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沈辜的位置离得不近,但足以看清那个被踩男人的脸。
  她不认得他,但后面那群老粗们认得。
  “不是刘校尉的?”
  “是刘校尉!”
  “刘校尉没死嗳!”
  一群溃兵看见了另一个溃兵,他们见到的刘校尉,和程戈一样,大家平日兄弟相称,当阒兵来袭时,他恐惧而奋勇地说要留下,给弟兄们留足逃命的时间。
  “...就是刘校尉嘛,他没死嘚。”
  “好呢,到底是命大没死了...”
  “马上也要死了。”程戈说了这么句,然后所有人就都闭紧了嘴。
  他们宁愿刘校尉在阒贼破城之日就死掉,免得今天要亲眼见证。
  “程校尉,这咱弟兄?”
  沈辜双手握成空心的圈,圈在眼周仔细地看着那个男人,“大家都很熟嘛。”
  程戈黯然地回她:“他是刘校尉,我们中间第一个要求留下来守城的人。”
  正收回手的动作微顿,继而又放回去,沈辜看向刘校尉四周的守卫,“他旁边人挺多的,阒贼在引我去自投罗网呢。”
  “嗯。”他们无从反驳,这是事实。
  沈辜沉吟,她蹲在林丛里,只要不故意暴露身形,大家这伙子今夜就不会有危险。
  那厢阒搠伸出右手,一把匕首被放到他掌心。
  他抬眸,慢悠悠地望了下山体:“沈辜,我知道你们庚人最重情义,这个人是你们骨肉同胞...”
  甚至话都没说完,他出其不意地反手后刺,匕首狠狠扎进刘校尉肩头,鲜血瞬间汩汩。
  阒搠不回身看,他重伸出一只空了的手,又有把匕首放进掌心,“我记得你们有个皇帝,最爱说君子仁义,你是庚朝将军,当也不差。”
  阒国三王子连本朝先帝的治国之道都明晓,这无疑验证了沈辜的猜测,阒搠定在大庚生活过数年,才能既熟悉庚话,又了解朝政。
  王苌听阒搠讲仁义,不忿呸声:“什么东西,蛮夷之人,焉敢妄谈我朝先帝。”
  “闭嘴。”沈辜侧耳,阒搠接着道:“你若真君子,便不要坚壁清野,应我战檄。”
  君子?沈辜蓦然笑了,这两个字不好笑,但她笑。
  怎么死来死去的,个个都得跟她提个君子小人的事情。
  真君子就得慷慨找死,小人就是苟且偷生吗?
  这个三王子真无脑疾吗?
  捉了她,她就不能再逃?
  阒兵高大,在她这里也是三瓜两枣,大刀砍几下就倒。
  “噗嗤。”
  沈辜最后还是没有出现。
  阒搠用第二把插进刘校尉肩头的匕首应和她的无声。
  “刘校尉...”程戈怕死,可他更怕兄弟们死。
  第二把匕首刺激的不止他一人,百来号人没有不掩面的,他们不敢再看,就怕下一刻就要冲出去。
  可是沈辜没下命令,他们也不能冲。
  沈辜俯趴在最前,不去看这些人,用后背也猜到这群怂包要憋猫尿了。
  她于是回头,给离得最近的程戈狠狠一脚,“给我收声,娘的,个个没用的东西,天天就晓得号丧怕死,我沈辜这辈子怎么就带了这么群个烂货。”
  沈辜骂人不留情面,她字字恶毒,好像在发泄,又好似也在抱怨。
  程戈憋着泛红的眼眶,俄而回神起疑,怎么可能,他们的小将军怎么会抱怨呢?
  她就不是个爱怨的主儿,要是心里有气,还不当场撒出来。
  他想的没错,沈辜当场就把气撒出来了。
  她他娘的站了起来,丢下长枪短刃,赤手空拳地喊了声:“喂喂,上将!你就别激将了,普天下但凡个聪明点的傻子都不会中招。”
  阒搠抬眼,他的第三把匕首停在刘校尉的喉咙前,沈辜的喊阻断了他杀人的手。
  “你出现了。”
  这一月多里,他派兵骚扰多次,都没能让沈辜出来,如今终于得见,他竟像个心生慕艾的少年般留恋地微笑着:“你不应战,是想学镇国将?”
  学自己?
  学怎么打胜仗,带一群孬兵吗?
  真是学她者生,像她者死。
  沈辜冷哼,两脚踹开程戈和王苌过来抱腿阻她下山的手,“别给我丢人现眼的,我把脑袋递给人砍,你们这些怂包烂货就只管逃命去罢。”
  她好不容易拉出来的一支兵,可不能就他娘折在这了。
  阒搠的声音在她耳中跟放屁一样难听。
  沈辜不想理睬,便有的是勇气不去理睬,只管慢悠悠地走到山下,到阒搠面前,仰头发现他着实是高大,跟头熊罴似的。
  皱紧眉头,她退后一步,在不必仰视的距离处说:“成了,我今天输你一着。”
  伸出细瘦的手腕,她耸肩:“别光看我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悉听尊便才是有鬼,沈辜仗着阒搠不舍得杀她。
  她是他唯一的对手。
  果然,阒搠应否:“不,我现在不杀你。”
  他把匕首放进沈辜摊开的掌心,“我要你杀我。”
  “上将!”
  “上将!!”
  那擎和若干阒兵吓得大叫。
  沈辜却笑了,她把玩着匕首,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将其以极其轻蔑的姿态扔掉:“别愣着了,阒傻子,我现在是你的战俘。”
  阒搠也笑,他的笑让人想到一头狮豹之类的猛兽:“我很欢喜,用你们庚人的话来讲,我似乎心悦你。”
  “将军?!”那擎崩溃地瞪着口不择言的阒搠,沈辜看见他那双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噫,叫我恶心。”
  沈辜努嘴向流血流得面如金纸的刘校尉,再扬起下颌对着木桩子旁的百姓:“放了他们。”
  阒搠带点戏耍之意说:“你不是说普天下只要聪明点的人就不会因此中招吗?”
  “呵,”沈辜皮笑肉不笑,“我就是这个傻子,成吗您?”
第33章 将之职责
  阒搠摘下佩剑, 将其强硬地塞进沈辜的怀里,“要这些人不死,就拿着。”
  沈辜抱着剑,垂眼打量了下, 剑鞘流光似银, 抽剑一看,更是寒光凌冽, 是把好剑。
  她挽了个剑花, 把剑漂亮地收回去。
  抬眉, 正对阒搠赞赏的目光,他好像很满意她的针锋相对和阴阳怪气。
  噫, 这次是真恶心。
  沈辜欲呕又止,成功地把阒搠弄得再次面无表情起来。
  这次换她满意, 混不吝挥手:“那个阒二傻子,欸,就是你。”
  说的阒话, 不怕人不懂。
  那擎左右看看, 最终脸色铁青地确认沈辜指的是自己。
  “干什么!”他恶声恶气, 一把拽出大刀,看样子只要沈辜再出言不逊,他立刻就能劈了她。
  “把我弟兄送回家,给顿热饭吃行吗?”
  沈辜扭脸, 十二分纯真地盯着阒搠的眼睛道。
  这要求不过分,甚至比起得到沈辜来,轻巧得太恐怖。
  阒搠点头:“可以。”
  不必多说, 那擎第一次痛恨自个儿迎合上将命令的熟练尊崇, 他几近悲愤地扯起刘校尉, 拉着他一路疾走,跟十几个阒兵再把其他百姓都带向城南。
  末了,沈辜把阒搠的剑抗在肩上,和鼎鼎大名的阒三王子并排行走。
  要出城中地界时,她突然侧头对半山眨了眨眼,而后温厚地笑了。
  程戈死死拉着要冲下山的王苌,嘶声道:“你去了我们就都没命了,你去了我们真没命了!”
  王苌愤恨无比,他猛地回神一拳擂在程戈鼻子上,霎时间校尉留下温热的鼻血,可他依旧拼命地扯紧怪力的王苌,“没命了怎么救小将军,你好好想想!”
  “命命命!你们这群烂兵就知道活命!”
  沈辜终于在视野里消失,消失在一个未知的黑暗里。
  她最后的笑是告诉这些怂包们:都别日的冲动。
  阒搠走后,城中留下的只是群成纵的守夜阒兵,就十几纵,但也有数百人不止。
  王苌再也坚持不住,眼泪鼻涕满脸地糊,号声隔着半座山都能听见。
  那些守夜阒兵显然也听见了,但他们充耳不闻地继续巡卫。
  沈辜方走出不远,也听见了,转头看阒搠:“你不会给我来阴的吧。”
  阒搠淡淡看她一眼:“我只要你杀我,但不想杀你那些渣子。”
  渣子,哈,渣子。
  沈辜踢了这人小腿一脚,用力之大,就是熊也得喊痛。
  “你杀了我,我的兵就不会为难你,到时候你们大庚也能免我阒兵之扰。”
  阒搠不痛不痒地垂眼看下被袭击的地方,“你大可就这样踢我,本王的甲胄就是□□都不会破。”
  他很喜欢身上的金甲,沈辜看出来了,这位是个战疯子,爱有关战争的一切物什。
  今天用珦城百姓的性命和放火烧山这一招来逼她出来,就是想拿她解乏。
  她知道这是个阴谋,却还是不得不露面。
  兵法里有招叫攻敌必爱,出其必趋。
  攻打敌人的要地,这样敌就算知道这是诡计,也不得前往相救了。
  可是那群百姓关她什么事,怎么就是她必须要救的了?
  沈辜骂两声自个儿,再骂三声自己的耗子怂兵们。
  命啊,都得活命。
  她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这群人没有,所以要把命给他们。
  她自己禹禹独行向另一条小道。
  到阒搠营帐时,阒搠问:“你不是个为几条命就妥协的人。”
  沈辜淡淡回:“士之流血,将之过责。我不像你。”
  阒搠让人把她捉进牢里。
  *
  “小将军被阒兵抓走了。”
  “为什么?她那样厉害!”
  “...她为了救刘校尉。”
  “可...刘校尉死了啊。”
  “没死,在城里还活着呢,我们不也在这好好活着呢吗?”
  “...小将军也认识刘校尉嘛?”
  “不认得,但她听说刘校尉是第一个守城的人后,就说,‘那是咱弟兄啊’。”
  “哈哈,小将军也把我们当弟兄的喏?”
  干巴巴的笑,接着就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沈辜自投罗网的那晚,阵地里照常留下二十几人看守。
  老弱病残一列的白胡老道、梁诤、梁葫芦和来时一样,带着木然和沉默坐在他们固守不变的弱者之地。
  他们听着这些兵胡侃报丧,逐渐听到卑劣的人群传出散伙回家的声音。
  这声音甚嚣尘上,演变至后,四肢健全的人已经开始疯狂地欢呼起来:“这破仗我们是打完咯,将军完了,我们也完啦!”
  “完啦完啦,不如回家去侍奉老娘啦!”
  “哈哈哈哈,屁的小将军嘛,搁我家里还没我那二弟大呢。”
  “就是嗦,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还过来充蒜领哥们打仗哩。”
  “......”
  他们恶毒,学着沈辜骂人时的狠厉,毫不留情地批判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缺点。
  言辞像是啐着毒汁,他们狠毒地将其仍掷到离开的沈辜身上,王苌最先受不了,他大骂着冲上前,和一群老粗们摔打在一起。
  他们滚着打着,拳拳到肉,招招见血。
  沈辜练兵很厉害,这群人如今在身体上绝不能用孱弱来形容。
  因此打起来的时候,也尤其狠厉,王苌双拳难敌四手,半个时辰后,就被打得倒地不起,鼻青脸肿。
  他摊着流血的手脚,左边望那个狠色未消的同僚兄弟,右边望这个恶意满满的袍泽弟兄,忽然嚎啕。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他不想做大丈夫,他不要前途。
  他宁愿就在小刘村被狐鬼山压死,也不想眼睁睁地见小无赖去死。
  呜呜...啊啊...
  王苌的哭声凄厉,像是只恶鬼白日化形了。
  他哭得很难看,让人很难理解他已是过了及冠年纪的男子。
  这群溃兵们被哭得更加愤怒,但不再上前去打,他们一个个抿嘴坐了下来。
  坐在王苌手边。
  王苌哭得气喘不上来,呕出大口清液。
  一只黝黑粗糙的手伸过来,用磨得破烂的袖口用力地擦过他唇角。
  哭咽中甩开这只手,却招致了更多只脏兮兮的手伸来给他擦嘴。
  王苌睁眼,刚才还叫嚣着把他打死的人,如今都坐在他身边,用手给他擦眼泪抹口水。
  废物们望着小将军的死忠,说:“兄弟,跟我们逃吧,小将军回不来了。”
  王苌破口大骂:“你他娘别放屁,你老爹才回不来!”
  没人生气,他们没资格对他生气:“我们没用,我们再也遇不到小将军这样的人了。”
  小将军什么样的人呢。
  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好将领,能把他们瘫软的脊梁骨抽出来打直的神仙,能点燃灰败的希冀的人。
  她盛放的姿态很耀眼,太耀眼。
  真耀眼啊。
  我们也想把命活得像她那样呢。
  程戈是溃兵里官职最大的,他终于在喧嚣之后狼狈地现面。
  第一句,他晦涩地问:“弟兄们,逃吗?”
  他的弟兄们埋头。
  第二句,他晦暗地说:“弟兄们,走嘛?”
  她的弟兄们抬头。
  王苌在躺倒的视线里,看见人群站了起来。
  他们的身影淹没光色,只给他留下一堆黑漆漆的背影。
  他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好像是不知道老粗们干嘛去。
  又好像知道。
  那个方向在前进——他们去自杀。
第34章 她的同袍我的坟
  说是牢狱, 其实不过一间荒废的祠堂。
  门外有重兵把守,说明阒搠也不想让沈辜逃。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沈辜手里提着根稻草,鞭笞脚下的月色, 她似乎很有闲心, 吟诗时眼神很淡,俄而抬眼从狭小的窗口望出去, 见到圆月如银盘, 挂得很高。
  她的床就是一堆干枯杂乱的稻草, 行走动坐,发出的声响如老鼠在夜里啮噬米粮, 窸窸窣窣咔咔擦擦......
  声音不大,却很琐碎, 平日里沈辜绝不会在意,可这处只有她一人干坐着,听着听着, 心里便陡地生出点烦躁。
  这破地方, 她猛地拽出腰后垫着的大堆杂草, 揉弄揉弄成枯黄的一团,再狠狠扔向墙面。
  鬼迷心窍了都,她是这样,阒搠也是。
  烧剑山, 亏他想得出来。
  为的什么,就为引她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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