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都惠,犟个死理,什么都听不进去。”梁葫芦叹气,头颅无力地矮下,“我们公子容貌有多招人,你也是知道的。可是偏不戴斗笠,说什么宵小阴暗之辈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又总要出门。兵祸之秋,十个败兵里有七个要来言语折辱公子。这不,没法子才逃出来,往珦城寻你。”
不戴斗笠,还总出门。
这倒是梁诤会做的事情。
沈辜思及梁诤的面庞,莫名想到一颗红衣半褪、剔透晶莹的荔枝,正水灵灵地表露在外,徒惹众口渴之徒的馋欲。
“行了,别诉苦。”她转过去对王苌点点头,王苌便走上前给梁葫芦松开绳子。
“嘶,我说你这弟弟也太莽撞了,见到我话都没说两句,就把我给绑了。幸好没让公子进来,不然他肯定...公子!”
梁葫芦小声抱怨,半晌声线忽然岔劈,飚上尖利的叫音:“公子!”
沈辜回首,小妹和假和尚及左兵头正一人一脚地踢着四轮车,生生把梁诤踢进门来。
她见到这位小公子敢怒不敢言的阴森表情,很难不乐出声。
这一乐,无异于引火烧身。
梁诤几乎在低吼:“沈辜!”
沈辜笑眯眯地走过去,松松腿,蹲下双手撑着他的两条腿,“三日不见,您就这样想小的?”
他的腿总之是没感觉的,撑着便撑着了,毫无负担所言,更不会担心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只有梁诤不这么认为,他就是废了双腿也自诩高门里出来的贵公子。
他一把推开沈辜的手,嫌恶地用锦帕擦拭腿上沾染的血泥,“脏乱,难闻,不堪。”
三个不间歇的词语,轻易把沈辜推出去三步远。
“您倒是洁净,”沈辜举手,动作落拓地甩了甩,她低眉望着仍不断擦手的梁诤,“那怎么还向我这个脏人摇尾乞怜呢?”
“你说谁摇尾?!”小公子怒不可遏,他猛地把污帕子砸向沈辜。
帕子从她黑红干硬的腰间,又飘然落至地面。
面对她唤作狗的侮辱,就是再谨记涵养,梁诤也失态了,“是你什么都不说,就把我丢掉。如今却这般辱骂我,我难道花万两银子,就是为雇你这么个没用的奴才吗!?”
奴才,她沈辜还成了一奴才了。
她不做任何人的奴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梁诤,“非要我把脸撕破,说话再难听点吗?”
几百人噤声不敢动。
其实沈辜只是褪去一层笑意而已,唇角还在上扬的。
可就是让人看着瞧着,这般地不寒而栗。
类似于被某种凶恶巨大的兽类喉管吞噬下去的感觉,漆黑,冰冷,无神...恐惧渐渐侵袭上在场诸人的心间。
“你,”梁诤也是气到极点,他爬山涉水,耗费重金,承受他人浑笑,就为找到沈辜。
可是见面如此狼狈——叫人一脚一步踢了进门,刚进门又听到沈辜混不吝的玩笑话。
他真的受够了:“你既然想说,那便说!”
梁葫芦皱眉阻止:“沈小兄弟,别听公子的,他这是气话呢。”
“让她说!”梁诤闭眼吼道。
阴风吹过梁诤的黑发,沈辜看见他皓白的颈肉处绷着细细的青筋,怒火埋没了他的理智,可没有影响到她。
不过霎时觉得意兴索然,摇头,“...小公子真是幼稚得很可怜。”
她接着淡淡地回看梁葫芦:“说吧,用何法找到我的。你若不说,”
举起双手,手腕翻转,沈辜把血津津的手掌慢慢翻给他看:“那我这双手,淋的可就不止阒贼的血了。”
梁葫芦额间划过一颗豆大的冷汗,他弯腰,沉声道:“沈小兄弟,也是不得已,求您原谅。”
沈辜俯视着他。
“我那金疮药用得可称心吗?”
她从腰间布带里取出两枚瓷瓶,撷至指尖,转了转,“药香寻人?”
梁葫芦颔首,“此药对治愈伤口确有奇效,可若涂满一月,便会留下异香,香味会附着路上所经一切。此刻只要有条犬,便能依香找到人。”
“你心眼还挺多的,”沈辜攥住瓷瓶,盯紧梁葫芦:“香味会存多久?”
梁葫芦愧疚地撇过头,“...少说四五年。”
这样久?
究竟是何等邪香。
沈辜眸光阴沉:“什么狗都能嗅到我身上的香?从未闻过你药瓶的狗可会依照这香找到人?”
“常理说,不会。”
“常理,”她不冷不热地勾唇,“若事出反常又能如何?”
这句问得很愚蠢。
怎么乱猜都逃不过一结果:反常,便是能找得到她。
其余还能如何。
沈辜不是蠢人,她根本不想从梁葫芦的嘴里再拿到什么答案。
她如今知道了,新涌上的怒气又很快被冷静代替。
战场上讲兵贵神速,她捏紧拳头,回身狠狠地砸了梁诤的四轮车一下。
梁诤端坐着,被她平白砸得颠簸,瞪着沈辜,双眼睁得过度,一时满目血丝,俄而毫无征兆地掉了泪。
“呵,该哭的是我才是。”
沈辜穿过他,走进人群,沉声大呵:“都别呆站了!立刻给我拿上所有兵器甲胄,带上厨房里的野菜,搬着白胡子老道!走!”
“走?去哪里?”小妹很茫然地眨眼。
“当然是去个阒贼找不到的地方。”沈辜掉身,大踏步到梁葫芦面前,一把抽出他捂在腰后的金鞘匕首。
这是把锋锐的好刀,银片薄薄,吹毛立断。
她拽出这把刀,接着掉转手腕,撕开腰后衣料。
再扭头费力望着腰处已结了暗红色疤痕的旧伤,上手摩挲着,闷声笑了两下。
“又给自己人害了一回。”
沈辜低喃,实际上除了靠得近的梁家主仆和王苌三人,没人听得清她话语内容。
但才有了主心骨的败兵们如今看她正是如看日头,宝贝尊崇得不行。
就是没听见沈辜讲什么,也看得见小将军眼里泄出的一丝脆弱。
是的,小将军。
是那最先跟沈辜下山杀阒贼的十五人传出的称呼,过了今夜,倾军出动,得了胜果后,就是三百号人齐齐整整地跟着喊她小将军。
而望到沈辜破天荒的苍白情态,也都出离愤怒和不知所措了。
愤怒的是罪魁祸首梁葫芦和梁诤。
不知所措,自然是想上前对沈辜抚慰两句,但又不敢去询问宽慰。
他们这帮子,除了年纪都比她大外,也没什么值得去并肩站立的资格。
“...嗤。”
寂静的环境中,血水从瘦薄的皮肉里喷涌而出的声音尤为刺耳惊人。
“沈,沈辜,你这是做什么?”梁诤面色惨白,他泪痕凌乱,袖在衣衫里的指尖忍不住掐紧了手心。
——沈辜用匕首,缓缓地划开了自己的后腰。
她沿着那道疤痕,甚至刻意将其划开的长度延伸开,最后折回包环,再向下刺深,一块长条不是长条,扁圆不像扁圆的红肉,就这样被挖了出来。
挖肉的过程之漫长、之血腥、之淋漓。
已有人忍不住扶墙呕吐,呕声奇大,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一般。
“小兄弟...”
“沈辜...”
“小将军...”
沈辜一一朝喊她的众人看过去,面如金纸,唇白干裂。
“呵,”她有气无力地笑了。
怎么会有人这种时候还在笑。
无人不在想,无人不在在意她的笑。
梁诤最先颤声地说出了完整的问句:“你在...做什么?”
沈辜把因失力而用尽全力丢出去的刀,还给梁葫芦。
她没看梁诤,但回答:“若不想阒贼找到我,让全军尽没,就只有这个法子。”
“梁老,还有其他药吗?”
梁葫芦忍着泛起酸涩的眼睛,慌忙从背后布裹里翻出一个白瓷瓶:“给你,给。这药无色无味,用效不及有香的,可,可...”
他可不下去,只能僵硬地走到沈辜身后,抖抖索索,把药面子撒了好多在她腰间绑带里,好一会儿才把那处凹陷的血渊给堵住。
沈辜看他动作惶急,轻轻哼唧了下,好似在撒小孩子的气:“您就不能好好上药。如今战事纷乱,可知药物多珍贵。”
梁葫芦只管点头,他不敢应声,怕一开口就遮不住伪装。
待敷了药,沈辜重缠好腰间绑带,而后直起腰,像个寻常人踱步到老道面前。
她作揖,眼前又是一阵黑魆魆的眩晕,强忍住,才道:“道长,实在是对不住您,把您修炼的清幽地方占了几日,如今又招惹到阒贼。”
老道眯缝着□□的眼,捻着指沉默。
沈辜继而请他:“恳愿您跟我们离开此处,好尽某一番歉意。”
老道摆了摆拂尘。
程戈再也看不下去,他红着眼眶,把沈辜搀扶起来:“沈...将军,您带着大家伙先走吧。道观的事有弟兄几个殿后。”
“你几个,”沈辜朝后瞄了几眼,“阒贼的长刀,只需一把就能把你几个串起来。”
她拂开程戈的手。
对着老道,她更深地折下腰肢:“道长,我知您不易,在此乱世能有此淡然,定然也非常人。我从奉和县来此,只为定战杀贼,无意冒犯您。这几日若有怠慢,此刻也请您放下成见,跟小辈出观,去避一避。”
白胡老道眼珠微微转向她血迹斑斑的背脊。
“...多谢菜汤。”
他松弛的皮肤蠕动着,吐出几个缓和而掷地有声的字。
沈辜抬头,“您喜欢便好。”
老道巍巍站起,他不再像个死人,头一次伸出手,搀扶起沈辜。
他的手探出宽大袖口时,沈辜才望到手面上满是疤痕烧伤,完全不像个清修道长的手。
这老道入观前,必然也不简单。
她想着,顺而满脸虚汗地站起来——生生剜肉确实是痛。
更何况她如此怕痛,加之身边也没个糖葫芦等甜食儿转移注意。
难忍也须忍得。
战场上就是被阒贼长枪挑下马背,也得撑着站起来,举高旗帜大叫冲锋。
把道观里最后一个活人带走,黑甲剑戟也是半寸不落。
沈辜对剑山地形最为熟悉,她知晓从何方深入才能躲开阒贼的追捕。
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她咬牙走出观门,恍惚间从林丛里看到一抹灰影。
疑心是错觉,可再望,终于和柿子亮晶晶的眼睛对上视线。
柿子长得很大,直起前肢来都比沈辜腰高。
它趴在从中,守着几具倒伏的黑影。
沈辜扒开草一看,这些黑影穿着破败的软甲,双唇乌紫,显然是中毒而死。
“公子答应他们,只要把他抬上山,就能给他们好处。”
梁葫芦摸了摸柿子的背,“但我们知道你来这定有大事要办,故而不敢让第三人知晓你行踪。这些人生前弃国土安危于不顾,又出言调弄都惠,死得其所。”
“柿子,我们走。”
沈辜招呼着灰狼,眼光轻微地划过梁诤。
而后转身离开。
毫不犹豫。
梁诤望向她的背影,胸膛好似漏了个大洞,剑山千百丈,千百丈的寒风都从胸口穿梭过,他团紧不知何时又捡回来的帕子。
死死咬住下唇,闻到和沈辜身上一样的血腥气。
......
沈辜终于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这儿古树参天,随意指一棵树都要五人环抱才够丈量。
在巨树之中,有两进木板朽败的屋子,孤零零地躺在这方外无人之地。
潮湿厚重的落叶堆砌在脚下,踩上去如踩着腐烂的尸体。
“砍树,盖房。”
沈辜尚未发出命令,程戈已自觉接过重任,喊了声,三百人便挥着刀枪剑,同心协力地砍伐起树木。
她躺坐在某棵树下,伤处已如烈火灼烧,左右都不得安稳。
便远远地扫视着这群一手拉上来的兵卒。
漫不经意地,她牵起唇角温和地笑了笑。
“成败利钝,生死以之。”沈辜低声说道,“这有什么不好,这没什么不好。”
第28章 造势
◎势成◎
月影沉沉,士卒们倚着木堆闭眼休憩。
沈辜眠浅,在众人雷鸣般的鼻息声中久久未能入眠。
腰伤亦难耐,直至夜枭都不叫了,她都只是闭着眼,完全无一点睡意。
索性就睁开眼睛,不徒劳入睡。
稀薄的月光照着大地,照着地上依偎黏着的人影。
这是群被朝廷遗忘的溃兵,他们自阒兵来犯后,头一回睡得如此安稳。
说天昏地暗也不为过,月色拢着那张张睡熟的面庞,将其脸色映得尤为青白惨烈,沈辜觉得她好像正躺在一具具死尸中间。
吹来的风是从地府里螺旋而上到地面,转眼去望,看见这阵风席卷着三百条人命,从她手里经过。
柿子趴在手边呼噜呼噜地仰着肚皮,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下巴,温热有力的软肉起伏,无形中把阴冷的死气驱散。
沈辜仰起脸,后脑靠着潮湿的树干。
“...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周照侹,你在说自己?”
风声萧索,沈辜恍在自言自语。
可她闪着光的眼神又如此敦实地落在正前方,让人知道,她在看什么。
沈辜眼里,她确实看见个人,那人叫周照侹——早已死去的成丰皇帝。
沈辜自诩对仙乩神数一窍不通,但也不知是因她本身就像一具无主孤魂在这世间游荡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就能看到周照侹着白衣金带,黑发如墨,微微笑着注视着她。
周行,字照侹,大庚朝的第七位皇帝。
他自幼熟读百家书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身形挺括,是普天之下最温雅者。
且好穿白锦缎圆领长衫,常以金线挑边的团花腰封束身。百姓见他,定会认他是个嵌崎磊落的君子人。
可谁能晓得他这样一位心肠极软的君子,最后却做了皇帝。
沈辜微微阖眼,不免想到李持慎,当初他们三人在奉和县秉烛夜谈的时候,也没想到往后彼此会有如此蹊跷古怪的结局。
依稀记得,李持慎十五岁爱穿青衣的时候,为人处世都像极第二个周照侹。
不过前者门户落魄,食不果腹,饱读圣贤书是为入朝为官。
后者天潢贵胄,锦衣玉食,学富五车是想云游四海。
沈辜自己呢,做乞丐的时候想的是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