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她背负着数万条性命和繁重的军务来这里一趟,打也好骂也好,只是想告诉她这几位弟兄:“不必把我看得太重要,我本不重要。”
  万幸没有出事,若是把阒兵引进来,左纵头就是再抓一千个斥候,也难以弥补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
  沈辜踱回军帐,那擎正悲悲戚戚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
  照他之悲愤,怕是一解开困住他手脚的绳子,他立刻就会自戕。
  辛辛苦苦拖回来的战俘,沈辜即使出于折磨目的,也不会叫他轻易死了。
  把他安置到隔壁军帐外,她还一日之内请三趟大夫照看,务必叫那擎在屈辱和绝望中苟活着。
  门口的卫兵把前方探子得报的军情文册源源不断地送到案上,沈辜夙夜难眠地看和思索,饭凉了又端出去,端进来又放凉。
  日月转移,晨夜颠倒。
  沈辜不知道窝在帐中的第几天,腰间清减了一圈,她仍旧不知疲倦地看公文军情。
  “沈副将,有个自称梁诤的人求见。”
  沈辜埋在公案中,抬头寻找出声的人,却只见有如天高的卷书,便从书海里站出来,走到木桌旁。
  “哦,可问了何事?”
  她手里拿着一本《阒国地志》,边说边读。
  卫兵摇头:“他先问您死了没有?被我们打出去又爬回来,说不见到你,他就死在帐外。”
  “爬?”沈辜皱眉,“此人不曾坐着四轮车吗?”
  卫兵尴尬地挠头,“先是被个老头子推着四轮车来的,后来这人把老头赶跑,自个儿过来与我们交涉。”
  “他实是无理,故我们才将其推倒,没有下重手的,沈副将......”小兵急迫地找补,不论如何,欺负个废腿子,似乎事发之由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是难以说服。
  沈辜忙得眼冒金星,她捏着眉头,不欲在这些小节上纠结。
  她也知道梁诤是个死犟的公子哥,他说死在帐外,就一定不会接受他人的挽救。
  于是朝卫兵挥了挥手:“叫他进来。”
  “是!”
  卫兵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梁诤坐在四轮车里,矮着身子欲言又止地盯着沈辜。
  他自恃一张冰冷得能吓人的脸,实则咬唇时泄出的细微表情已将其色厉内茬的本质搞得很明晃晃的了。
  沈辜还不能清楚这位小公子来此究竟要做什么,是嫌军帐脏污难以入眠,还是厌恶菜饭粗糙不堪入口?
  她疲于应对,便先友好地启唇道:“方才是我的兵对梁公子大不敬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卫国的将士罢。”
  梁诤从来不知道,原来沈辜如果愿意,也可以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可是他根本不想要这种轻蔑的尊重,他来这儿也不是讨尊严的:“沈辜!我.......”
  他想要说很多,可发现很艰难——沈辜用看误国败类的眼神看他,同时也虚假地笑着。
  梁诤肯定,他心里要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话,此刻定然已对沈辜半吊子的官样冷嘲热讽了。
  “小公子,末将实是不堪军务繁重,您能否?”
  “你......先别赶我,我知道你很累。”梁诤好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似的,他不再恪守自己的厌人之道,蓦然主动靠近沈辜,甚至低头柔声道:“我想帮帮你。”
  “帮?”沈辜怪异地瞥着他,“小公子,你非我军中之兵,恕末将不能应承你的好心。”
  “不,不是,”梁诤抬头,他堆雪般白细的面庞泛着初桃般的红晕,这时沈辜才觉得他的怪异不在于失去刻薄和恶毒,而在于他竟然穿着单薄,艳光四射地展示其绝色——他一向以此为耻的。
  “沈辜,我没这么出格过,如果你拒绝,那我一定会再也不想看见你。”
  沈辜拧眉,看着梁诤解开他腰间的系绳。
第44章 犹是都惠梦里人
  ◎可怜河边无定骨◎
  “小公子......”
  “你别说话!”梁诤攥紧绳结, 为了方便,他甚至特意把腰封替了。
  他埋着头,细长的指尖停住不动了。
  沈辜看见他颤抖的手指。
  她盯着梁诤,他在其目光中开始继续缓慢犹豫地动作。
  这场战事到底能把人摧折成什么样。
  轻轻的一声叹息, 沈辜搁下书, 把人拉近到自己膝前,随之倾身道:“你不必如此, 我当初既然答应护你安全, 便是舍却自己的命不要, 也会让你活着回去的。”
  “......你以为,我来这儿就是——低三下四求生的?”
  梁诤看起来并没有免于受辱的欢愉, 他掩在墨发下的长睫挂着抖,话是一字字吐出来的:“你拼却性命不要的时候, 便从未想过有人不想要你的烂好心吗?”
  沈辜身边总有很多人,但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去了解他们。
  脑中关于这位梁小公子的印象还是在奉和县见到的那般:嚣张跋扈、貌美愚蠢。
  而方才这刻薄的语气像是他能说出来的,沈辜莫名有种事情好在是恢复成原本样子的欣慰, 她微笑:“什么都想, 就会在想前死去。”
  “行了小公子, 别顽闹了,快些回帐内休息去吧。”
  自认为解决了梁诤的胡思乱想,沈辜一放松,夙夜难寐引起的头痛便涌上来, 太阳穴突突直跳,疼得狠。
  她皱着眉,坐下后按捏眉心。
  “我说了, 我来帮你。”
  梁诤抽出系着衣物的布条, 他用手抬起无知觉的腿, 搬离四轮车,踩着从肩颈滑落至地的衣物,在沈辜诧然的眼光中,动作迟缓地褪下最后的遮蔽。
  北疆的风总是如此炽热,温柔温暖的白皙皮肤下是鼓噪紧张的心声,它们在主人的坚定中,一齐摔进了少年将军冰冷的怀抱中。
  梁诤打了个冷颤,沈辜的甲胄太冰了,他有些受不住。
  “你这——”
  沈辜比见一群大老爷们号丧还束手无策,手臂被梁诤逼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下巴高高扬起,勉力避开怀中人抬起的脸。
  两人坐谈的距离很近,这让他毫不费力地就投怀成功。
  兵法里有招叫远交近攻,沈辜想也许适用于如今的处境,她绷紧下颌,艰难地劝道:“梁诤,你......你冷静点,有什么需求跟我说,我都尽量满足。就是能不能......能不能?”
  梁诤视线下移,落到她绷着青筋的长颈,看了会儿,不顾沈辜的阻止,挨近她的颈窝。
  这个距离显然已经超过他所认同的“发乎情止于礼”的距离。
  他蹭上沈辜的颈肉,心里想:这真比盔甲暖和多了。
  “梁小公子,不必如此,真不必的。”
  沈辜看着梁诤的发顶,她敢保证,军营里就没有比怀中人还干净的男子,当然,也没有这么——让人难以言喻的。
  “沈辜,你不是只看得见我的皮囊吗?”梁诤用和他的美貌完全不匹的力气掰着沈辜的手,把它贴到自己脸上,“现在就给你看,你给我好好看。”
  沈辜不能看也不想看,她对眼前这尊白得晃眼的身子兴趣着实没有梁诤想的这样大。
  扯回手,滑腻的感觉犹然捏在指尖,她哭笑不得地说:“梁小公子,我真服你了行吧。您是我老爷我公子,我就是您家帮干的小侍从。老爷——公子!恳您从小的腿上回四轮车罢!”
  从未见过沈辜还有这般进退两难的模样,原胆怯者忽然大胆,自荐枕席的难堪在她的无措中土崩瓦解,梁诤抿唇笑:“沈将军,我在营中这些日子,早已为你神勇英姿而钦佩得五体投地了。”
  “也不能这样子钦佩啊?”沈辜后仰缩在椅背上,她坐以待毙的模样很是取悦了梁诤。
  他咯咯笑:“沈辜,你莫要怕,我都不曾怕呢。你我都不曾见过真章,如今在这命比纸薄的战事里,可不得抓紧好时候来见见?”
  “我倒是受得住痛,你待会轻点,我自咬牙忍着。不过你这些日子水米不打牙的,我猜也知是疲得很......来之前我也预想过,若是叫我强硬点......亦是,亦是可的。”
  这位爷都在说什么呢。
  沈辜趁着梁诤絮叨,心知他不再提防自己的动作了,便三两下除了甲胄,而后反手一包,就将他高瘦且虚弱的身子围得紧紧实实。
  她再把人往四轮车里扔,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子腾起来,她指着梁诤的脸:“你说你成天想这干什么?你他娘温饱想淫/乐,啊?何时梁诤梁都惠,竟也变得这般寡义少耻了?”
  累死累活,回到自家地盘还要遭人袭击,沈辜愤怒且带着点感到不值当的委屈,“我是沈辜,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我!沈辜!将才!来这儿是行军打仗渴饮寇血的,不是带着您这个大公子寻欢作乐,风花雪月!”
  她气完,好像是连同闷在心里的郁气都没了。
  于是又叹气,她叹着气弯腰拾起梁诤的衣物。
  垂眼给他一件件穿好后,蹲下身撑着他的膝盖,抬脸说:“梁诤,我知道有很多人死去,你也看到太多死人了。可我们毕竟还活着,就算战战兢兢也是在活,活得没人样了也要活——你在害怕失去一切。所以你虽然最讨厌我,但也害怕失去我,这我明白。”
  是吗?
  在沈辜眼中,他便是最讨厌她的人。
  梁诤面孔苍白,冷漠地启唇:“你不要说了。也错了,其实我巴不得你死,这样我和梁葫芦就能回到奉和县,过我的富贵日子。”
  “我哪里拘着你了?”沈辜事无巨细地帮他扯了扯发皱的衣领,然后看着他,温和地说:“北疆确实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这样罢,等到今年冬日,阒兵缺兵少粮的时候,我给你安妥送至京城。如此便可彻底摆脱我这个粗鄙之人啦。”
  “......沈辜,你说这些无非是嫌我没用,才急着要将我送走,好甩出我这个草包负担——我偏不遂你的愿!”
  梁诤霎时间红了眼尾,他看起来真是气极:“我告诉你,别想了,我死都不离开!”
  “图什么呀您,”沈辜好笑地望他,“既无饱腹衣暖,也无安逸和静——你说我们这没半点可留恋之处,你又何必逞能呢?”
  她说完就哑然了。
  因为梁诤哭了,哭声细弱得将近沉默。
  他睁着眼睛像是努力不叫泪水下流,可是这泪又何从听人的意愿,不管不顾地冲刷着眼睫,把小公子的“花容月色”濡湿得像一个云端的梦。
  沈辜晃了下神,她不得不承认梁诤这张世出无二的美色很锋利,在这苦寒荒芜的北疆中,他的脸倒能给人带来类似春色的讯息。
  知道他恶毒嚣张刻薄矫情——也知道他的存在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只要梁诤乖乖地站着,就算是装乖,但凡不讲话,也能给看惯尸山血海的将士以窥得春园的惊艳与希望。
  沈辜伸手抹着梁诤的脸,他交织着无数泪痕的脸令人怜惜。
  “别哭了。我怎么不知道说两句你就要哭的。”
  她干巴巴地安慰,可梁诤听完哭得更凶,似乎有些抽噎。
  “行了行了,我不让你走。”
  沈辜左右都不知道怎么办,终于找到的事情是去帮人把扯了数次的领子再次抹平整。
  或许是遭拒后,小公子过度敏感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不折磨沈辜一番再走,如果是这个原因,必须承认,他的目的达到了。
  沈辜不堪忍受,可梁诤依旧在默默低头,泪是不淌了,但另外一种灰暗阴翳的情绪寻上他。
  那一副郁郁的模样如同悬在沈辜眼中的一颗摇摇欲坠的刀尖。
  “哎,梁诤。”
  “......”
  “喂喂,梁都惠!”
  梁都惠抬头瞥她一眼,如果他能走路,这时候他就不会还在这里。
  “你是不是就想要那个?”
  “?”他看着她。
  哪个?
  沈辜磨着后槽牙,用冲锋的速度给梁诤除掉某些衣物,而后伸手闭眼打了她此生中最为艰难的一仗。
  半时辰后。
  梁诤脸蛋红得滴血,他好不容易平缓下急促的喘息,脊背贴着四轮车靠背,仰头滚动着汗津津的喉结。
  纤白的手指扣着扶手,用力之大,快要把指肉都生陷进去。
  “......别他娘让我在战前再看见你。”
  沈辜甩手,她脸臭得要命,完事后转身背手,看都不愿意看梁诤一眼。
  梁诤把愕然、茫然连带着羞涩一起埋进心里,他望向沈辜挺得笔直的背影,如同宠爱地看着一个坏脾气的脏小孩,无声地把她的手清理干净,期间她也在无声等待他的结束。
  等到擦拭的动作停了,沈辜冲着帐篷外暴喝:“进来!把这人给我抬远点,阒兵未退,本将军不愿再见此人!”
  守兵被她的喊声吓得丢魂丢魄,谁能知道里面这杀神又怎的发怒,只是求不要迁怒到自个儿身上,听到吩咐就忙不迭跑进帐。
  有些不该说不该看的,可架不住有人想。
  两个守卫隐晦地对视一眼,把梁诤搬出帐,机灵地不去触沈辜霉头。
  沈辜冷硬地折回身,她恢复了面无表情。
  实际上她没有表现出的这样愤怒,毕竟日后再也见不着人了。
  他予她的那些银钱在以前确实帮了很大的忙。
  可北疆将士首要的只能是荡平敌寇三千里,而非满园关不住的春色。
第45章 休戚与共
  ◎生死相依◎
  沈辜再出帐时, 梁诤和梁葫芦已被护送回京。
  战事尚未波及到关内,京城还是他们这些世家人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好地方。
  心高气傲的梁二公子是怎么勃然大怒而后哭求不要走的,沈辜没去看,只是闲暇时听王苌说了——他向来看不惯梁诤的自命不凡, 梁二要走, 全军属其第一个欢欣鼓舞。
  让没有战斗能力的百姓离开北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偏偏最后剩个白胡子老道不以为然。
  他手持破旧拂尘, 任沈辜或者谁上前劝, 也不愿离开。
  “贫道只回道观,不去他乡。”
  道观定是无法回去的, 那儿已是阒兵的腹中之地。
  自沈辜带溃兵们从道观揭竿而起,阒搠便将这地方放于鹰眼之中, 防止庚兵去而复返。
  “道长,珍重。”
  宗端大将之风,挥退欲上前把老道搬走的兵。
  老道士想魂归故里, 他着实是能完成这遗愿的。
  这是莫大的幸运, 谁都不能剥夺一位老人回家的希望。
  不似斗军二万人, 北疆便要多出二万座无名的异乡坟。
  道士他拱手垂首:“诸位珍重。”
  沈辜身披猩红大氅,铁甲寒光地站在帐口,她望着老道士:“道长,您很快就能回道观了。”
  她说的不是把尸体抬回去的回。
  但包括宗端在内的绝大多数人以为的, 就是死后回观。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