某种渐渐分崩离析的无奈和恨意。
  当沈辜的眼光落到他的注意中时,一粒灰尘也砸到了他身上,这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被整座剑山活活掩埋,不由得崩溃嚎啕。
  一个人被三言两语摧毁成满地泪水和残渣是什么样子?
  沈辜本事真大,她让众人看到了这种奇观。
  王苌哭得瘫软在地,他的头挨着程戈的腰,抽搐的脑袋一直拱着可怜的受刑犯的伤处,两个人把伤痛和到了一块儿。
  “和尚,左纵头,”最冷静的永远是她这个上位者和游魂,声气甚至在高扬中带着兴奋,她体贴地关爱剩余的二位:“我腾出点地,让您二位也放放猫尿?”
  “小将军,你真过分。”
  左纵头叹气,假和尚念经。
  沈辜面无表情:“我的袍泽弟兄们,我的兄长我的兵们......请不要把你们的小将军当成脚,没我就不会走路了。”
  “我不想再挖六十座坟。”
  她缓缓举起马鞭,在众人始料未及的视线中,把那根沾血的凶器狠狠抽上自己的脸。
  “将军......?!”
  沈辜慢慢地扯开个苦笑,她指着脸上的血痕:“将袍在身,不便多罚。待打了胜仗,我自会给兄弟们请罪。”
  在此之前,无人不认为沈辜就是天赐的战神杀将,她近乎是个完人。
  能和属下嬉笑怒骂,也能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之外。
  真没人如此清晰地见过她此时的模样,苦笑着说,她并不好。
  可她在罪己的同时,也在惩罚别人。
  即便疼痛麻痹了五感,程戈相当个半瞎,他依旧努力看清了沈辜离去的背影。
  北疆的一切都很大,幅员辽阔,古树参天。
  沈辜纤瘦的身形在离去时,在这些巨物中,总是显得这样细弱。
  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寥寥残兵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里,慢慢地感受着各自的心碎。
  沈辜军务繁忙,她拼命不要,为的就是如她所言,给众人谋个生。
  而和宗端在帐内长谈时,王苌几人因思忧沈辜过度,已违反军令独自出了好几趟思归的事迹被他着重念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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