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当了李持慎的书童,想的是跟他一起上京。
后来到战场,想的是快往上爬,再跟李持慎长久地待在京中。
她曾经不爱动心思,择定一条路就要走到黑天黑地撞得头破血流才罢。
现如今知道那样的处世准则是错的,折了一条命为代价后,再回到世上,便通透漠然良多。
亦多思起来。
愁思三千丈,根根细细地连着京城、连着李持慎、连着...沉甸甸的,没有十分明朗的方向。
最先指引沈辜走出心内固囿的,只有一个周照侹。
“周行,你因何总望着我笑?”
周照侹依然微笑,不说话。
沈辜呢喃地:“你觉得我可笑?那便笑吧,以往那些文官武将,一见我也发笑。”
“献媚、亦或冷嘲,又能如何,总归我是死了。”
她转头伸手,想碰一碰看起来快活无比的周照侹。
湿淋淋带着血腥味的腥风重新燃起,吹来,周照侹的身形开始晃荡。
沈辜的手只碰到这袭风冷,黑沉沉空落落的目光从半空中的虚影遗落,掉在摊开的手上,沿着掌纹细细追索,血污泥块凝结在每两根手指缝隙间,微蜷,泥垢便龟裂簌簌。
“躲我作甚...”,她皱眉,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周照侹不过一缕臆想,“那便不与你生气了。”
她平静地收回手,屈起右腿,手臂搭在膝上,仰望钻开树隙的夜幕,“我可说过,你有时的笑并不十分令人讨厌。”
他已是死了的人,回不了话。
于是沈辜真正地自说自话,“说迟了,你已死了。”
周照侹飘回她身侧,挨着她肩膀坐下。
也屈膝,然后衣物浑然换了一套,已是明黄的龙袍。
他不再笑,深索眉头,提着朱笔凝视着几册折子上举棋难定。
沈辜乜斜他手中折子一眼,嗤:“您何必呢,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照我说依着名册杀几个冒头贪官,保证自此朝里安分许多。”
周照侹好像听见般,扭头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那严肃的眼光如同在说:抚安,朕若滥杀朝廷命官,岂不做了暴君。
“就是这个理儿,暴君至少能慑服一群妖魔鬼怪。你呢,见到死人就哭,真是没出息的皇帝。
不过说这,你当初就应当听梁左丞的,先把李持慎杀了。”
周照侹拿起书卷,好看的眉头微微松展,把书里的一句话指到沈辜眼下,她便跟着读出声:“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怎么又是这句话。你到底说的是谁,李持慎还是你自己?”
文弱的君王站起,他低头笑视着友人,薄唇泛着尸体的青紫色,欲启还闭,舌根还是猩红的。
他不说话。
他就是不说话,沈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位好皇帝终其一生,做的想的只有一件事:“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朕要用君子之道,让天下百姓黎庶都做知晓己身运命的人。”
“唉,”她不无可怜地挥手,“别忙活啦,死了就好好睡。事情不都是让活人做的。”
可怜谁?
沈辜不可怜周照侹这只安稳死去的老鬼。
她可怜自己罢,这样总能好受点,不然也没人能可怜她。
她是个恶人,很难好心,有时候竟很珍惜周照侹这样蠢笨的善心。
周照侹生前死后都在做个好皇帝——他虽然做得很烂,但确实是个好人。
或许让好人做皇帝就会把事情做烂。
沈辜不能因他的好心肠怪责他。
曾经李持慎也算她珍惜之一。
可往事不堪回首。
沈辜苦索既往,发现手心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珍贵,好像只有纵马杀敌,把王师之旗帜插满阒贼将帐的畅意了。
李持慎是颗恶痈,巴在朝政上,巴在她仇恨的心里。
她的枪尖足够锋利,挑破这颗恶痈指日可待。
她现今生前死后生来,总不能在未竟李持慎那点破事前,再耗个二十七载。
年头太长,等待复仇的日子难免寂寞。
所以沈辜踏马又来北疆。
。
待了却李仇,沈辜继续做将军,不是什么镇国大将,就一末流武将。
把阒贼嚣张狂妄的气焰一点点摁灭后,让真正的好皇帝免受战祸,再替周照侹治天下。
...沈辜又看清她的远方了,李持慎那张白腻的面庞,虚情假意地对她弯唇招手,叫她抚安,我们一同上京,富贵潦倒,必定同享。
她嫌恶而困倦地思量,李右丞呢李持慎,我若见到你,你可会吓得肝胆俱裂。
就这样思忖着,沈辜渐渐睡去。
若不然说北疆是大庚军防要险,剑山当前,在内是莽莽森原,出山关是无垠漠海。
阒贼穿越沙漠来到珦城已是不易,要想横跨丛山峻岭的剑山,更是难上登天。
故而在他们尚未研究出如何把成千上万的阒兵送过剑关前,沈辜有时日布战阵盈军力,暗中削弱阒搠的兵力。
可山脊黄沙是不认人的,这些对阒兵们是难于登天的屏障,对坚守它们的大庚士卒而言,也温情不到哪儿去。
沈辜醒时,方褪去眼中迷蒙,便发觉周遭弥漫着一股极其低落沉闷的气息。
她转了转酸痛的脖颈,站起来看着据坐的众人,“身子还乏得不行?”
“......”程戈抬眸,望她一望,抿嘴,张嘴发出颤抖的音节,猛然说不下去,用力撇过头。
沈辜看见他依旧微颤的下唇瓣,知道是有人死了。
她见过太多人死,也见过太多人面对死。
程戈移开的眼睛告诉她,有个人——或者是有些人,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赶赴了死亡。
她缓缓走到众人中间,四周扫了一圈,很快发现了有死人的地方。
踩着腐烂的树植,沈辜走到那里。
柿子贴着她大腿跟着——它今日出离安静,以往见到生肉,这头凶猛的灰狼会兴奋地嗷叫奔跑,它安静,因为知道主人可能需要这份静声。
沈辜走近时,看到十几具高矮胖瘦的尸体。
他们身上的黑甲在晨曦里还闪着微光,脸庞上干涸的泥块基本把原本样貌都遮住了。
死人都是不好看的,沈辜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人从头到脚看完,才终于认出其中个胖子她见过。
正是最开始替程戈反驳她的人。
她正要蹲下身去摸胖子的脉息,王苌在身后道:“抚安,别摸了。身子都硬了,早死了的。”
沈辜的背脊一僵,可能是弯腰带动腰伤,钻心裂肺的疼痛阻滞了她的的动作,也可能是对躺在地上的这些人绝无生还的认知,拦住她无劳的作为。
她停住,于是背后的每个人都停住,他们都像自己依靠的木头一样,望着沈辜的背影,于无声中更无声,于茫然里更茫然。
柿子舔舐掌心的水声如平地惊雷,沈辜陡然动了,她继而绷着身子蹲下,扯开胖子的黑甲,手指四处按了按。
尸身发硬,不妨碍她找到柔软凝着黑血的伤处。
伤在脖颈,是两颗漆黑深邃的齿洞,显然来自林中某种毒蛇能喷毒汁的双齿。
程戈声音干涩地道:“...十几条汉子,都这样死了。”
沈辜探伤的手搭着柿子的脑袋,垂眸看地面,说:“莫名其妙?”
程戈:“莫名其妙。”
王苌忽然恨声地咆哮:“他娘的,死得真他娘的憋屈!”
他的骂声显然正中无处发泄苦闷的士卒们心思,于是大家都骂爹喊娘,为十几位弟兄无知的死而痛声大骂。
到最后,他们不再诅咒蛇和莽林里一切的草木树枝、爬虫鼠蚁,骂战演变成一种带着切齿仇恨的战意,山下的阒兵们变成众人宣泄恶意的对象。
沈辜站好,她用几近冷漠的沉静观瞻着眼前唾沫横飞、恨得脸红脖粗的新兵们。
在她这样锋锐淡然的视线下,群起的口水硝烟渐渐落下帷幕。
但他们还在愤怒着,心里的怒火已把全身的血液烧得沸腾。
过往既不论,至少此时此刻,二百多号人是真正的志切同仇,众思敌忾。
可就是再忘情,也不敢顶着沈辜旷古幽深的眼神失态。
...场面重新陷入窒息中。
“阒贼他娘的?阒贼他爹的?”他们的小将军似笑非笑,众人完全噤声。
但小将军随之大感其是地点头,她点头,然后很恪守军骂难听之准则地道:“杀他爹娘的阒贼,日/他个阒狗贼们的人仰马翻!”
“杀!!!”
霎时杀声震天。
甚至不用沈辜再多说一句。
有些惊心动魄的大事往往会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开始。
沈辜已经用两次成功的偷袭铸就好这些孱弱之兵的心中胜势,林中这条咬死十几人的毒蛇成为让战势决堤的最后一撬。
这即所谓的因势而行,无势之前,将领要起造势之能。
而此时山下,阒搠带领二千铁甲精兵,剑冲戟刺地涌进了道观里。
第29章 三袭
◎沈辜和阒搠,相似◎
兵法有言,知兵之将是生民之司命。
沈辜激起众士卒的战愤后,现即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把二百多人安排成尽善尽美的作战队形。
首先要有斥候①,负责在前侦查地形和敌情。
山路复杂危险,此人必须熟知地形且善于攀登,身形敏捷。
早在前两次偷袭的过程中,沈辜便已在暗中观察,她心中有人选,只是还有隐忧——这群兵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某些关乎胜败的细微之处,他们难以察觉。
思来想去,沈辜看向程戈:“校尉,与我下山探探敌情。”
她曾是军中最好的斥候,再回战场,自是责无旁贷。
程戈手长腿长,武功不弱,更何况居于珦城的这些年头,他也自称常于山中行走。
“是!”程戈惊喜应声。
定完斥候,便是前锋后卫等该有不能少的安置。
昨夜的左纵头和假和尚刺杀时都很迅捷勇猛,沈辜指着他二人带着大概半卒②人做前锋。
阵地——即便营帐尚在搭建,满地断木不成型,这也须得算阵地了。
这儿要留下几十人看防,不能让老窝落进敌人手里。
留下哪些人...沈辜轻淡的目光依次划过尚未提及的几十人。
他们大部分避开沈辜的观察,没哪个想留下当孙子——如今在他们眼中,不去杀阒贼已是和孬孙无异了。
在众情激昂中,一人的犹豫便变得显眼。
沈辜看向他。
小妹抬头,猝不及防与其对视上,立马咬唇移开眼睛。
他露出的羞愧和尴尬很快让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程戈原先很照顾小妹,见状咳了咳,好像在提醒这少年不要再二再三地露怯。
“小妹,”沈辜捏着柿子的耳朵,语气听不清是怒是笑,如在询问年龄似的问小妹,“你真不想去?”
在怕死这件事上,小妹当得魁首,无人冒领第二,他鼓起莫大勇气点头,“小...小将军,我很弱,会连累大家的。”
“好。”沈辜平静地移走目光,她转而大喝一声:“王苌!”
“在!”
原被安排为前锋之一的王苌直身站了出来。
他严肃地望向沈辜,后者微笑:“你也留下。”
“什么?!”王苌大惊失色,他回神大声反驳道:“我又不怕死!”
沈辜挑好其他留下的人,回身:“我知道。”
“那为什么?!”
纤细的指尖左右划拉两下,把坐着站着闭着眼的几人都划进话头里:“老弱病残,你觉得我放心把他们交给谁?”
老道老神在在的闭眼,残腿梁诤脸色难看地端坐。
王苌瘪了,他几近愤恨地大踏步出了队伍。
想去的去不成,能去的不敢去。
勇夫王苌狠狠地撞了下懦夫小妹的肩膀,而后抱着长戟据坐到梁葫芦身边。
“王苌兄,拜托了。”沈辜拱一拱手,在他眼睛还没翻回来的时候,就折过身子,拉几个头兵,下达命令:“...正兵在前,与我率先出攻。这三队倒伏在丛林里,听我哨声,届时由侧翼上。后两支队伍去杀阒兵队尾,截断退路。”
兵伍要分正奇(ji第一声),正兵即与敌军正面交锋者,奇兵是未显人前但在关键时候杀敌军个措手不及的队伍,所谓出奇制胜,也是此理。
除此外,沈辜还留下一支三十人的队伍按兵不动,以备对方也有后手。
重重叠叠的树障如今是这群寡兵们最好的保护,阒兵在明,他们在暗,以寡击众,讲的便是阴谋潜运,取胜于无形。
二百号人分散隐遁,沈辜向程戈招手,两位斥候开始往山下疾行。
*
沈辜带着程戈埋伏在道观前的巨树后,离他们不远,阒搠负手,靴尖顶了顶地上几具尸体的嘴。
正是被梁诤和梁葫芦毒死的几个兵痞,他们被阒兵搬到道观前,敞着军中特制的粗麻衣衫,露出突出的肋条骨。
阒搠棱岸分明的眉眼低垂,黑压压的长睫盖着眼色,冷血地用鞋尖踢尸体的脸,身侧的随行们大气不敢喘,只能噤声盯着自家主将的行为。
日光破除晨雾,阒搠的金甲金光闪闪,在深沉的绿意里灼人非凡。
他带的二千来人逶迤站满了所有明面上的山路,个个黑甲长枪,兵武威严。
良久之后,沈辜已估算结束这方的兵力,正待要转头探查其他地方有无暗兵,突然听到道观前的阒搠说了句:“那擎。”
“在!”
叫那擎的是个比阒搠矮半头的男人,他就站在左近,闻声上前一步,不用多吩咐,便抽出背上长刀,冲着地上死尸大肆劈砍。
他的刀很锋利,那擎的力气也很大,当刀刃砍到坚硬的骨头时,半声令人牙酸的滋声都尚未发出,便骨筋齐断,再往下就是黝黑的湿泥。
沈辜皱紧眉头,她从这些残败的肢体中抬起眼光,发现阒搠依旧面无表情,垂眼盯着看,负手挺着比剑身还笔直的身体。
“走了。”
她眉峰拧得更深,推了下面无人色的程戈,转身遵走。
绕过道观,沈辜搜寻一周,没找到阒搠设下的暗兵。
能把仗打进珦城的阒兵将领,会不知道兵法中的“以正合以奇胜”?
沈辜谨慎地望向密密麻麻的树丛之中,即便没有探查到有活人的气息,她仍觉得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里。
“怎么了?”
程戈探身,随她看向树上,“这些阒兵会学我们爬树吗?”
“学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