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副将?
  她已死的副将宗端?!
  “怎么了?”
  宗端出声,他从未见过沈辜,所以难以透过她年轻的面庞看到其他东西。
  沈辜被他眼里露出的疑惑所惊醒,她笑了一下,“呀,您好啊。”
  趁着人皱眉的功夫,她转身又回到战场。
  战局因沈辜这尊杀神的闯入而彻底倒向庚兵。
  庚兵们鸣金收兵,大获全胜。
  沈辜被奉为上客,由宗端亲自迎进主帅帐内。
第37章 军分一半
  ◎别让死人心寒◎
  沈辜随着宗端进入军营, 沿途所见所闻不可谓不熟悉——与上辈子镇国军的军营几无不同。
  执戟卫兵们来回走动,紧密地巡逻;旌旗飘飘,上以红墨大书“斗”之一字;军帐把地面扎得像个蜂巢,辎重兵器应有尽有......一派厉兵秣马、大战在即的严厉军阵样。
  宗端的帐篷没什么特殊, 既无华盖又未存美酒美人。
  沈辜走进去时, 还当是进了个寻常军士的住处。
  “请坐。”
  她看向帐内唯一的桌子和椅子,顿在原地:“哪儿?”
  经朝臣多次唇枪舌剑才商定下的五将军眼皮懒得动弹, 自己先一屁股坐到那张椅子上, 而后说:“随意。”
  沈辜不知道这个随意究竟能随意到何种地步, 她索性站着,撑着那根劈人劈得弯了枪尖的长枪, “您这个地位还要亲自上阵吗?”
  “哪个地位?”宗端终于舍得从军用地图上抬头,古怪地瞥了沈辜一眼, 他一副觉得将军不上阵才古怪的表情。
  “您至少得是从二品将吧?”
  “正二品。”他接着低下头,声音又冷又低,“没什么用, 过来也是给阒兵当草料的。”
  这下轮到沈辜古怪地乜斜着他:“堂堂正二品大将, 何以畏惧阒贼至此?”
  宗端不与她争论, 他认为逞口舌之能是朝廷那些没死用的文官们才做的事情,他不爱做,有时候也要去做。
  挪开椅子上的屁股,他站在桌前用一种需要沈辜仰望的高度看着她:“你很年轻。”
  沈辜明悟后就笑得开心:“是呢, 人人夸我天纵奇才。”
  “你知道我无意夸你,”宗端踏出桌子,甲胄在行走间铮铮地响, 他脊背挺得像出鞘的剑, 多数情况下少言, 但让人一眼就越能瞧出其胸中自负响彻青天的低鸣。
  相较沈辜的凤眼薄唇,他面相实属是儒雅,已过而立之年,身上沉淀着某种令下属信从、仰慕的稳重气质。
  “我总之不是阒贼派来的奸细。”沈辜很高兴本以为死去的故人如今又活过来了,她的猜想不完全正确,这让其觉得至少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人游荡着。
  实际上宗端也像个孤魂在游荡,但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另一抹孤魂就在他身边。
  “怎么证明?”
  沈辜扒开乱糟糟的布条,掀起软甲露出腰后肉虫子般的长疤:“我这伤,阒贼得担一半责。”
  她放下衣物,抬头对宗端眨着眼,“我还有双和你一样仇恨的眼睛。你知道的,仇恨不用挑人。我这样年轻的会恨人入骨,你这样年纪大的也会。”
  宗端从她的眼睛上一扫而过,他更注意地看着沈辜表露在外的细密伤痕和旧疤:“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依着她伤疤外的细嫩皮肉说,“在我的家乡,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叔伯们姊姊们都叫我娃娃。”
  “娃娃?”沈辜露齿而笑,唇瓣咧起的括弧夸张得很傻,“只听过泥娃娃陶娃娃瓷娃娃,我也见过,它们一摔就碎掉了——可我不是,我很抗打。”
  宗端收拾完不多的温情,这点子人情味是他对沈辜英勇杀敌的赞赏。
  “你很好,来我帐下做事罢。”
  坐回椅子的五将军重新沉稳得不容置疑。
  沈辜顾左右而言他:“我有一帮子弟兄,他们曾与我孤军奋战于剑山、珦城,其无畏其精悍其激奋......”
  “停。”宗端微微皱起眉头,他习惯在军中说一不二,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聊的胡侃上。
  “在当今大庚,仍旧活跃在前沿战线的将士们除了将军您的军队外,也只有我这帮弟兄还念点忠义孝悌礼义廉耻,他们真乃......”
  “停。”宗端屈起手指敲得桌子扣扣响,“你想你的弟兄们?”
  沈辜啊了声,“此事并非想与不想的问题,实际上我不想,但谁又说得准。我自诩是个无情心硬的人,可实际上或许可能也不是——”
  “停!”
  宗端揉着眉头,他没见过比沈辜更不着调的下属了,“你要你的弟兄们也加入我的斗军?”
  她又啊了声,“将军,他们离不开我。”
  沈辜的表情看起来很无辜干净,在场唯二之人的另一个立刻领会到她的诚恳。
  于是敲了敲桌子,“将士?哪军哪师的?什么番号,领着他们打仗的将领又是何人?”
  沈辜摇头,她说不知道。
  “前四位将军都走马灯似的来,脸都没看见呢人就死了。后来您知道的,珦城丢了,朝廷里吵吵嚷嚷了几个月才把您送来,几月死了几千人,北疆都空了......谁能在这种时候还记得自己的何去何从,活着的都靠口对朝廷的恶气活下来的......啊,我倒不是这其中之一。”
  “你是哪一种?”
  “我?说来惭愧,来杀敌解乏的一无能之士也。”沈辜说惭愧,她就真的耷拉眉眼,搞得要羞愤欲死的表情。
  宗端是冷嘲更多地笑了下,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靠兴致可练就不了阁下的本事,这是什么屁股怼脸的歪理,若你说的话有半句真的,岂非天下尽是庸人蠢材。”
  “不敢说不敢说,”沈辜摆手,“恶言可比腊日寒呢。您这二品大将,要谨言慎行的。”
  “狗屁的二品大将,老子卖脸求死。脸都不要了,就为上战场求死。”
  宗端胸腔明显地起伏上下了会儿,不久又消了怒气。
  他怪异至极——对着个恃才傲物、嬉皮笑脸的娃娃兵说那么多做什么?
  好像是下意识就倾出内心的郁气,连平日的少言习惯都没维持得住。
  只好说是因沈辜确实厉害的本事,他也因此战而宽宥了她的邪性。
  “你的弟兄们我要了。”他大手一挥,决策定下,“你做我随行副将,我让你当这军营里除三品以上都不要行礼小心的人。”
  “我只在战场上小心,对活人小心,对死人放心加小心。”
  “什么?”宗端抬头,有点诧异。
  他以为照沈辜三句话不离官位的性子,应该欢喜这份好差事好前途。
  可她又在言过其他,显然是关于那帮子弟兄的。
  可没说不要他们,也要了过来,她还想怎样?
  沈辜说,她接着用和笑嘻嘻完全相反的可怜巴巴说:“将军,你我都带过兵。我不知道你穷没穷过,但我一直很穷。不是说没钱,就是,嗯,你知道的,人啊马啊良心啥的,穷得掏裤腰除了骨头啥都不剩。”
  “我就这身骨头很硬,看不见,但瞧得过去。”她举起瘦弱的手臂,伸出的一截腕骨突出处有道血痕,血迹干涸,留下未闭的粉红血肉,“我身上最多的就是伤,我不缺伤受,但我不能挨痛。我疼的时候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对着那帮子玩意儿又不能掉猫尿,就只好忍着。忍到最后,忍得那群废物们以为我无所不能,都快对我顶礼膜拜起来了。”
  宗端静静地听她说,她说的琐碎,他听得认真。
  “......怎么说到这丢人地方了,不管了,我的意思是,我很穷,一开始也不在乎这些渣子的命,他们的命确实贱得很,几条小蛇就咬死了十几个人......我有在乎的东西,我也知道他们最在乎什么,就那条能被蛇咬死被花养死的贱命。”
  沈辜停了下,她难得有几分赧意地看向宗端,挠了挠脸:“将军,我说太多了吧?”
  “无碍。”宗端目光深沉地盯着她,此时他看的不是沈辜这副青涩俊秀的皮囊,他用镇国将军曾经看自己的目光投向如今的自己。
  沈辜点点头,继而说:“我根本不会打仗。”
  她这时不是在做作地谦虚,她确实认为自个儿不会打仗。
  每次的袭击都有失败的可能,只要有一次失败,就是以消耗全军性命为代价。
  久未经练的庚兵们和久战沙场的阒兵之间有道武力和精神上的沟壑,这沟壑非得以牺牲性命做填补,才可缩短缩小压实。
  “将军,您是懂杀伐之事的人,您知道看着一个个兵倒在眼前的感觉。实则没有任何感觉,后来都会麻木的,不论是你这样的将领,还是其他只能做战场辅料的渣子们。”
  她低头,刻意避开宗端忽然变得十分伤心而克制的脸。
  两个将领共处一室好像除了王不见王争锋相对外,还会油然生起一股子难过悲凉,每个生来死去的人都有的悲凉。
  常常是要的很少,但就是得不到而引起的悲哀。
  战争对一切掠夺,对悲哀凄凉这样的情感也会掠之一空,所以沈辜说她麻木。
  她麻木地又说:“我们把国土都给打丢了,死人心寒,活着的也心寒......也总有人幸灾乐祸,您知道哪些人。可怕的是,这些人在命令会寒心的活人去前仆后继做寒心的死人,您知道是哪些人,我也晓得。”
  宗端垂眼,点了点头。
  “幸灾乐祸是另外一种麻木,他们的麻木让其忘记死人的寒心能把烈日艳阳的人间变成寒冰地狱。我看见死人们冰寒彻骨的微笑的脸时,我就想去杀人。”
  沈辜用硝烟和征尘的手擦她征尘和硝烟的眼,越擦越脏,你带着灰尘去擦,只会变得如同灰尘。
  “举国同殇——我的意思是,死人死了,活人不记得他们。有座坟里埋着所有的人,我不想更多无辜的人进去。”
  宗端盯着桌子一角上的刀痕,他每日用刀刻来记录打仗的数目,截止今日只有两道,他所知的两场。
  有一场是前方的这个说得颠三倒四的少年打下的,很漂亮的一仗。
  人也不错,能记得自己袍泽弟兄的士卒就是不错。
  “继续。”他吩咐沉默的沈辜,让她的欲言又止变成期期艾艾的倾诉。
  “我不想让弟兄们做刚死就被人忘掉的杂草,我也不想以后在战场上被阒贼抹了脖子,白眼一翻,倒在弟兄们身边的时候,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是叹气......我不想......您知道吗?有很多不想做的事情,但不得不做。我如果有个仇人,若有一日我不恨他了,可我还会去折磨他杀他,不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些恨真的存在过,不能轻飘飘就放过了。”
  “我很狭隘,锱铢必报,不是个好将士。”
  宗端轻声:“我也不是。”
  两个不是好将士的好将领无言对视一眼,沈辜在宗端的眼神下,干脆且昂然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斗军,我要一半。”
  一半斗军,即六千二百五十人。
  光辎重就要几万斤。
  要交给个尚未及冠的娃娃兵。
  天大的冒险,山崩地裂的血腥笑话。
  宗端定定地望着她。
  间隔的时长足够十场山崩地裂后的溃逃。
  他扯下红氅,站起来扔给沈辜:“别让死人心寒。”
  沈辜接住,缓缓捏紧后点头:“若有此时,我沈辜肯定死在死人之前。”
第38章 防御工事
  ◎她天生就是倒行逆施的人◎
  沈辜这回有了足足六千人的队伍, 站在临时搭建的烽火台上,她俯视着那一张张生气十足的年轻面庞,扭头对撑着栏杆的周照侹说:“这仗要打成什么样,才能把阒兵彻底碾碎?”
  先帝对军事一知半解, 只好懵懂地摇头。
  她当然也不指望从死人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 目光从士卒们身上移开后,便一直向远山含黛的剑山望去。
  离开的时日有些长了, 她从接受半个斗军到操练他们, 一月又过去了。
  庚、阒两方在这段时间里你出前锋试探, 到我出前锋回击。
  不过纵观一番,显然阒兵败场更多——没有一支兵伍能突破沈辜这堵人形的护城墙。
  攻不进来, 便开始大战诡计阴谋。
  彼此的斥候来来往往,虚虚实实的消息传递了上百则。
  但到底没有发起最后的冲锋, 剑山这道天堑在阻止阒兵入关的同时,也阻挡着庚兵的前进。
  “沈副将。”
  沈辜仰躺在宗端的椅子上,从她掌管了半个军后, 他的帐篷也就变成了她的。
  过来禀告军情的是她的斥候程戈, 他脸上还抹着粘稠的绿色汁液, 看起来很像某种异色的排泄物。
  因为整日整夜地在地上匍匐的缘故,他手肘和膝盖裹着厚厚的布块,如今也被磨薄了,行走间会飘布絮。
  沈辜斜眼看他:“挣着什么了?”
  “阒贼们在修工事。”
  “哦?”她忽然感兴趣地坐起来, 撑着桌子往前倾,“何种样式的?”
  程戈把张揉得破烂的纸递过去。
  沈辜展开,眉头倏然皱紧。
  图纸所示, 阒搠领着他的兵修了座“回”字形防御工事, 成山的树木被砍下, 落在最外围,搭建成比石头还坚硬的城防。
  里面又修了另外一道稍薄的石墙,牢牢固守着珦城。
  这还只是珦城外部能见的防守,由于战势危急及高耸的工事缘故,程戈见不到城内的景致。
  指尖沿着工事的轮廓滑动,她抬头盯人,盯得程戈浑身不自在。
  “小将军,怎么了?”
  “你蹲在剑山多少日了?”
  “已有十七日。”
  沈辜卷起图纸,手指头撩向桌角:宗端刻的刀痕。
  程戈茫然地用目光数完这些刀痕:“有十四道,看深浅,应是匕首类的短刃所刻的。”
  “是十四场对战——斗军和阒贼打了十四次了,算着两日就要打一场。”
  “您的意思是,阒贼一边修工事,一边派兵来干耗我们?”
  沈辜点头,她又仰躺回去,没个正形地说:“听闻阒搠在阒国时借着五千精兵就破了他们国都,把庸碌的父亲推下王位,自己选了个小的当阒王了。”
  上座的少年把玩着图纸,陷入沉思,不时能见表情中带着滑稽和奸诈。
  帐外震天的暴喝声不时传来,沈辜赶在今日操练结束前忽地推开椅子,“校尉,你说你在剑山待了十七天了,那阒贼是从何日开始修工事的?”
  “属下找到合适的观望地时,那工事便已半成了。”
  “阒搠真是属狗的,嗅到战机不对,把杀敌一千损己八百的战法都想出来了。”沈辜对程戈诡秘一笑,“校尉,玩不玩赌?”
  “小将军,属下军饷都没发呢,拿什么赌啊?”程校尉指着绿得乱七八糟的脸,“而且您看我现在这样子,运气都拿来活命了,哪有多余的来给赌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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