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为将的本能让沈辜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不止是为引她出山。
  阒搠何等人也, 沈辜和阒国作战十几年了, 她就没见过这样的阒将。
  他不像一般阒将只知道强攻固守, 他战法阴鸷诡变,叫人很熟悉...沈辜曲腿,她说因何,阒搠现今不是在学她——曾经的镇国将军的作战手法吗?
  如果是她,策划这烧山杀人一事,不会是为只捉敌军将领,敌将在手,也定然不会放过其余的虾兵蟹将。
  即便就是用这些虾兵蟹将的命为筹码钓到的对手,用完后这筹码便已无用,所以也绝不会有顾忌。
  战场无信守,战胜即道义。
  “我之后会做什么,”沈辜仰头,夜凉如水,她疲了一息,顺墙倒进草堆,只是这么一息,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坐起来。
  深幽的黑眸紧盯着空落落的墙角,如同正有个人站在那里,沈辜看着它,薄唇轻启,自言自语道:“引狼入室,圈地为牢。”
  她打仗时没有打出任何番号,阒搠或许以为她是大庚朝廷的将军,认为他口中的渣子们是她的兵。
  但她是个野将,渣子们也不是她的兵。
  而她一被抓进来,程戈和其他人见状还不知道逃散到哪里去了。
  沈辜思及王苌那震动天地的哭声,阒兵们也听见了,但为什么要放过群龙无首的庚兵,阒贼那时能像撕纸般撕碎他们。
  沈辜自答:“把肥肉搁在头顶,引单纯的恶狼来自投罗网是吗?”
  ——朝廷又派兵来北疆了,那些人才是正儿八经的狼。
  在阒搠眼里,她手里的这些渣子们是真的渣滓,没有沈辜将其拢在一起,等待他们的只有崩溃和失败。
  不得不承认,阒搠很会带兵,他精悍冷血的面容下,有着颗和她一样好战狂热的心。
  “上将!”
  门外传来看守们惊喜的问好声,沈辜支起头往门口瞧,大致能见一道高大的金甲身影走近。
  她转而望天,算得不见阒搠还没两个时辰呢,他怎么又来了?
  身披坚执锐的阒将刚在门外站定,左右护卫便迅速地拉开木门,而后挺胸抬头,正视前方等着将军进去。
  “到外间去。”
  阒搠瞥了两人一眼。
  那擎皱眉,下巴微低,艰难地说道:“上将,里面这人...”
  阒搠说:“滚。”
  左右对视,最终离开。
  上将踱步进这间破落的祠堂,迎面是落着薄薄一层灰的神龛。
  之所以灰尘不多,盖因祠堂主人在死前还在日日奉香跪拜。
  战祸突起,人命朝不保夕,求神拜佛已是无用,无用,可是只能跪求这些虚无——朝廷来了四位将军,珦城的百姓们便由期望到绝望,这样跌过四次。
  除了诸天神佛,他们在人间已无可求。
  这场仗打得......
  胜,百姓苦。
  败,百姓苦。
  阒搠脚步微顿,在他左侧过个耳廊就是关押沈辜的小屋,此时那里正传出阵阵轻响。
  “蝌嗒——蝌嗒——”,好似沈辜在敲墙。
  目光悠沉地转圜向那,他负手把酒壶掩在背后,抬腿走去。
  “这里很无趣吗?”阒搠跨过进门的稻草团,垂眸平静地盯着仰躺在地,支起右手用他名贵的剑鞘敲打脏污墙面的对手。
  “何止无趣啊,”她从来都闲不住,两个时辰,闲得她要叫嚣起冲锋了,“您在这儿躺着试试?准你发癫。”
  “发癫?”他浅浅勾唇,长腿迈动两下,就从远处走到她面前。
  沈辜翻眼,只看得到阒搠包裹着金甲的上身及绷紧坚悍的下颌线。
  她索性坐起来,再次踹他小腿一脚后,接着盘腿问:“你来干什么?和我决一死战?”
  金甲又添道灰印,在敌帐里还如此放肆的,阒搠担保在大庚朝找不出第二个。
  自己的这位对手有些混有些无赖,好在仗打得很好。
  他和沈辜打过这两仗——或许加上今晚是三场战役,可真是酣畅淋漓。
  蛰伏多年,他终于又等到这样的快意。
  沈辜年纪小无碍,她够聪明,阒搠尊敬她,故而带来的是酒,而不是饭菜。
  在地上人直白戏谑的视线里,阒搠扯开甲胄,一件件脱下来,最后变得和沈辜一样身着白里衣,露着修长的脖颈坐在她对面。
  “啧,这位上将,您这是干什么?”沈辜睁大眼,笑了,她的笑实属是下流,就是兵痞看到金银财宝或者绝世美女的笑。
  阒搠的冷面依旧绷着,“甲胄在身,不便饮酒。”
  他不为所动地递了壶酒给她,“这是我们阒国最好的酒,我离家时只带了这两壶。”
  沈辜怪哼地飞他一眼,但也飞快地接过那壶酒。
  “够香啊。”用拇指顶开壶盖,醇厚的酒香立即就喷到沈辜脸上,她着迷般深吸一口,几乎是迫不及待就举起酒壶灌进喉管。
  “你手里的是最后一壶。”
  阒搠看着沈辜淌着溅出唇中酒液的细颈,细长蜿蜒的青紫筋脉攀在白皙的颈子上,脆弱得很漂亮,他骨血里不安地躁动着想要上手扯断的欲望,顿了顿,他说:“我从来舍不得喝。”
  “哈!爽快。”小将军喝了酒,那是万般不管,她兴起,竟然也问起些鸡毛蒜皮:“舍不得喝?还就剩这一壶?”
  “我遇一人,那壶酒没能正大光明地递给她,后来只好倒在地上。”
  沈辜停下灌酒的手,眯眼暧昧地打量阒搠:“美人?心上人?”
  阒搠笑,他低眉摇头,眉眼罕见地褪去几分杀伐气,“你认得此人,该说大庚无人不认得。可自她死后,大庚却甚少人记她。”
  “...那就是她罪有应得。”沈辜闷声,猛地仰头狠狠灌了口酒。
  “她有何罪,我这阒人都未说她有罪。”阒搠打开手里的酒壶,他拿的是珦城的酒,极低劣浑浊的酒,他喝了很大一口,说:“沈辜,你肯定记得镇国将军。”
  ......
  鬼怪肆虐,乌云翻滚,荒漠上空席卷滚动着蝇蚊般密密麻麻的黑影。
  沈辜看向地面,趴在地上的月光在她眼里缓缓蠕动起来,李持慎在那些魂灵里对她古怪地微笑,三千多袍泽弟兄们在月光里对她温情地微笑,周照侹坐在旁边对她宽厚地微笑。
  “不记得了。”
  冷漠至极的答声。
  标榜着刻骨的恨意和阴暗,她抬起头,绞视阒搠,一字一重音:“我不记得。”
  “是吗?”
  他喝酒,神色浅淡,“你像她。”
  沈辜沉默,埋头发了狠喝酒。
  没有酒经得起她这样喝,没多大的功夫,酒壶便见了底,她的脸颊也红了一片。
  “你来干吗呢?只找我喝酒的吗?”沈辜见了喝醉的样子,可神志却异常清明,她手指撩向阒搠身后的那堆甲胄,“你脱了它们,只要我现在一拔剑,你就没命了。”
  阒搠浑然不觉生死,他抿着壶口,感受嘴里浓烈的酒味,“北疆的酒很难喝。”
  北疆的酒之烈,喝下半口就有半丈的火从喉口烧到心肺,能把人肠子都烧穿。
  上辈子,沈辜最爱骑她的宝马爱宠,在黄沙漫天里,就着昏黄的暮色与苍凉的战场,喝她的浊酒烈火。
  味道确实不好,“确实不好喝。”
  她把剑入鞘,摇头晃脑,吟着不对风月的诗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阒搠对道下半句,然后把酒壶递给沈辜。
  沈辜扔掉空酒壶,接过他的酒就灌,喝完抹嘴大笑,她两脚一蹬就直身站了起来,身手利落得不像肚里有酒的人。
  高高举起小臂,她敬月色,敬寒月里微笑的三千魂灵和孤坟:“古来征战几人——回——”
  酒液倾尽,洒落地面,溅起滴滴的晶莹水珠,浇湿了两人的裤脚。
  “我是傻子,是普天下最愚笨之人。”她折身,阒搠发现她唇角的弧度竟显得很悲苦,“我是一座埋着几千人的死坟,我手上的血只有用你们的血才能洗得干净。”
  两个敌人在这样无言——也不必多言的氛围里默默相望。
  她知道阒搠想要什么,他的眼很漠然,却有某种眷恋。
  而他知道她在伤心,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
  “你醉了,”无话可说,只好这样掩盖地说,阒搠背对沈辜弯腰,开始一件件地捡起地上的金甲。
  沈辜抿唇,脸庞忽地散掉所有郁气,她盯着阒上将结实挺翘的臀部,抬脚,对准,“嘭!”
  她在他屁股上捞了大力的一脚,把冷酷战将的身子踹向他的甲堆里,趴着露出背后可笑的鞋印子。
  阒搠黑着脸,回头阴沉沉地看她。
  沈辜哈哈大笑,能以各种方式欺辱敌人,她一直奉为快活之道的诀窍,此时她就快活得要动轻功从窗户里飞出去。
  “沈辜,你不打仗的时候可不叫人讨厌。”阒搠盯看沈辜,眼神停留了几息,而后又重新穿起盔甲。
  他穿好后,挺着小山似的身子站好,居高临下地说:“你的坟要多添几万人了。”
  说完,掉身就走。
  沈辜没挽留,她沉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在阒搠已经走过神龛时,她追出去,“等等。”
  他欲回首,被其制止:“不必看我。”
  不必看她,她亦不必看他。
  这样两人才能好好讲话。
  “你想问什么?”
  “...我的...”沈辜难得艰涩开口,她吸了口气,才继而说完:“我的兵,也在其中吗?”
  ......
  阒搠终于还是回头,他有点失望地垂着眼皮,“你很爱怜那些废物?”
  沈辜说:“我是问,我的兵也在我的坟里吗?”
  她无需重复,站在面前的是阒国最厉害的将军,他总能获得额外的明白。
  “拜拜这神吧,求它叫你的兵逃得更远些。”
  阒搠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新闭合的门缝里。
  沈辜慢慢看向神龛,慢慢走过去,捻起其中冰凉的香灰,笑容温暖而破碎:“逃吧逃吧,都滚回家侍奉老娘吧,这次我不骂你们。”
  *
  王苌和程戈爬到树上,他俩借着树木隐蔽自己的身影,而后从高处观望正在山脚下的珦城。
  树下各种的矮草堆里扎着一队队的士卒,他们抓着兵器戒备四周。
  “有没有觉得阒兵好像变多了?”
  王苌杵了下程戈,指着城南城北多了不止几十列的阒兵,“刚才有这么多吗?”
  时已深夜,城内依旧灯火通明,巡视的阒兵高度警觉,他们蹲守一个时辰后,还不见有半点懈怠。
  “这和小将军带我们打的时候也不同啊。”
  假和尚和左纵头接连爬上树,痛苦地拧着眉头,“咋办呐,这群阒孙子把城守得像铁桶一样,咱咋救人嘛。”
  程戈冷静地吩咐:“不能急,将军说,战事在前,心安才可气盛。”
  沈辜拍着他的肩,指着珦城里的阒兵,指点江山:“心安才可气盛,打仗打的什么?一打人,二打的就是这气势。所以有一鼓作气的说法。校尉,你要记得,敌人远没有我们想的这么强大,为什么朝廷老打败仗,就是被吓的。吓得神都没了,手里刀没砍,人就软了。”
  “...校尉,校尉?”左纵头推攘着程戈的肩膀,他呆愣的表情让人发慌,“你在想什么?我们说话你都听不见。”
  程戈撇过头,“小将军也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被阒贼折磨,听闻他们捉到战俘,最爱严刑拷打。”
  几人闻言,不由担忧,小将军平日是很狂放,仗打得也确实狠,可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脸皮白白,身形瘦瘦。
  能撑得住阒贼的几轮打?
  “我去摸地形,兄弟们维持好战形。”
  程戈闪身下了山,假和尚在高压中的星点闲暇里望望左纵头,自嘲道:“兄弟,我们这次真要往生了,我一定给你超度。”
  左纵头苦笑:“你先给自己渡了吧。”
  “死和尚,说什么呢。”王苌捂着青紫高肿的脸颊,轻轻擂了假和尚一拳,“别他娘捡晦气,抚安是不回来了吗?她那么厉害,谁死了她都不会死,我们就等着她神兵天降吧。”
  他说的话自然谁都不信,但谁又都想信。
  抚安抚安,她的字这样大,抚平乱世,成他安平,如何不能活呢?
  谁都能死,就她不能死。
  二百多号子废物等她收殓尸骨。
  半时辰后,程戈回来了。
  地形早和沈辜摸过几十遍了,闭着眼就晓得哪条街有几块石子儿,要探的是阒兵在明面上的兵力几何,他绕着山坳看完城内布防,再回山上面露绝望:“城南城北,少说有五千兵力,城中兵少,却也有两千。”
  他看了眼树下的士卒,区区二百之数。
  何止是以卵击石,简直是蜉蝣撼树。
  “小将军说过,那什么什么诡计啊?就那啥虚啥实来着?”左纵头搔着头发,苦思冥想。
  程戈补充:“以我军之实击敌之虚,化敌实为虚,俄而一一击破。”
  “对对!就是这。”
  “可阒兵们早学精了,这次就是湿木头燃起的烟再大,他们也都用布妨得好好的呢。”
  无声,阒然无声。
  王苌打破静寂,“就不能学抚安那招出奇制胜吗?堵住阒兵后路,然后我们像宰羊一样宰了他们。”
  “可以,”程戈抬头看他一眼,接着低头,“可是这些阒兵如今是联动兵制。我们在城中杀人,还没把人杀完呢,城南城北的阒贼就像潮水一样涌来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苌烦躁地挠脸,“难道就眼睁睁等着抚安的尸体被扔上山,我们再去报仇吗?”
  他脆弱的脸皮很快被挠得鲜血直流,程戈静静地从里衣上撕下一块布,给他擦血。
  “弟兄们的魂是小将军打醒的,我们只能用这条条贱命去报恩了。”
  程戈爬下树,把所有人喊出来。
  众士卒从草丛里冒头,一群黑压压的头颅都转向他。
  “同僚们,同袍们,”程戈刚喊了两句,他本欲说些震撼人心鼓足士气的话,就像沈辜每次冲锋时说的那样激昂,可是他膝盖一弯,轰然跪了下来,“弟兄们,阒贼太多了,太多了...”
  他绝望得几欲落泪,撑地的双臂抖颤得像风中落叶打着摆儿,“打不过去啊,我们打不过去的。”
  如果是沈辜,如果是小将军面临如此灰暗的处境,她绝不会跪倒在地,颤抖地哭着说打不过去。
  大家可以想到沈辜此时的面容,笑得很轻松,说不准还要恶狠狠地破口大骂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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