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下注,咱两都拿我这条命拿来赌。”沈辜一只手扣上程戈的头,抬起下巴对他耳语几句后,说完看着他的眼睛,拍拍他的肩,“怎么样?”
程戈眼里犹存惊骇,他结结巴巴地推开肩上的手,“小将军,你疯了吧?”
他惜命,知道沈辜不惜。
可也觉得就算不惜命,可也得怕死的吧?
谁知道还是低估了,自家小将军何止是不怕死,她甚至给人一直在期盼死的感觉。
犹豫地对上沈辜的双眸,程戈被其中的热望给吓了一大跳,他吓着后便易杞人忧天,“小将军......您总拼命,命就不要你了,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校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说道人。”沈辜甩手,“你不用担心,有我沈辜不要的,没有我沈辜要还要不到的。”
她拿着图纸走出营帐,找宗端商量去了。
留下程戈顶着半干涸的绿脸呆呆地站在原地。
许是他听错了。
或者沈辜刚才贴耳讲的不是什么“深入敌营,亲探敌情”,也不是什么“舍生方生,求死不死”的话?
军中第二厉害的斥候揉着眼睛出了帐子,他要找那群进了斗军就没派上多大用场的兄弟去说,他肯定是听错了。
糟心,日他阒贼先人的糟心。
他要找到兄弟们一起去阻止自己将军的自杀。
“不行!我坚决拒绝!你这是去自杀!你这是临阵脱逃!”
宗端挥开捏在肩头的手,他扭头指着沈辜的鼻子喝道:“你是不是以为会带点兵就无所不能了,你不要以为自己那几个劣兵佩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我告诉你沈辜,”他一低眼,沈辜满脸“您对您都对”的表情明晃晃显进视线里,他几乎气笑,手很重地砸了沈辜肩头一拳,“你不要在战场上给我演出伤仲永的戏码,老子不爱看,外面那群成天喊威的将士们也不想看!”
宗端力气真大,打得沈辜猛地一个仰后踉跄,急退几步,在五将军纳罕伸出的援助之手里委屈而龇牙咧嘴地笑了。
“你.......?”
意识到不对时已然迟了,副将拽着他手腕,借力直起身子而后跳到背后,两臂巨力地箍住他脖子,双腿还死死绞着腰腹。
沈辜像条细长的蟒蛇,扎扎实实地把猎物宗端绞在她的双手双腿下。
宗端实力不弱,待解开沈辜的束缚后,立马回身拳拳听风地砸了出去。
“将军好身手。”
她的喝彩声在此时更像是开战的号角。
两人对望一眼后,默契地领悟到了对方的意思。
不必多言,二位将领在帐内惊天动地地打了起来。
宗端的功夫着实不错,可他输就输在沈辜兼有天赋和勤勉。
用两世的功力来压人,沈辜赢了也没以为很光耀。
她抱拳作揖,“承让了。”
结束了这场小规模战役。
他们谁都没下死手,但的的确确下了狠手。
彼此脸上见了青紫,其中宗端更甚,俊朗沉静的面庞被揍得又青又肿,嘴角抿着血丝讲话,威严倒是见长。
“你是去找死。”
沈辜耸肩,“早已说过,我这人不会打仗。那就只好拼命了,拼命又死不了人。”
她总能在胡言乱语里掺杂着沈辜式的歪理邪说,宗端用指腹擦掉嘴角的血,沉声道:“我输了,就不能再干涉你的要求。阒贼们在抢修工事,显然是要准备打大仗了,你如果能活着回来,那我们就能抢占先机,届时请功,你当第一。”
“那我要良田千亩,左拥右抱,温柔小意与万贯家财。”
接收到宗端的薄怒,沈辜赶忙止住得寸进尺,“戏言戏言,图君一笑而已。”
他果真是笑了,不过是冷笑:“你死的时候最好还能用这些下三滥的戏言博自己一笑。”
沈辜撇嘴,“哪有咒士卒死的将领呢。”
宗端上前抹掉她脸颊搽到的血迹,垂首静静道:“我给了你活的机会。”
可她不要。
她天生就是来倒行逆施的人。
沈辜挥挥手,这是她离开前对众人的告别方式。
简单得离奇。
王苌和假和尚们得知她只身进入剑山后,惊愕不止外加怒不可遏。
“小将军太糊涂了!我们用两百个弟兄们的命换她回来,结果倒好,又巴巴地给阒贼送头去砍了!”
“抚安怎么会这样冲动?!就没人拦拦吗?她可是你们的小将军!”
“小将军她要做的事情,我们哪回拦得住?”
程戈总有能把人搞得沉默的本事,他说话直切要害,装疯卖傻的人装不下卖不了,只好叹气,外加抹眼泪。
“天杀的呢,本来以为进到朝廷军里有饱饭吃就好了,你们说吃饱不就行了吗?阒贼来了就杀,为什么小将军偏偏要挑最不好走的路去莽呢?”
左纵头颓然坐在地上,两根腿摊着像晒日头的筷子。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假和尚的念经声吵得人烦——他在念往生经,众人群起把他揍了一顿,他学聪明了,这次念的驱鬼清心的道咒。
小妹还养着他的白花,他蹲在墙角,拨弄那束移植后虚弱得不行的花,冷不丁地说:“我觉得不是小将军疯了,她就是太聪明,我们这些笨人不理解她才会这么生气。”
回答他的是一堆纷乱的东西,所有人拾起手边能砸不能砸的都砸了过去。
间带一声暴喝:“就你他娘的会说!”
程戈在泥地上画的简易工事图被纷沓的脚步踢糊,几个弟兄们经历了最初的暴怒后,残余下的只有无能为力的灰烬。
跟着沈辜久了,他们也多少培养出点军事上的直觉,阒贼的防御工事把个珦城裹得像个铁桶,若说不是在准备场惊天阴谋,谁都不信。
在外面的人看不到城内情况,就不能知己知彼,防不胜防。
沈辜这招走得很险很凶,但也很对很好。
“小将军会活着回来的吧?”左纵头抬头,虚无地问着。
王苌擂他一拳,坚强地回答道:“说的什么屁话,她不活着回来,我把你丢阒营里。”
第39章 进城
◎消桩杀孽◎
沈辜趴在草丛中, 脸上涂满怪异的绿色汁液,只露出一双黑眼珠亮堂堂地盯着山下。
她重新砍劈了条路出来,百无禁忌地蹲在隔着阒营十几棵树木的地方。
这么近的距离,任何一个斥候看到都会摇头说沈辜在找死。
“一、两......”沈辜把自己当做一块石头一棵野草, 安安静静地趴进泥土里, 偷出双眼观察阒营。
她很快注意到那些多到匪夷所思的瞭望台,一边看一边喃喃出声, 数到第五十三座时, 她猛地低头, 屏气凝神之中,听到头顶有支箭矢飞空而过的声音。
“......没到时候你乱射什么?!”紧接着, 底下传来一个阒营官长呵斥那射箭阒兵的骂声。
沈辜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阒兵们在照常巡视,从粗壮树干搭成的防守工事后,他们的脸不时一闪而过。
某种不用宣之于口, 只需望着脚下那些焦躁而警惕的面庞就能感知的氛围在身侧躁动, 沈辜往前肘行, 终于确定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于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
阒搠用木头和石墙把珦城围得密不透风,阒人偷学了庚朝的榫卯木工,把工事筑造得坚硬无比,即便用火烧也只能燎开防守的一层皮。
回字形的防守, 在外层木防和里层石防之间,有条罅隙可供一人通过。
沈辜从阒兵在木层上开凿的小方形观望洞口中,只能看到这条小道黑黢黢的狭窄非常, 在里间左右巡逻的都是身形瘦小的像老鼠一样的阒兵。
也真是难为阒搠了, 能在野马群般的军中找到这么多老鼠。
“放箭!”
突然里面传出一声暴喝, 沈辜赶忙卧倒,趴下的瞬间,贴着头皮的几十支利箭唰唰唰地破空远去。
箭羽没入丛丛林草,没有听见任何回声。
然后又有道发号放箭的命令,沈辜费力地翻过身子,这次她目睹了千百支黑箭擦着自己鼻头射进远处。
一月以来,斗军派出的斥候当然不止程戈一人,可活着回来复命的零零散散地只有十来人。
——阒兵射出的箭,很多落到了林丛里埋伏的斥候身上。
箭雨停止,沈辜掉转过身子,俯瞰在防御工事后间歇露出的脸。
她盯了很久,摸熟这些外防兵的换岗时间后,开始肘行后退。
接着绕着珦城匍匐了一圈,为求稳妥,她用了两日才将完整外防看完。
如今,她趴在只要冒头就会被阒兵发现的灌木丛后,瘦削的肩膀顶着能扎死人的荆棘,仰头把嘴巴微微张开接荆棘叶上滴落的水珠。
聊胜于无地解完渴,沈辜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用磨得破皮的手扒开灌木丛,从缝隙里继续做她持续了两天两夜的事情。
阒兵们大多数时候是一个时辰轮换一遍,可阒搠也贼得很,为防止被庚兵的斥候钻空子进城,有时会打乱换岗时间,连着三个时辰巡视的亦或是只半小时便休憩的,这种时候不多见,但它确实存在着,并干扰着沈辜的判断。
烈日凌空,浓密的绿荫遮不住夜缝里渗出的热意。
沈辜汗流浃背,抿太多次唇,唇瓣早裂出血,洇着汗水,又咸又苦。
她不眠不休地守了两个日夜,热烘烘的阳光烤着后背,着实是叫人容易困倦且烦躁。
可若是在此时睡过去,可能就真醒不来了。
沈辜晃晃头,驱逐睡意。
她喘了喘,发觉眼皮沉重非常,便伸出手扯开一根荆棘,将其上的尖刺对准小臂狠狠戳下,血滴不断冒出,她矮下头颅,趴在小臂上用牙撕磨了会儿伤口,等到疼痛刺得眼泪直流后,又伸舌慢慢舔舐伤处。
草汁的涩香、泥土的腥气、汗味与血味的混合......种种刺鼻而复杂的气味拱进鼻子,沈辜耐力地忍着,五脏六腑都被饥饿和疼痛折磨着,她喉头耸动一番,张嘴嘶哑道:“日你祖宗的阒搠,等姑奶奶进城的。”
干涩的低骂声隐没在阒兵的射箭声中。
远离白日明亮到暴露一切的天光,沈辜卧在深夜里终于得以喘息。
她翻了个身,把自己撑起来,扔掉一直靠肘行而磨得稀烂的布缕,穿着黑乎乎看不见原本颜色的白色里衣,像个乞丐,又像条活鬼般游荡到山底。
“嗒。”
跃起轻功踩着木墙上的方洞,沈辜扒着木头,像只上行的蜘蛛般爬上瞭望台。
瞭望台里有个阒兵,她绕到其背后,一记手刀劈去,阒兵便软下身子。
沈辜赶忙上前接住人,免得他倒地碰到的甲胄声吸引来其他阒兵。
把阒兵的黑甲脱下穿上,她用匕首结果了人,而后用瞭望台里备着的水灌了一口,继而用水洗完脸,再以漆黑墙灰把死人的脸涂抹透,直至这阒兵老娘来都认不出的地步了,沈辜扭头大叫:“庚兵啊!有庚兵进来了!”
一浪惊起万波涛,她的声音都没掉在地上呢,两列乌压压的阒兵便已赶上来。
瞭望台地小,只有队首能挤进来一探究竟。
两个队首甫站定,低头就看见“庚兵”衣着褴褛——沈辜把自己衣服换给他了,脸黑如炭,脖颈敞着口滋滋流血。
凶神恶煞的表情陡然变做欣慰和冷漠,沈辜的肩膀被这两位依次拍了拍以示赞赏后,便自觉地用绳子绑好尸体,把这敌兵尸首缒墙扔出城外。
区区一个死了的庚兵显然不值得更多的关注,沈辜和前来换岗的阒兵互相点头示意,得到对方“你小子运气真好”的羡慕目光,又掉头跟着其他换下的阒兵走进下一层防守。
这座石头砌成的防御是在原有城墙的基础上扩建的,城内尚能走动的人都被阒兵拉来建筑工事,沈辜边走,边能看见堆在墙角的数不清的被饿死被打死被累死的百姓尸体。
走在前面的阒兵对此司空见惯,他们甚至有几个闲心去尸堆旁聊天撒尿。
沈辜埋头跟队伍走了会儿后,跟前面一人急急说了声去方便,得到的回应是不耐烦的挥手,她转身跑开,直接跑回方才经过的城墙。
用阒话加以利诱哄得那几个闲兵跟她进到隐秘的暗处后,沈辜言笑晏晏地折断了他们的头颅。
做完这些,她淡定地擦了擦杀人时溅到的眼泪口水,扯下他们的衣物盖在尸堆的上面。
正要踏步离开时,沈辜又想到什么,掉身挨个割开阒兵的脖子,接着尚有余温的血洗了洗手,她才重新起身。
“消桩杀孽。”装模作样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末了便疾步奔向黑市。
杜把盏如果没死,他一定能帮上忙。
第40章 他叫杜把盏
◎他说他叫杜把盏◎
珦城黑市的位置万年不变的隐蔽, 沈辜熟门熟路地用暗语敲开一扇普通的木门,朝里面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那人便知晓了她的来意,放出条缝供她钻了进去。
“生瓜?”
开门的是个黑脸汉子, 用的珦城黑市里的黑话问沈辜怎么是生脸。
沈辜点头, “喝酒。”
意思是和杜把盏熟悉,来这里也是找他。
“酒倒了。”
汉子往左指, 他指的方向便是阒营将帐所在, 酒倒了, 便是杜把盏不在黑市。
沈辜见状脸色一沉,“阒兵把人抓走了?”
她突然变换的官话吓了汉子一跳, 在被敌国之兵攻占的沦丧之处不妨听到一口熟悉亲切的官话,这确实容易让人惊讶。
但除此外, 倒没其他念想。
“一桶酒遭两个阒兵绑走,有十好几日了......大概是死了。”
沈辜尾音上扬地哦了声,“死哪儿了?”
黑脸汉怪异地瞥着她, 似乎在问人死都死了, 管死在哪里呢?
又不能闯进阒兵阵地里把尸体夺回来。
“不晓得, 总该在什么地牢里吧。”
说到这个,汉子也意兴阑珊,“别瞎打听了小兄弟,能逃就逃吧, 别想着靠鬼朝廷了,打仗地方,要靠自己去挣命晓得不?”
沈辜本该转身离开的步伐微顿, 她扭头, 身影埋没在房内的暗影里, 声音好似蒙着阴影厚重:“你们就这么不信朝廷?”
“信——没用,不信——也没用,”他朝她摆手,语气嫌恶而自哀:“派来四个饭桶,除了把珦城吃空了,别的什么也没干。不说打不过阒贼,就是战都不战。阒贼铁骑进城之时,死最多的倒是那些当兵的。”
黑脸汉子说完阴冷地笑了笑,“若这些废物有镇国将军的一半神勇,也不至于叫国土沦丧至此。”
沈辜哑然,半晌咧嘴无声笑笑:“谢了兄台,你的话我自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