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面对她那刻薄的骂声时,众人望着她年轻俊俏的脸庞或多或少地要不忿,可是现在没了她刺耳难听的军骂,这才知道那道声音是不可或缺的。
  他们需要她。
  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很需要。
  这才晓得,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
  “校尉,我烂命一条,为小将军交代了好像也蛮英勇的哦?”
  败兵里的一员,轻声出现。
  他拍打着自己的脸,用力得像在打仇人,疼痛让人醒神,“小将军让我有了脸,我这次不为她死了,那则个才是不要脸。程校尉,谁愿意不要脸地活着啊。”
  “对啊,兄弟们本来烂得没根哩,是人小将军把大家伙拉起来的。死就死咯,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假和尚和左纵头爬下树,他们两个曾被沈辜当众赞赏过,在这时多少代表着她的脸面,两人走过去,跪在程戈身边,“谢谢,谢谢弟兄们。”
  王苌腿脚不利索,一骨碌滚下树后,龇牙咧嘴地爬到三人身边,双手撑地磕头:“谢谢,谢谢弟兄们。”
  “...西皮咯,给这三孙子长面了,还替小将军谢咱。”
  哈哈哈。
  阒搠口中的废物们大笑,如果他在,会认出这些笑容很像沈辜的笑。
  极致的冷静,极致的疯狂。
  一群真正的骄兵悍将。
  疯子们出发了,他们最终决定二百多号人分成四部分,三部分去骚扰城中巡卫的注意剩下一小撮去找沈辜,并把她带出来。
  等救出沈辜,能逃的就逃,逃不了的就拿手里的刀枪剑戟给自己脖子抹一下。
  不能把命扔在一群偷国土的贼手上。
  他们也曾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过。
  *
  沈辜抱膝坐在窗户对面,她已看不见月亮了,留在眼帘的只有那半拉深蓝色的夜空。
  她盯着在那空中左飘荡,右飘荡的魂灵们,想到幸好不会扶乩跳大神,不然她得忙成什么样子。
  不过若是真能和他们对话,也想问问袍泽弟兄们,可怨我呢。
  都说战场鬼不恨人,偏这些同袍不是死在阒贼兵下的,倒是给他们的将军做的替死鬼。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沈辜不敢再看,她单手捂眼,呢喃着各种超度魂灵的经文道咒。
  假和尚说的没错,杀人者无佛可渡,死了会进阿鼻地狱。
  自从认全书上大部分字后,沈辜便在搜集着民间各种安魂的法子,她不信鬼神,但屡屡叨扰他们。
  原谅她的不虔诚。
  沈辜的心里埋着座三千人的坟,她心底的鬼气把天真的虔诚压得太死。
  午后只喝了碗稀粥,子夜又灌了烈酒,沈辜感到胸肺在灼烧,宿醉的阴影攀袭着她的视线,似乎有些晕。
  她折身,跪在地上,继续她的渡魂。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维持着这样僵硬的跪姿,在死人面前,沈辜永远比对活人诚实。
  她还是哭了。
  几滴从眼角滑下的泪水,缓缓地濡进颈内,蒸得她的灵魂沸腾似地不安。
  彼得失之谋,我算策而知。
  我知李持慎贪婪,我知镇国将的民望已有胁其股肱之臣的地位。
  我因何不杀他。
  沈辜问周照侹:“你知我为何不杀他吗?”
  先帝说:“抚安,你累了。”
  你醉了。
  你累了。
  都是难以回答的回答。
  沈辜摇头,“是吗?我不累,我有太多事情要做。”
  怎敢言累。
  于是她站了起来,活动着跪麻木的双腿,拍着脸醒神。
  外间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沈辜怔忪了一瞬,她迅速地反应过来,扒着窗户往外看,望见远城中火光冲天,人影攒动。
  “怎么了?”
  她喊了声守卫的阒兵。
  阒兵冷眼,“谁知道。”
  他知道,那些庚兵才冲进城中和城南的时候,就被埋伏在山脚的前锋们发现了。
  上将说今夜要守株待兔,他们等此刻已等得不耐烦了。
  沈辜蹙紧眉头,她滑下扒着窗棂的手,背靠石墙担忧。
  在临走前,她对程戈他们所在的山向说了不要冲动的。
  她也确信王苌和程戈看见了。
  阒营再危险,沈辜也在待良机孤身闯一闯。
  事实上,她根本不会因多余的怜悯同情而置大局于不顾。
  刘校尉的命不足以破坏她设下的战局。
  和阒兵隔山相望一月余,应该是再战的时候。
  阒搠手里的暗兵她没彻底挖出来,今晚会是个很好的时机。
  怕只怕程戈他们不沉稳,见她被抓就不顾命地冲进来。
  可他们真的会吗?
  沈辜阖眼,他们不会的,她只身犯险毫无畏惧,是因为她不惜命。
  但程戈和其他人可都惜命到了了不得的地步。
  都好好活着吧,等她重伤出了阒营,也好有个人把她抬着去求医。
  不多久后,她的兵教了她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就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补充:不要低估同袍对你的情义深重。
  沈辜在看见满身是血冲进祠堂门的程戈时,第一次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和旁边的王苌、假和尚、左纵头等人。
  “你,你们?”
  “小将军,快走啊!”
  程戈一把冲上前,拽着她的小臂往外拉,“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兄弟们要撑不住了。”
  沈辜出门,望见深厚的夜色里躺着的满地尸体。
  看守她的重兵们有半数架不住好奇和贪欲进入战场杀人,留下的半数被程戈带了四十几个人杀了干净。
  可作为阒搠尊敬而看重的对手,守卫们不敢贪多,他们正往回赶。
  沈辜跟着走,离开的时候发现尸堆里无疑的是庚人更多。
  ——半数的阒兵,却也比程戈带来的救兵多出一倍不止。
  他们报以死志而来,比任何一场战役都来得拼命,故而连这些精兵们都难挡其锋锐,纷纷命陨于这些庚兵的怒火之中。
  沈辜带着程戈及剩下的七八人离开。
  她没斥责他们为何不听军令擅自进阒营,也不为自己尚未探得的情报而惋惜。
  带着同袍们——她开始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同袍,和那些飘在半空的魂灵们一样——上山。
  黎明前的夜最黑,沈辜和程戈熟悉地势没有多摔,其余人则时不时摔个狗吃屎。
  他们风一般卷过山林,最后回到阵地。
  迎接她的是老弱病残组合。
  梁诤的脸早不复白嫩,泪痕和尘土脏了那张美人面,可美人依旧是美人,落难了更惹人怜惜。
  梁葫芦显得很失魂落魄,他站在梁诤背后,老脸埋在阴影里,嘴角下撇。
  白胡子老道呢,他仍旧保持半死不活的姿态,盘坐在地上,拿着炸毛的拂尘闭眼养息。
  唯一一个留下的士卒是小妹,他正抱着锅碗瓢盆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极致,如丧考妣。
  “嚎什么?!”沈辜上前举起打人的巴掌,活下来的兵在她背后剧烈地喘息着,间或几声咳血似的咳声,她的手掌最后轻轻落到小妹的头顶,摸了摸。
  “将军!将军!真的是你吗将军?!”
  小妹刚听到沈辜的声音,以为又是幻想呢,可被摸头的触感真实得无与伦比,他乍然睁开泪蒙蒙的眼睛,用力去确认自家将军的存在。
  摸!摸一摸!
  他赶忙拾起沈辜垂落的手贴紧脸面,使劲蹭着对方温凉的手心,就这样蹭得沈辜满手泪水,她忍无可忍甩了他后背一掌才作罢。
  动作是不癫了,就是眼泪又决了堤,滚滚落下,气势涛涛。
  沈辜低骂一声,转而去数她背后的兵。
  活着的:程戈、王苌、左纵头、假和尚、小妹和五个叫不出姓名的同袍。
  刚逃回来就倒地不起的,沈辜走过去探了探鼻息,已然死了。
  这样的人更多,有二十来个。
  她带着程戈返路去寻,又在路上拖回来三十多具尸体。
  最后这些有名的没命的人躺在一起,跟生前一样亲密地挨着,沈辜亲自挖坑,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独自做了六十座土坟包。
  她最后在六十座坟前分别磕头,磕到额头鲜血淋漓,她摸一下抹了把就继续跪着念经。
  假和尚过来和她一起超度。
  他念得真虔诚。
  沈辜觉得自己的同袍开始活出神气了。
  她又掘了座比在场任何一座土包都小的坟,竖了一块木牌在上面,最初没刻字,小妹走来问:“小将军,这是谁的坟?”
  沈辜鲜少对这个贪生怕死的小兵如此真正温和地笑,她的笑堪称纯稚向往,“我的坟。”她说。
  马革裹尸人未还。
  有些人的坟看不见,因为都埋在一个人的心里。
  沈辜逃了之后,阒搠不再烧山,诡计用过一次便不能再用。
  他也知道上次抓到沈辜不过侥幸。
  刘校尉被他们拉到城中绑在露天下,沈辜他们后来去看,看见刘校尉在阒贼要放火烧他前就咬舌自尽了。
  他的尸体被扔在山坳里,几人把他抬回去。
  阵地多了座坟。
  朝廷果然派来了第五位将军,他手里有新征的十万大军,如今都驻守在珦城五十里外。
  可这有什么用。
  沈辜如今干戈也寥落,兄弟也寥落。
  她抱着柿子睡觉时,仍能见到满脸悲苦的周照侹对她说:“抚安,三尺微命...”
  沈辜对他的回复是:“日你祖宗,滚他娘的远点。”
第35章 小公子,你把它给我
  ◎谁与你风花雪月!◎
  朝廷这次派来的将领总算不是干吃军饷的, 枕戈待旦十五日,终在一月黑风高夜袭了阒营。
  当晚兵声大作,火光冲天,马嘶人吼。
  沈辜带着零碎们避开主战场, 蹲在树林里看戏似地见一波波阒兵添上又倒下, 庚兵始终是那一波,手持利刃身穿铁甲, 杀人像砍菜。
  “抚安, 这都什么人呐?”
  王苌问完, 搔着还余青痕的嘴角,伤口要愈合了, 总是发痒。
  “什么人,好人呗。”沈辜观察着, 爱答不理地回了句。
  难得见到如此具有杀伐血气的庚兵,这支队伍比上她正统的镇国军来也差不多少。
  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沈辜回头说:“兄弟们, 看来咱援兵到了。”
  趴着的程戈用最平淡的语气泼最叫人恼火的冷水:“将军, 咱无名无号, 跟这些朝廷兵不是一路子。人家根本都不知道我们呢。”
  “校尉大人,你要清楚件事,若不是我军在此英勇御敌数日,这剑山可就姓了阒。”她乜斜过去, “没了咱,朝廷这群人能直入珦城吗?还不是咱这些无名无号的散兵,在这十五日明里暗里地给他们进山找路的?”
  “小将军, 我就是觉得不要太相信他们。”程戈抿唇, “到底我还做过朝廷的兵。”
  校尉最近很喜欢杞人忧天, 十五天里有三十次问沈辜阒兵会不会烧山,阒搠找到他们怎么办?
  沈辜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校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您真觉得朝里那些文官能把手伸到北疆来?”
  小将军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真是苦煞他也。
  若先帝成丰皇上在,或许她说的是对的,将在外无曰寡人。
  可不看看现在天下究竟在谁手里,当今的皇上他是姓周吗?到底是表面姓周,还是其实姓李啊。
  程校尉的担忧总能让他在绝大部分时候保持清醒和敏锐,他区别于其他北疆将士的最大一点就是能透过很多微末的事情推演到朝政庙堂。
  “行了校尉,相信我,我们打赢这场仗。”
  沈辜镇定而幽深的黑眸无疑赋予了程戈勇气,他叹气,还是点头,“小将军,我只是不希望咱弟兄几个好不容易从阒贼手里活下来,最后要死在自己国人手里。”
  “不会的,”她撇过脸,山下的战事已呈收尾态势,庚兵大胜,为首骑马的小将领拎着一颗阒人头,纵马飞驰间大笑。
  “咻——”
  那支飞来的箭矢快得让人看不清,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线黑影闪过,骑马大笑的小将领便痛苦地呻/吟半声,而后从马上跌落,手里的人头失落,骨碌碌滚到他的头边,两具死人的眼睛木然地对望着。
  头目这么狼狈地死掉,剩余的庚兵惊恐而愤怒地聚在一起,防备着尚未出现的敌人。
  珦城被莽莽林海包裹着,成千上万的兵进山后如泥牛入海,无从追寻。
  庚兵们的警惕只是让他们在漫天箭雨射来时能及时大叫一声宣告中招,而后便喉咙一咕隆,身子唰地震颤几下,而后嘭地掉在地上。
  尸体纷纷倒落,地上的泥土枯草已被血浸得完全换了个颜色。
  “啧,阒搠来了。”
  沈辜抬头从对面的山间望了望,紧接着掉身,“走吧,别让他发现了。我们几个还不够他一卒玩呢。”
  她回途时,看见有朝廷斥候从他们悄悄帮忙踩的隐秘山路里驰马飞过,幸得习武人过于清明的远目,她认出这人是方才庚兵里的一员。
  “这小子焦急忙慌的,逃命咯。”左纵头用风凉话掩盖他由此泛起的某些惨痛回忆。
  沈辜看了他一眼,他便干笑,“小将军,说点损话嘛,这不...不违反军纪的哦?”
  自用奇招抢到阒兵粮食后,败兵们各方面都被沈辜用镇国军的规准要求着,许多军纪军法都是沿袭上辈子的,有些变动也不大。
  “这是友军。”沈辜接着走向阵地,“我们以后少不得跟他们接触的。”
  “什么?难道我们要被朝廷招安吗?”王苌大叫。
  沈辜转身就狠狠敲了下他的头,“招安?我们是匪还是兵啊?你说,说说说。”
  “...这,我看就算不是土匪,也不像实打实的兵。”
  打量一周,七八人穿着阒兵的黑甲,甲胄上都带着黑漆嘛乌的血,除沈辜外,每人的神色困怠而警惕,像群被拽着尾巴的猫。
  更别提眉目□□涸的灰泥淹没,本来样子都瞧不全。
  是兵,更似乞,亦如匪。
  这群人走到朝廷兵面前,那些正统兄弟们的尖兵利刃比起他们都能算是光鲜亮丽了。
  沈辜见状不对,箭步上前,巴掌依次甩过去,把众人脸上的泥打得簌簌掉落,“站直了站直了!少你们吃还是喝了,成天弄得脏像鬼,再说丧气话——”
  她着重打程戈重了些,“便与敌寇同谋!”
  程戈捂着泛红的脸,他带着点幽怨抬眼,“我说小将军,您杀鸡儆猴也不必成天挑我这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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