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戈回过神,道:“这条路这般狭窄,更是能让阒贼动弹不得,任我们侧翼伏击?”
沈辜赞赏地对他点头:“是也。”
“...还真他娘会打啊。”
侧翼之一的汉子仰慕地望着沈辜,感慨万分。
“那刚才山下是什么动静?”
几十双求知若渴的眼神齐齐飞向沈辜,她神秘地一笑,“不急,过后自见分晓。”
第31章 诡计
◎出其不意◎
不知何时,山下海潮般的喊杀声已消失。
沈辜从尸体里捞了把断枪,她撑着枪棍刚站起来,枪尖就陷进软乎的湿土,
“走啊,”林中的浮光掠影廓着她高瘦的背影,轻巧带笑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去迎一迎我们的王师。”
瘫倒在地上的人好歹是动了动,他们搭着额头,难以缓解竭力之后的疲软,“小将军,您不累吗?就不能让王师弟兄们来迎一迎咱啊?”
沈辜回身瞥他们两眼:“得,我受累。可惜只能自个儿去见功臣咯。”
她提脚就走,不过两步,程戈死狗般爬起来:“欸,等等啊。”
便是一堆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
沈辜嘴角微弯。
*
道观前,左纵头和假和尚蹲踞在地上,两人脸上开着花,紧紧盯着手里东西不放。
沈辜提前示意看见她的士卒们不要讲话,而后悄默地折到二者背后,高举右手,照着两颗脑袋狠狠敲了下。
“嗳!哪个龟孙莫!”
左纵头大跳,气呼呼扭头,却见到小将军笑呵呵的脸。
他立刻涎起脸,双手献宝似得捧上大把的小米:“将军,嘿嘿,您看这都是我们带回来的。”
沈辜从他手心碾了几粒米,放进嘴里嚼着,小米被牙齿碾压成碎末,熟悉得十分陌生。
她低头,又抓起一把,把它们分给身后一群饿得像狼的将士们,而后从指缝里扣出剩下的米放进嘴里,接着赞赏道:“不辱使命嘛。”
再次猛力地拍了下左纵头,这是其独特的表示满意的方式。
左纵头好在领会到将军的欢喜,捧着米憨笑。
假和尚灰头土脸,也笑着善哉善哉。
两队人马重新汇合,最终回到山林深处的半拉阵地。
憋了一路,左纵头和假和尚见其他人胃口都吊得足足的了,终感豪情难抑,才慢悠悠地把沈辜交待他们的事情倒出。
“就说小将军把咱几个弟兄拉过去,这头一抵,欸!有招了!”
“你们也晓得,那阒贼都是个什么货啊,人高马大的跟头野牛一样,咱庚兵站他们面前他娘的就天生矮一头。小将军说这差距时,有人问,那咋办呐。”
“对啊,咋办呢。我们想破脑袋想不出,人小将军待几个弟兄好啊,她立马就答:‘咋办?硬攻不行,我们就和他玩阴招损招!’”
“啥损招嘞?”左纵头津津有味地听和尚讲,自己也充当着捧哏。
和尚捋一捋光洁的下巴,大喝一声,把众人吓得大惊,再玩鬼似得眯眼,“嘿!要不说咱小将军厉害呢,她见那龟儿子阒贼将军带两千号人上山来啦,不就是想逮她嘛!就来招将计就计,引君入瓮,而后瓮中——捉鳖!”
他阴笑半声,捉过离得最近的小妹,掐着他小巧的喉结,说:“将军走了,帐里没监军的,这就好比混小子没了喉咙头,变个不阴不阳的东西,那些阒贼就难免松懈啦!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不远处倚着树干的沈辜,和尚转而按下声音道:“小将军说阒兵们在战场上是野牛,下了战场在营寨里就是一群披着假皮的羊。咱将军确实不简单,而且狠得要命,她让哥一百多个都去拾柴火,干的不要,还就是要湿柴。”
“湿柴?”小妹咬唇,听得兴起,难免稚气,“那也烧不着啊。”
左纵头看这临阵脱逃的小子烦,赶忙挥手打发:“你知道个屁。”
和尚点头,认同同僚对小妹的呵斥,“烧得着的,就是不见火星。但那半湿不干的柴一烧,就要起好大的烟喔!”
“你们想,一百多号人,手里握着把,腰上还别着湿柴,那场面,真是滚滚浓烟啊!要不是咱提前用湿布系紧口鼻,说不准就被烟给呛死了。”
庚兵们人不比阒兵多,但沈辜能出其不意地使出各样阴损的招子。
燃湿柴起浓烟,腾起的烟雾凝聚在半空,好像是乌云落下,猝不及防就把阒兵的视野遮盖得严严实实。
让人看不见是效果之一,用浓得像白水的烟活活闷死阒兵才是最出彩的地方。
沈辜还刻意缩小了这次的胃口,她指挥假和尚他们直奔粮仓,在阒贼因烟而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则长驱直入,把粮库里的粮食一袋袋地搬出来。
和阒搠在那羊肠小道上瞎聊半天,也是给“王师们”搬粮拖时候。
讲完了山下的动静,没当成王师的兄弟们哪里肯服气,就又吹嘘起自己怎么把那些阒兵像牛羊一样宰杀,怎样把阒搠吓退。
如此种种,种种如此,说到最后,两班人马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意思了。
他们用表情在说:他娘的,真要把阒贼祖宗十八代都日/翻了,沈辜怎么这么会打。
王苌安居阵地已是不甘,无论是哪一桩英雄伟业,此时都跟他无关。
于是他故意走到沈辜面前晃悠,走三步停两步,抱着长枪一会儿目不斜视,一会儿又扭头瞪大眼睛,满脸怨愤。
沈辜支不住他的把戏,举手拜降:“您就别走马灯地我眼前现了,劳驾金口,快说找我干嘛吧。”
好,等的就是这金口一开。
王苌立马万分委屈:“下次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沈辜知道他说的什么,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低头:“怎么就丢下了,我什么时候要丢你了?”
他更加低落,她她她不会让程戈——那个屁的程校尉——留下来看人嘛?!为什么要把他留下来?
“你...沈辜!你答应我爹要给我好前途的。”
抚安垂眸微微笑了,她像是在说孩子话:“我耍赖皮啦,打仗哪适合你啊。”
王苌闻言,怔了下,而后不是委屈,是满心怒气了:“你不能骗我,迟先生教过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你是...”
他的声气在沈辜抬起的平静目光下渐渐变弱,可他忍着眼里泛起的潮意,颤巍巍地说完了:“你是...你是先生最好的学生,不是吗?”
所以要听先生的话,不能言而无信的。
沈辜淡漠地斜了他一眼,再埋头,闷声:“你现在去数,我们少了多少人?”
早上少了十七个啊,都是被蛇咬死的。
除此外,打的两仗不都赢了吗?
王苌茫然地去数了,数完茫然地回来,茫然地回答:“少了...七十有九。”
说到底,这群王师们本来连战场都没上过——是一群不喊撤退就不会回头的菜兵。
仗打得再漂亮,也会有人牺牲。
沈辜靠着树干滑下,屈起膝盖闭眼,过了良久没发出声音,好像是睡着了。
王苌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盯了许久,不知下定什么决心后,又转身离开。
她在其渐远的脚步声里睁眼,望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影:“你们有的是前途,我走的哪条途——归途?”
归墟归妄归死之途。
她每一脚落下,踩的是尸体还是泥地,自己都不知道。
第32章 战俘
◎孬种啊孬种◎
从阒贼手里抢来的米粮煮着吃格外香,士卒们躺在半成工的木屋前,吃得满面红光,眼冒金星。
沈辜由着他们先吃,自己端着稀米汤坐倒在棵树下。
阒贼的粮仓不只一个,这趟抢的只是其中之一。
相比于损失,震慑之效更显著。
狭路之战后,沈辜冒死下山查探敌情,发现阒窝看防守夜明显严苛起来,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
她抿嘴找到了杜把盏,想要把他救出去。
谁知道这位爷不知用什么法子打消了阒搠疑心,在贼营里吃香喝辣,过得好不滋润。
沈辜有些担心他反水,明枪暗箭地敲打了他两句,尽被其坦荡的回答给堵了回来。
她欲折身离去时,还是回头,沉沉地盯着他。
这个风流的地头蛇同样深沉地回望她。
“这是大庚的城。”
他点头。
于是她说:“非我族类…”
他的笑带着戏谑和匪气:“其心必异。”
沈辜相信了他。
阒搠之后带过十几班人马上山来搜寻沈辜,但因杜把盏提供的半真半假的地形消息和她谨慎的伪装,数次来,便数次黑脸而归。
他好像非得和沈辜决个高下,连南下关中的动作都放迟缓了。
沈辜亦加紧时日拉练自己的兵,有粮有将,这群绝望虚弱的溃兵们总算是有了几分前世镇国军的风采。
*
程戈有最好的师父教,他很快和沈辜一样,成了个厉害细心的斥候。
这日他再次偶遇阒贼的斥候砍草开道,闪身躲进丛中。
躲在草丛里,程戈模糊地看见那阒兵手里火光一撮,腰间还鼓鼓囊囊的,好似揣着东西。
阒贼要干什么?
他很快知晓了答案:那斥候怀里揣的是大把干草木柴,他持的火就是为燃它们而来。
“轰!”阒兵把火把扔到地上,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冲出人头的火焰气势汹汹,把那人的脸庞映得狰狞无比。
程戈不敢动,他一动铁定会被发现。
好在阒兵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便走了。
程戈赶忙箭步上前,手脚并用地把渐大的火势给扑灭。
喉咙里吸进大股的黑烟,他顾不上剧烈的咳嗽,拔步跑回营寨。
“小…小将军…”沈辜看着程戈呼哧喘着粗气,他过分焦急而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但过了会儿,她总算把其三言两语拼了个完整。
大意是:阒兵要放火烧山!
“阒搠这是鱼死网破?”
她不能相信,阒搠不是那种大蠢而自以为大智的将才,就是蠢人,也会知道剑山烧了,那死的不止是她这支无名之师,火势顺山倒,山底的珦城亦会烧之殆尽。
这把火会毁了剑山这座天险,无论对大庚将士,还是他们阒兵,都是无利之事。
珦城和阒国间横跨的是万里荒漠,寸草不生的石头沙堆里没有他们的粮草给养。
烧山后,她会被烧死,阒兵则会饿死。
他不敢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
......沈辜不得不信。
远天再起火光,她带人赶到时,参天的古树被烧得满目苍夷,灰烬飘散在半空中,纷乱得像场黑雪。
阒搠真是个疯子。
烧这场惊天动地的火,无非是要把她逼出山。
沈辜拧着眉头,盯着古树倒下后突然空出来的一大片青白苍空。
“小将军…咱怎么办啊?”
不然逃吧,别守着珦城了,照这样根本守不下去。
程戈问完不再讲话,他回头望其他人,看见他们飘忽的眼神,明白大家都不想在这儿活活等死。
沈辜定神,俄而转身:“你们又要不战而溃?”
他们不想,可是面面相觑,没个人说话。
“还真是一群好爷们。”她嗤笑,“我怎么不知诸位只能打胜仗呢。”
沈辜一直知道,锻体容易,养志难。
她也没指望几十日就把这群孱弱了十几年的兵带得和她的铁军完全一致。
“一群孬种,你们这饭饱怂包的样,真脏我的眼。”
沈辜的眼神像锋刃,记记割开老粗们焦躁虚弱的心。
“王苌!”她绷着脸,大喝一声。
王苌赶忙撞开束手无措的人群,立直身子严肃看着沈辜:“将军!”
“把这群东西赶回圈里,我倒要看看哪个孬孙先逃。”
她说完,冷锐的目光缓慢而反复地碾压着一张张惶恐犹豫的脸,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我说过,军有军法,擅逃者,斩——杀!”
呆滞的人群最终只能看着他们的小将军转身利落地走开,程戈顶着冷汗,涩声追问:“小将军,您去哪里?”
沈辜带嘲的侮辱声从暮云里传来:“有人在国危如累卵的时候溃逃,就得有人逆流向上。”
“——怂包们,别让我瞧不上你们,则个年纪可是诸位的小弟。”
“弟兄们,”程戈耷肩,慢慢转身,他不敢看人,只好轻声说出最真切的渴望:“我也想像她那样活。”
我们多想像她那样活。
他等到的是沉默,然后他转身走向沈辜,身后的人沉默地跟上。
阒搠确实疯了——他本来就异于常人。
入夜后,山火不再起,他转而开始烧城。
阒兵的主力营寨安在城南,城中经过洗劫早已萧条空落,自阒入城,城中地带很长时间不曾有这般热闹的场景。
没能逃的、不想逃的老幼妇孺们,乃至一些不愿上山的败兵们,此刻都聚集在这里。
他们被绑在木桩上,蹲站跪,头低垂。
黑甲森严的阒兵们将其围住,从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冷漠而残酷。
每个阒兵都手持利刃火把,在绑人的木桩旁,已有烧完的人形黑炭...几十具。
“抚安...”王苌咬紧唇瓣,他一瞬不移地盯着那些化成炭块的躯壳,显然猜到这里的惨剧。
沈辜安抚地拍了下他的脸,余光瞥到跟上来的人,大致数出是不少的,就又平淡地别过脸,继续观察木桩周围。
“上将!”
阒搠的金甲闪着夜星和火光而来,他大概总是这般面无表情,好像平常人的欢愉悲哀,在他这张脸上一生都得不到存续。
向他问礼的阒兵是那擎,他的父亲是那枳,那天砍头的时候,他亲手压住自己的父亲不让其逃脱。
“上将,我们在山上已经烧了七八处了,但还是没见到庚人。”
阒搠点点头,提起腰间长剑,用剑鞘指向木桩:“多少个了?”
“禀上将,约莫...六十九人了。”
他漠然地乜去一眼,而后揉了下眉心,侧开身子,面向夜幕里巨大的山影。
“沈辜,我知道你在这。”阒搠望着半山某处,那儿不是沈辜藏的地方,其实他除了山和树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笃声道:“我也知道,你想救这些庚人。”
他微微别脸,眼尾扫了下人群,那擎立即明白其意思,大跨步走过去,扯出个面露麻木的男人便往阒搠脚下一扔。
“跪好。”阒搠踩着男人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