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已经有阴冷的风刺进骨子里,好像沈辜能把刀举了起来,下一刻就能听到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
......良久以后。
不知是错觉,还是临死的幻想。
耳边恍惚有一道笑,这笑声包含着讥诮,还有其他复杂的味道。
少年拼死抬眼,看见沈辜嘴角的微笑,以微弱的智力,他只能判断出这笑像嘲讽,和程戈骂他时很类似,但之中夹杂的恶意不是对自己。
反倒像——沈辜在嘲笑自己。
正为这抹笑而呆愣时,少年忽然感到脸颊抚上一只手,纤瘦而冰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抹掉他的泪水,柔和地碾压着他胆颤的惧意。
“今晚和我去杀人。”
她先说这一句话,而后又面向其余人:“列阵数成九,今夜出两队与我下山。其余人分形埋伏,跟着程校尉站在能看见我身影的地方。”
“你叫什么?”沈辜复低头问这少年。
他摇头,称没有。
“没有便没有罢,少个姓名,总能少许多负担。”
她不在意得很,起身,顺而用力把他拉起来,下颌微扬,指指不远处的水井:“打水把脸洗干净。过了今夜,你要走要留,我不勉强。”
“当然,诸位要走要留我亦不管。”
“只是要记住了,我沈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见留下中人仍有心志不定者,届时我就不是简简单单放走了。”
“军法严明,擅逃者,杀。”
杀之一字,自她口中出,有如真存在一把利刃,挨着众人的脑袋,只要他们胆敢不敬,就会落下将其斩落。
喏声应是,少年不敢再在沈辜身旁待,赶忙打水洗脸去了。
第26章 出奇制胜
阒人好火光,每每入夜,燃柴点火,常照得长夜亦亮如白昼。
沈辜带着两队身形较矮小的士卒,从背对火堆亮光的墙根蹲身溜过。
午后带人绕了半座山,自荆棘丛里砍伐出条仅供一人过的小道,这条非比寻常的路给他们造就了得天独厚的隐蔽利势。
此时,诸人就蹲在城南高墙的墙沿下,身上脸上涂满黑黝黝的泥土,隐入阴影里,远远看去,根本无从发觉。
“此处阒兵较少,笼统一百来人。”沈辜左右小臂各揽过个队伍兵头,她额头抵着他们,压低声音道:“我们四十人是以寡敌众,切记不得将位置显现人前。”
两个兵头郑重地点头。
沈辜再吩咐:“左纵随我上前捂嘴杀人,右纵在此等我哨声。哨声一响,立即把经过的阒兵拖过来捂住口鼻,立地绞杀!”
然后她微微直身,对山上打了两个手势。
程戈和其余二百人正躲在重重叠叠的绿障之后,以待观战,而后等沈辜发号施令。
“检查刀口。”
随行人急忙用指腹划过刀锋,逼出血丝才稍稍宽心。
沈辜伸出右手,撇开三根手指,鹰隼般的双眸紧盯光明处巡视阒兵的同时,手指慢慢放下。
“上!”
他们像一群出巢的蚂蚁,鬼魅而迅速地匍匐前进。
摆在他们餐盘上的是一支排得极长纵队的阒兵巡卫。
沈辜一马当先,两颗黑眼珠嵌在深邃的眼窝中,机敏迅疾地观察地形。
她趴着黏腻的泥地,当视线里闯入一个马虎阒兵乱晃的脚踝时,唇角兀地勾出势在必得的弧度。
纵起,左手捂嘴,右手持刀,按着脖颈,高高扬手,猛地刺下!
滋——
喷薄的温热血瀑,湿透沈辜半张脸。
血和黑泥和在一起,黑得更加深沉。
这个倒霉蛋阒兵依旧和他的先行弟兄们一样,声都没来得及叫,身子便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沈辜顶着不断滴血的脸,回首望向有些呆愣的左纵,她凝视着他们的眼睛,接着歪歪头,努嘴指着前面毫无所觉的阒兵队,意在说:上啊,看什么。
“...死就死了!”
兵头咬牙,第二个冲了上去,他爆发的姿势很漂亮,于是又有个阒兵倒在自己人的刀下。
屁都没来得及放个。
有了第一第二,便有第三第四...紧接着,全队人一拥而上。
在高大树木的浓厚阴影里,这群阒兵消失殆尽。
得益于阒兵万年不变的纵向列队巡夜的习性,沈辜能带着小兵卒们跟在后面挨个下刀。
城墙上的守卫们站在高处,只能看见蠕动的黑影,这些黑影与衢道两侧的树影融合,根本难以辨别。
这是一场屠杀,无声而迅猛。
而这就是阒贼们所深恶痛绝又鄙视不屑的大庚败兵们——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同营四十多人。
沈辜脸上已溅满鲜血,喉头滚动,她又抿进呛鼻的血腥气和铁锈味。
“干得不错。”
歇的途中,她奖赏般地拍了下左纵队兵头的后脑。
这一拍,把他满腔豪情都拍了出来,这年轻的小兵摸着脑袋,傻笑一番,而后双眼晶亮地望着沈辜:“我们以后是不是还能经常下来?”
沈辜因他的兴奋新奇而轻笑:“不急。”
她抬目看向又走来的一队,戏谑,“先解决眼前的。”
“嘎。”
鸟哨声落,墙角的右纵队连忙捏着利刃爬行过来汇合。
“喏,这队给你们吃。”
沈辜说完,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个阒兵从眼前经过。
等到看见从黑甲缠腿下露出的脚踝,沈辜随即扑向前方,扯颈子,下刀子,一气呵成。
红光从眼前闪过,新鲜的无声尸体,躺倒在右纵队兵头的脚下。
“上。”
她简短地下令。
右纵队兵头光景四十多岁的模样,两撇八字长须,极像街边算命的瞎子道士。
他握着刀把,对鞋底躺尸怜悯地竖起左手掌,“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沈辜狠狠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扭头朝兵头后的兵,将要开口。
兵头揉着屁股,回身:“太上老君护佑您。”
...这位爷究竟是和尚还是道士。
沈辜没奈何,也不耐他动作黏黏糊糊的,直接扯住他向一旁带,免得让其挡了后面人的路。
“莫急,莫急。”
右兵头竖起手掌,对着前面的阒兵行慈悲礼,而后唇边泛起一抹古怪的微笑。
沈辜甚至没能抓住他,他就跟条泥鳅似的从手里滑出去。
三步并作两步,瘦飘的身子蛇形前进。
“滋。”手落刀落,那阒兵捂着断开的脖子,死不瞑目地盯着右纵头。
右纵头嘴里咬刀,双手双脚用力,把阒兵尸首拖回来。
当着众人的面,他把尸体踹向早已成小山的尸体囤积处,而后拿下刀,用衣袖抹着刀上血,对尸山弯弯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沈辜发笑:“我怎么瞧着你有点发癫。”
他回身,合掌:“我佛不渡杀人者。”
别人不知道,总之她是重来一世的,保不齐这世上真有什么真佛真仙。
可沈辜依旧不信神鬼,她扬起下巴,指使着右纵队接着杀贼。
他们一一去了,不断有尸体被拖回来。
她这时才有心思回答右兵头的话,“若是这样,岂非兄弟们都渡不过去了。”
沈辜散开发髻,拧了拧发尾,绞出滴滴的血水来。
右兵头望着她,以及其身后的死状凄惨的阒兵尸体们,点头:“我佛不渡杀人者。”
“您,”他手掌指向沈辜,“我,”再指回自己,“他们,”最后把手指轻蔑地落在阒兵们头上,“死后永难安息。”
“呵,那倒团圆,”沈辜嗤笑,转身扒下一套阒兵黑甲,穿好,眉峰一挑,“圣人老爷快快穿好甲胄,我这杀人者再带弟兄们杀个来回,去堕堕劳什子啊鼻子地狱。”
“阿鼻地狱。”
沈辜摆手,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我说着欢喜就成。”
左纵队早已等得心焦,闻声立刻换好黑甲,紧紧跟在沈辜脚后,正大光明地迎着火光出去了。
按照阒兵习性,诸人排成一个长纵,拖着长戟漫行。
若此时有阒人迎面撞到他们,必会对这些身形矮小的瘦弱弟兄们进行哄笑。
可地上如今已无活着的阒兵了,是以沈辜免了交缠,带着未曾尽兴的兵卒们这般从容地走上城墙。
“嗳,谁让你们上来的?还没到轮换的时候呢。”
见到沈辜,明显是城墙守卫里的武官,走出来喝止。
身后的人保持着低头沉默,她用阒语回道:“上将似乎正往这边来。方才那将军的马弁传令于我,叫众巡兵即刻前往等候,不得怠慢。”
阒国之兵,对武力有至高的敬意,而阒搠作为阒国文武双全、带兵如神的皇室子弟,在这堆人里更是有着最高的权利和最多的信众。
听闻是仰敬的三王子往这儿来,众阒兵半点怀疑都未曾生起,慌忙整理着剑戟兵甲,大踏步往城墙下走。
沈辜和左右纵队,轻巧地让出一条道给他们畅通无阻地下去了。
“这...我们不动手吗?”
左兵头不舍地望着阒兵们逐渐消失在城墙拐角的背影。
“我们吃了肉,也得让其他没捞着的兄弟有口汤喝不是。”
沈辜探头,阒兵们已重新进入视野,她估计着程戈他们的距离。
便及时仰面,右手高举,挥了两下。
令:立下山绞杀。
“杀!!!”
程戈率领二百兵卒,浑身黑泥,各个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杀声震天地冲下山来。
沈辜扭头:“小少年何在?”
众人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沈辜在叫那个没名字的怂包。
少年从队伍最末端,被推攘着赶上来。
“教你写的字,可都用阒人血描在城墙上了?”
他咬唇,惶恐地点头。
“很好,”沈辜乜他一眼,忽然道:“你这些兄长们平日里都叫你什么?”
少年羞赧,嗫嚅不定。
那不知是和尚还是道士的兵头大笑:“我们犯浑,这小子长得秀气,我们便叫他小妹。”
小妹,小妹。
闻声的兵士们轰然大笑。
沈辜勾唇,“倒是亲昵。”
也不知是他们的嘲笑,还是沈辜的和声夸耀,小妹晕晕乎乎地,他胡乱嗯嗯两声,又埋头退到队伍后了。
沈辜则转身看向和阒兵混战的程戈等人。
她吩咐:“你们先行上山,切记把那小道掩好。”
众人应诺,各自爬过城墙先离开了。
她加入程戈,左手短刃,右手长枪,一齐杀死五六人。
被预先处理过的阒兵如今也不过三十多人,沈辜用二百人来对付他们,已是胜机必定了。
她激发了这些溃兵的血性战意后,毫不恋战,大喊一声:“撤!”
二百人如潮水般退回密林,沈辜回走,经过几个扒尸体兵甲的小卒,照着其中一人的后背就用力踢了一脚:“给我他娘的快撤,没听见啊!”
从未战胜,食髓知味的几个年轻小卒,恋恋不舍地爬起就跑。
沈辜终于看见所有人安全撤离,她留在后面,听到阒贼援兵的兵甲声已在不远,怀着万般尽在掌握的笑意,她加快步伐,转眼便消失在丛林之中。
......
阒搠带着精锐最先到达城南城墙,他将从城北巡夜结束,便收到有敌军来犯的消息。
可等赶到,满地赤/身的、断头的、睁眼闭眼的阒兵们——堆满了墙角。
他很快从火光里,找到墙面上的血字:侵我国本之贼,万死不足惜。
“那枳!”
阒搠捏紧拳头,左右侍从几乎能听见这位上将正在咯吱作响的骨头声。
那枳抹着满头汗跑来,他胆战心惊地顺着阒搠的目光看去,瞬间被血淋淋的大字吓得魂不附体,一屁股坐倒在地。
“三...三王子。”
阒搠阴沉的脸缓缓低下,他寒声问:“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固若金汤的城防?”
“三王子...我,我...”
那枳无话可说。
他不敢想自己的下场,万念俱灰但又老泪纵横地哀求道:“三王子,我是阒国的老将了,您,您不能把我怎么样。”
真是老糊涂了,三王子想做的事情,谁又能阻止得了。
左右暗自叹声,束手把那枳架起来。
那枳双眼一亮。
下一刻却见阒搠像头暴烈的猛虎般,遽力抽出长剑,他只来得及见银线闪过,再动,便是一颗脑袋骨碌碌滚掉地面。
沾满灰尘,滚进尸堆。
第27章 生死以之
◎转移战地◎
道观里一片吵闹。
沈辜拧眉,她回头止住诸兵的步子,转而屏气跳上观墙。
“我们不是还一起来的吗?现在这又是做什么啊,您看我,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哪能是敌国奸细啊。”
“闭嘴!一切等沈辜回来再说。”
王苌背负长棍,毫不客气地用力绑紧了梁葫芦。
看清观里情况,虽免阒兵侵扰之忧,可另一个疑惑渐渐浮上心头。
沈辜落至地面,推开大门——梁葫芦怎么找到这里的?
“沈辜,你回来了...脸上这血?”
观内站立的两人,听见开门声,一起把目光投到进门的沈辜身上。
“不是我的血,”黑衣清瘦的少年披着长发,并起两指挡掉王苌意欲探她脸庞的手。
她径直走向梁葫芦,王苌落在身后,蜷起被挡开的手,有些呆愣地抿嘴。
“你如何寻到我的?”
沈辜眯眼,探究地望向梁葫芦。
这老头精明地嚎啕大哭:“哎哎呀,总算是找到你了嘛。我和都惠在那城里又遭贼了,咱们都饿了多少天了,你说你,一去不回来,把我们一老一小抛弃在罕无人烟的边城...”
扯唇无声而笑,沈辜一巴掌扬起,震慑效果不错,梁葫芦立竿见影地闭上了嘴巴。
最后沈辜的手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拍着梁葫芦的脸皮,低声:“告诉我,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他情急下动用的法子,也不敢保证说出来就能被沈辜接受。
梁葫芦眼神闪烁,他这个那个了许久,才终于憋出虚弱的一句话:“沈辜啊,我和公子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但你总得在身侧留出一席之地给我们吧。”
“这些日子你不在,我们过得实是狼狈。”
“哦?”沈辜挑眉,“我不是尚未向小公子讨要那半数家财吗?怎么就狼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