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面色沉静。
程戈有些愣,“听闻阒国沙地很多,剑山这样的深林很少。不是人人都见树就想到攀爬吧?”
沈辜眯眼,蓦地拍膝笑了:“是,现在还不会爬。”
怪她思虑太多,阒搠带两千兵雄赳赳直奔道观,定然是寻香来的。
人是想瓮中捉鳖,她自己把局铺设太大,将小战严阵以待到吹毛求疵的地步。
为免夜长梦多,兵久弊生,沈辜拽过程戈,即快跑回原定的山地。
她召过几个兵头,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末了看看他们:“都懂了?”
他们彼此对视,见都难掩激动之心,用力点头:“懂!”
不愧是小将军,此计一出,兄弟们就要发达了!
既然兵策已定,沈辜最后说了句:“生死难料,诸弟兄们切记小心行事。”
“将军亦当心。”
她点点头,而后带着自己的主锋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开阔的山路中。
——“报!上将!前方出现一支庚兵,六十人之众!”
阒兵斥候跑得大汗淋漓,他报完军情,即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双眼翻天。
——沈辜运作轻功,悄无声息地在他身上撒了把毒。
那擎冲到斥候身边,用力踢了他腰侧一脚,人还倒地颤抖,半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上将,这...”他迟疑回头。
阒搠目不斜视,“走,”他双指往斥候来时的方向挥下。
除需留守山路的后卫外,大概有两个旅③的阒兵跟着阒搠走向沈辜的主锋部队。
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大仗——程戈站在沈辜身旁,忧虑地说。
沈辜负手回他:“谁是石头?”
答案不言而喻,程戈沉默了。
他知道这位小将军有着近乎疯狂和本能一样的战事天赋,时常他也会被她所激励。
...也不止他,也不止时常。
可这位校尉能带弟兄们避开必败的战役而做逃兵,也不止他相貌上看起来这样的无所作为。
主力队伍的人已经深深地潜伏在周围的树丛里,站在路中的只有十来人,程戈回头看向神色警备而兴奋的他们,又扭头压低声音说:“沈将军,我愿意和您拼命,可也不是这样把头送到阒兵刀下任人砍的拼法。”
他原以为是二百号人齐上,正像沈辜最初预设的那样,正奇配合,出奇制胜。
可现在满打满算七十来人,还被沈辜又分出两支十人小队伍潜向道观。
要去面对千人的阒兵!
他不是畏惧,他是震惊。
沈辜这打法根本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以卵击石。
阒兵为石。
“沈将军,我们兵力这般虚弱,你何必...”
“嘘。”沈辜狡黠地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她啧啧道,像唤柿子一样戏谑:“...往后退,再退,再退,再...再退!”
退无可退,路已经狭窄到只能容一人通过了,程戈的肩膀挤着路边密密匝匝的树干,终于敢薄怒道:“将军,我知道您厉害,可好歹给兄弟个明话吧,这仗到底咋个打!”
沈辜拍他的肩:“校尉,你听我的,如果我此时说得太多,可能军形就散了。”
“绝对服从我,”她笑了笑,“懂吗?”
程戈脸色乍然白了一瞬。
因为他发现此刻的沈辜有着令人恐惧的漫不经心。
他讶异于自己对这种恐惧的熟悉。
然后他想到,方才那位阒兵将领就是带着这幅表情,看着地上那堆烂糊的肉泥。
“好了校尉,人会死,但我们会胜。”
沈辜抽出长刀,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程戈的脸。
他背脊颤了下,只觉得像是有条毒蛇舔了一口他的脸。
再没有更多的时候留给程戈思量——阒兵的黑甲于行走间发出的碰撞声已有规律地响起。
作者有话说:
①斥候:古代侦察兵
②卒:战斗编制,一卒一百人
③旅:战斗编制,一旅五百人。
(补充:军,战斗编制,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
伍,最小作战单位,五人)
(武官等级依次往上,伍长,卒长,旅长,军长。)
第30章 化实为虚
◎胜仗,对手◎
沈辜掉头对身后的十几个兵嘘了下,她接着打手势示意林丛深处的士卒们也一同准备好。
树丛茂密,沈辜看不到这群埋伏的兵有没有回应她,这是个好消息,她看不见,那么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阒兵们更无从发现。
“嚓嚓嚓——”
甲胄兵器声愈来愈近,程戈看着沈辜握紧长枪,她眼里已然露出狂热的期待和兴奋,他不由眼前一黑,跟着戒备的同时,想到:等小将军这仗打完,兄弟们就要绝户了。
阒搠最先出现在视线里,那身□□冰冷的金甲行过渐次狭窄的林路时,一连着撞断层层又层层的枝丫。
有斜刺出的树枝挡住他的脸,这位阒将目光深沉,举刀带树干上的老皮都砍下。
和沈辜隔着几十步距离时,他停下了。
他们是将军、对手、敌人,此时在狭路相逢,互相望着彼此。
“是你?”
阒搠以庚话问。
“又见面了。”沈辜用阒语答。
她撑着长枪,曲起一条腿,吊儿郎当地弓腰,歪头看向阒搠变得阴郁的脸:“上将生气了?”
“......”阒搠牵动了下唇角,露出狠鸷的笑,“你胃口不小,三天内杀了我一百多个兵。”
大敌在前,沈辜的态度轻慢得让人生恨,她直起腰,但是显得十分困顿地点头,“你也不见得吃少了。”
她扬起下颌挑了挑身后的方向,“这可算是阁下的残羹冷炙?”
阒搠带着遗憾地瞥她一眼,“你兵法用得不错,可惜人太狂妄了。”
带着十几个残兵败将就敢应他一千阒兵,真是狂到令人可怜的地步。
他满怀失望地退后,扣起手指,轻飘飘地往前一挥——这是进攻的信号。
“听见没,弟兄们,人家说我们兵法好呢!”沈辜哈哈大笑,笑声犹然回荡在空落的林间时,她人已像一根利箭“倏”地刺了出去。
程戈和其余十几人赶忙跟上。
长枪相接,冷铁互刺,叮叮当当一阵声,接着就不断有沉闷的人体相撞的响声。
一直有人倒下,有人在前进有人在溃后。
程戈以为是他们自己在后退,可是打了半晌,他终于发现不对劲,默默甩开剑上的一具尸体,回头在血影里偷命瞅了眼,才惊愕地察觉到是阒兵在后退。
而他们勇猛前进。
高高举手又杀了个人,他得以喘息地看向始终作为前锋冲杀的沈辜,她的身影比起那些阒兵,甚至比高瘦的大庚士卒们来说都显得纤细,但她所过之处,无有不倒下的尸体。
窄窄的泥路很快堆满尸首,那些阒贼们哪里见过这种打法,进难进——路太窄,两人根本过不去,退却好退,可是阒搠在后面,他们不敢过分远退,只怕被好战的上将斩杀。
进退两难之地,沈辜率领十几个人,却好像带着千军万马,所向披靡地杀散几十上百的阒贼。
阒搠下达进攻指令后,心里认定这是一场毫无疑虑的胜仗,转身就带着左右往回走。
身后厮杀怒喊声响彻云霄,他顾自把玩着腰上挎的长剑——心里有点无聊,他这次选择亲自上山,本以为能找到那个看得上眼的庚将解乏。
可只遇见沈辜,她青涩的脸让人不得不轻视。
能带人杀他一百多士卒的将领,能是这个孩子兵吗?
阒搠锁紧眉头,“你在哪儿?”
我真正的对手。
“三王子!”左右中,那擎不经意回头,恐怖地看到沈辜的身影已近到一根长枪就能够到他们。
他急忙回身,顺而喊阒搠。
阒搠长眉拧起,背后突起寒意,他闪身一躲,避开飞来的半把断剑。
断剑出自沈辜,她背临尸山血海,笑盈盈地望着他,“上将,你真是个汉子。”
真汉子从不回头看厮杀是吧。
阒兵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这可是他们致命之点。
在拿捏敌军缺点方面,沈辜也是一如既往地熟练。
阒搠目光紧缩,他看见尚能站立的阒兵和杀神似的的庚兵们仍然纠缠在一起,可战势却迎风翻转,已经单边导向庚兵了。
他抽出长剑,“你究竟是谁!”
沈辜谦卑地作揖:“不才,姓沈名辜,小字抚安。大庚一无名小卒也。”
把仗打成这样,还能自称是无名小卒?!
阒搠眉间骤起阴翳,沈辜一定是在用言语故意折辱他。
他竟马失前蹄。
带上山的人在短短半刻钟间已经没了,因他的轻视。
“你也姓沈?”阒搠冷静得不像话,他好像没意识到如今的处境,他几近是孤立无援了,却还风马牛不相及地找沈辜闲聊。
沈辜眯眼,这个阒国三王子的面孔很陌生,她确定上辈子没见过他。
“你是庚朝沈将军的谁人?”
像今天这样歹毒又带着无可反驳的高明之处的战法,阒搠只见一人使过——姓沈的镇国将军...可她已经死了。
他曾恨过生不逢时,没有赶在那个镇国将军还在世的时候上战场。
若能与其交手一回,他会终生感到荣幸。
沈辜也姓沈,莫不是...镇国将军的后人?
“谁也不是,”沈辜淳朴地摇头。
阒搠又失望了,她打量他的失望,憨笑着道:“怎么,你没能和我攀上关系很伤心哦?”
“你!”阒搠没怒,那擎先勃然生气,他举起长枪指向沈辜,满脸愤慨。
“这几天是你带的兵?”阒搠淡淡地看了那擎一眼,这一眼让他放下了兵器。
“不才不才,带得不好。”
她谦虚,她摆手,她实则骄傲得快做作起来。
阒搠瞪她一眼,“正经点!”
带的这手好兵,已勉强能纳入对手之列了。
作为他的对手,怎可有如此顽劣的孩童模样。
沈辜遭他一声喝,不能再演下去,很沮丧地垂眉耷眼:“上将好生严肃,敢问杀我庚人时,可也这般?”
话音未落,杀机立起。
那擎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眼光再次定主时,原地哪有沈辜的影子——她用了几个呼吸,飘到阒搠身侧,手里的另半根断剑此时正架在他右卫脖子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年纪小得还够不上娶妻的少年,这是何等妖物,不然怎会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阒搠低眼,静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沈辜,在他看来,这孩子兵的人脸庞嫩得令人难堪,可就是这个孩子兵,用兵如神,不过两次夜袭,营里已传开关于她的各样恐怖传闻。
除开初见时的嬉笑,沈辜此刻才像个真正的兵。
那双杀意弥漫的眼睛狡黠而冷漠,以至于他能嗅到其身上属于猎手的贪婪狡诈兼猎物的狡猾谨慎。
阒搠承认自己最初错看她了。
站在面前,威胁着他近卫的少年,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敌人。
“上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沈辜把剑锋压进手下脖颈,满意地听见手里的耗子发出惊恐的叫声,她缓缓地启唇:“你还有人是吗?”
正和其他人杀完最后一个阒兵赶上前的程戈,闻言大惊,下意识戒备地四处观望起来。
沈辜提醒程戈:“还没上来。”
等人刚松口气,她笑着补充:“也快了,最慢不过半刻钟。”
“...您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程校尉被自家小将军玩弄得束手无策,他叹口气,接着绷起浑身的精神,以备即将到来的恶战。
阒搠依然镇静,他始终紧盯着沈辜,近卫的生死他一点也不关心,“你又知道了。”
他语气微顿,“你故意引我来此?”
“是啊,”沈辜弯眸,“不然怎么进行第三次偷袭呢。”
她钝刀子抹开耗子脆弱柔软的颈子,鲜血流透后,一脚踹开软趴趴的尸体,竖起沾血的五指,云淡风轻:“五、四、三...”
一。
灰白浓烟凌天而起,山下再起震动的杀声。
兵刃相撞开的声音像风一般穿过这里每个人的耳朵。
“你做了什么?”阒搠好在见了点困惑,他困惑得近乎赤诚纯粹,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是在面无表情地询问沈辜。
于是沈辜大笑,“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嘎!”
她忽然吹了声鸟哨,眨眼的时候,逼仄的路旁树丛里已猛地窜出十几条黑影,他们像狂奔进绵羊堆里的恶狼,气势嚣张。
正迎上从道观赶来的阒国援兵,两方再次交战。
沈辜不和阒搠打,她甚至不和那擎打,一掉头,三刀两剑就结果了一个又一个猖狂的阒兵。
杀了几个,她就好像是彻底杀疯了,快活地奔进战事里,至最后,手里的长枪都浸满了鲜血,滑腻到几次从手心脱掉。
被沈辜抛在脑后的阒搠,定定地望着她冲杀时疯狂又冷静的面庞——低头诡魅地笑了。
“走。”
他从一众杀红眼的人们中间走过,闲庭漫步,步履轻松。
那擎紧张地跟上他,“上将,那个沈...”
狠厉地看向那道少年身影,他提起刀柄。
“你杀不了她,”阒搠淡声,心里补充,正如她现在杀不了我。
所以两人都聪明地放弃了直接交锋。
他用两千条士卒的命,最终换得见到她一面。
这很好。
这值得。
*
沈辜太累了,她抱着血淋淋的长枪,哗地在尸体里躺下。
她剧烈地喘气,脱力却欢喜地看向周围也累得跌地的程戈等人。
“如...如何,”她努力平缓着气息,可终究还是大笑,气息更不稳了,话声断断续续:“可还怕?这仗...呼,究竟谁是石头?”
程戈无力地摆手,“将...将军,您真是这个...”
他抱拳,以示尊敬。
沈辜翻身,挑了具更软的尸体做枕头,她笑得失声:“那就...哈...再教你一次,这招叫化实为虚,致敌而不致于敌。”
有没读过书的问:“小将军,啥叫致敌不致敌啊?”
杀伐果断的将军大人竟出奇地耐心起来,她解释道:“就是要引诱敌人来到我们阵地,而不是主动到他们阵地。”
“你们看,”她坐起来,指了指满地的阒兵尸体,“阒贼人多,不过好在他们不会爬山,能大早上爬到道观就已经很疲累了。我们再把其引到离道观数里外的此处,更是消磨了他们的体力。这样一来,就是兵力再强,也要被咱耗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