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儿惊醒,瞪着眼大喊道:“你不要死!”
不知想到的谁死,竟把他吓得俊容失色,墨发横乱在肩上,他从暖融融的衾被里掏出手,搭上沈辜的手臂,苦着声道:“沈辜,沈辜!”
“都好好的,谁去死了?”
沈辜抬手略微将他的黑发别到瓷白的耳后,安抚性地摩挲了下他的耳廓,“只管睡你的。我坐在这,保管阴差小鬼都锁不走一条性命。”
知晓她从不背弃诺言,而且她的话在梁诤心里是圣旨,闻声,心里便十分妥帖平和。
他半睁着睡眼,强自回了声:“嗯。”
沈辜移开他的手,梁诤倒头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真是累极了。
这三天三夜不知安心合过一次眼没有。
粱恩轻声说道:“沈将军,我们出去吧。”
将门掩好,两人相与步于营外。
“离山喜宴不足半月之期,朱韫玉仍未回帖。”
沈辜停下脚步,“争得来便争,争不来也不要心焦。”
粱恩轻叹:“哪里不心焦。今年凶险至此,先是关南闹决堤疫病,后又有关北闹阒贼犯镜。
百姓难过,落草为寇。
就是他李持慎不起兵,也迟早有反民来诀大庚社稷的暗堤。”
“那就打。”沈辜几近有些厌烦道,她回眸一霎间,黑黝黝的眼珠亮得惊人。
她刚从梦魇出来,好像迅速又重过了一遍前世般。
前世满腔的戾气血腥味尽涌回到胸腔之中,她甚至对最初要假模假样地提出拉拢朱韫玉的想法而感到疑惑。
她沈辜,有世无匹敌的功夫,还是为战而生的天纵将才。
偏偏要横支一脚,去掺和他们文官间歪歪绕绕的权谋。
打赢了仗,她又不坐那位置。
凭什么要委曲求全、挤挤挨挨地等待。
“沈将军?”粱恩惊了神,狐疑地问道。
沈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说,那、就、打。”
“没有我沈辜打不下来的仗,你只管坐等着收利。”
她不甚在意地说道:“至于等掰倒李持慎后,那些文人武人的流言蜚语,我一概不管。”
人人敬仰的镇国将军?
她不想再当一次了。
《百官总录》上有她姓而无名,她上辈子不争名不争利,全叫愚忠二字给祸害一世了。
好人坏人杀了那么多,沈辜自觉不可能在洗干净她魂灵深处的罪恶。
既然如此,还藏藏掖掖着做什么。
“我现在京中有至少五千的兵力,加上远在北疆的立锋军,能调出万余的人手。”
粱恩僵立未动,而她已然开始了战场的布置。
“李党根系遍布大江南北,我喜欢一网打尽,你寻个由头,把人都集进宫里,到时候.......”
“沈辜!”
粱恩猛省过来,他低喝一声,止不住地不可思议和怒气。
沈辜耸肩,闭了嘴去看他。
其冷漠桀骜的眼神让粱恩一时哑口,沉将半晌,才出声道:“你知道这些事没有经过清正的话,事了你会担上多大的恶名吗?”
“你又可知道,会有多少人对你进行口诛笔伐?”
“最重要的是......你笃定少帝掌权后,不会忧心你功高盖主,寻罪杀你?”
“周昭当然会长大,他肯定不会永远是个蠢货。”沈辜说,“可你便也笃定我会被朝堂拘到——他变聪明的那一刻?”
“我可以赎罪,但不妨碍我在身上另外加一些不需要赎罪的恶事。”
沈辜挥手,“粱恩,你是左丞,又是帝师,无论如何你是要有清名的。”
“这是周行的天下,他没治理好,你们得续上。”
“大家身处官场,除我没人跟你敞开窗说敞亮话。我能说,就不惧旁人再因此说我。”
“我沈辜,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倘若战死北疆的数百个残兵能有眼,他们站在粱恩的位置,便会熟悉于小将军的语气隐藏的狂热。
迷人的狂热。
粱恩被震了下,他良久无言,幽邃的眼神盯着沈辜。
“何时做的思量?”
沈辜虚望半空,扯唇笑了笑。
又似乎只是面无表情。
现在的决定。
几十年前的思量。
虽事关她的生死,她倒也并不看重。
马革裹尸是她应有的归宿。
见她不答话,粱恩重新启唇道:“当真做好准备了?”
沈辜平静地看着他:“万事就没有完全的准备。”
“兵乃凶器,你也不怕殃及都惠这般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
沈辜才是真笑了,她没有冠冕堂皇,而是用陈述既定事实的平和口吻说:“没有百姓会死在我的长枪下。”
“一个也不会有。”
粱恩听了她的话,迷惘中只觉得自己回到了北疆的时日。
那时他和都惠朝不保夕,睁眼便要陷入无边的忧惶之中。
战争能将平民的意志和希望一点点磨掉,对于初临战场的他们来说,有个整日叱骂捉弄人的沈辜,那真是长夜中的日光。
无怪乎都惠会在那段时日对她的嬉笑怒骂无比在意,为多见她一面而深思苦索、魂不舍守。
他们望见沈辜,便是见了安心。
回京之后,粱恩自以为回到了独属于他的天地。
腥风血雨都披着绫罗绸缎地出现,他对这些再熟悉不过,必能大有所为,从而忘却北疆的一切恐怖。
而沈辜到了京城,是战马跑进盛世,用处虽有不过聊胜于无。
埋伏一点点地埋,偏她要抛却所有暗线,道要真刀明剑闯将过关。
她总有这样的勇气。
以少敌多以弱胜强的定力。
若是乱世,这样的人必能登顶。
粱恩心思沉重地想了许多,最后竟把他自个儿给说服了。
很多事本来不可能。
但要是沈抚安去做,也就有意料之中的成功了。
听出沈辜话中的意味后,粱恩心潮暗涌。
他克制着,缓声道:“分明有更稳妥的法子不用,你却要剑走偏锋。好,走便走罢,又要放不开。
顾念着百姓和掀起惊涛巨浪,是一条路上两个方向,到最终都拉着你一人,还不把你拧死了。”
沈辜抱臂,“我一人死换天下生。我总是幸运的了。”
“只可惜......”粱恩轻喃道,“若我能再生一世,到你沈抚安帐下做个伙头兵,一辈子该会过得热烈极了。”
他现在直像活在深潭里,与龙争,与虎斗。
大丈夫若真能像沈辜一样,轰轰烈烈干他一场,当高歌庆贺。
不知不觉,暗影尽褪,光色从东面慢慢地爬了出来。
残夜转成了清晓,风色光明,又历经一番苦思,粱恩只觉这平常的日出也有如神降般奇异绚丽。
他自心底里生出一股朝拜的虔诚。
却不是对日。
身后披着松松垮垮的大氅,沈辜抬眼望向天际,说:“我的兵该起来了。”
她抽出大氅,将其扔进粱恩的怀里,“还给你,本将军要去带弟兄们操练了。”
粱恩驻足观望着她走到半路,又停将下来说;“山喜宴还要继续办,朱韫玉也去争取。你我是各尽各的力,好真博个太平盛世。”
晓天里还飘着微白的雾气,淡淡的月影似乎还在做垂死挣扎,意欲与日色争辉。
粱恩托着犹存余温的大氅,见方才冷冰冰无甚情绪的沈将军,蓦然对他狡黠地一笑。
日月同光里,他清楚地听到:“不要将我想作莽夫,若非有确切的消息,我安能多言?”
说完,她自去训练那些兵去了。
留下粱恩凝望着她的离开,而后闭起眼,感受身上阵阵的轻暖薄寒。
揣想片刻后,他睁开眼,眼底也就有了笑意。
“宗将军。”
沈辜想的比他远。
宗端没跟着回京,那定是去北疆了。
北疆除了驻守的庚兵们外,还有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阒搠。
赫赫有名的阒国战神,阒国皇室的三王子。
第112章 山喜宴
◎风骨◎
自关南查盐案结束, 沈辜和刘玄淮在百官眼中,便成了李持慎手下的红人。
一个是满腹经纶的探花郎,一个是战功显赫的执金吾。
文武双全的绝妙搭档。
他们虽联手将李右丞的盐银都引回了国库,但却将莫大的清正之名冠在了右丞头上。
此事将毕, 朝野中对李持慎掌权的积年怨声就歇了不少。
朝中人见他肯松手给年轻人做事, 稍稍松了口气。
盐商们则因税银减少而得喘息,百姓们见盐价降低, 更是感恩戴德。
也足见沈辜等人最先的猜想不错, 案子办得顺利, 有他李持慎暗地里的推波助澜。
私盐案无愧是延丰六年开春的第一桩喜事,连着山喜宴这日到京郊踏春的人也格外多。
遍山深深浅浅一径铺红的桃花, 满地妖妖娆娆向远天延展的落英。
各位大人们终于脱下沉重的朝服,穿着常服带上家眷, 在山中言笑晏晏。
除了最初要聚一起喝酒玩诗见画,宴中的气氛便越松泛起来,大家三三两两聚谈, 失了官场里的俗礼, 似乎谁都能变得慈蔼可亲。
粱恩边和吏部侍郎说着话, 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山门。
朱韫玉不来便也罢了,现在却连沈辜和梁诤都没有露面。
都惠是孩子心性,说耍赖便耍赖不来倒是能料到。
可沈辜之重信重诺,不该无缘故不出现。
只怕是半途遇上何事, 给绊住了脚。
却未能晓得好坏,凭白在此处担心。
春风暖人意,山间流水淙淙, 见之得喜。
间有雅客以琴声和水声, 文官们诗兴大发, 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正是时,忽听得一阵嘚嘚马蹄声,纳罕之际,洞开的山门处出现了两道身影。
“辜来迟了,向诸位大人请罪啦。”
沈辜一袭墨蓝劲装,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下袍掀起,绑腿结实更衬得她双腿修长。
她下马便大跨步到拿酒的小童旁,伸手要来那坛烈酒,仰头咕隆喝了约半盅入肚。
末了抹抹脸,对惊愕中的众人咧嘴一笑。
“沈辜,本公子追上你了!”
这时又见她背后走出道红影,那儿郎穿得和沈辜一式的劲装,小腿处扎着绑腿,紧袖紧腰,身姿颀长、风度翩翩。
更叫人移不开目的是他艳胜桃华的脸庞,玉肤花容,站在沈辜身侧,直教人惊叹好一对浊世佳公子。
有善于活动的官员看了半晌,认出红衣公子是梁诤,不由低声对旁人低呼道:“此人正是被梁左丞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弟弟。梁家世代为官,养出来的子嗣个个是人物。”
“但不知怎和沈将军同来,似乎私交甚密......”
沈辜四望一圈,而后定目,笑着朝粱恩走去。
走着便拱手道:“梁大人,辜失礼啊。”
粱恩不知她搞什么名堂,按下心底疑惑,面上淡笑打趣道:“沈将军真是戏班里的台柱,不压轴不出场啊。”
沈辜扬起手中剩半盅的酒,“这不是到您面前来赔礼了嘛。”
正要提酒入喉,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夺走她的酒,加之低声呵斥道:“失礼是失礼,你也该先说我们半路上遇到谁,又因何来迟的才是。”
分明是她喝酒,梁诤却觉得有些不平,将酒盅提在手里,抬头对粱恩和他周围的人说道:“原先早该到的,谁承想上山途中遇到位朱大人。
这朱大人道袍飘飘,说是在这青山上清修,今日才出山回尘世。你们沈将军恰巧和他的轿攆碰上了,说了许久的话,竟忘了时候,这才来迟。”
“你们若要赔礼,不该沈辜一人,她病才好了没多久......”
“都惠!”
梁诤看了看制止他说话的粱恩,自知公然如此是大失礼,他忍着不快,道:“我失言了。只是将军为我至交好友,烈酒伤身,不想再损她病体。若诸位大人心善,便也免了她的赔礼。”
在场的也不是礼官,谁还揪着这点事情计较。
不过都是面子上的事情,沈辜豪迈,他们也欣赏。
横出个梁诤不许,却只当是真友人的关切,笑笑自应下。
粱恩听完,他转眼看向沈辜,后者表情无辜地对他摊了摊手。
她自己都不知道和梁诤何时成为的至交好友。
“将军大病初愈,确实该顾念着身体。”粱恩隐下眼中暗色,端起清茶递给沈辜,“冬雪煎茶,最是清新,将军便用茶吧。”
沈辜笑笑,接过一口饮下,“多谢梁大人。”
而后便有不断的人上前和她攀谈,言谈里尽是赞她年少成名,功名赫赫前途无量之类的话。
沈辜该谦逊就谦逊,应答的礼节不全也不算粗莽。
倒让很多人对武将改了改观。
杂谈自不必多提,待宴尽客散,朝官里只剩下粱恩和沈辜,梁诤想要留,两人尽不允,便气呼呼地纵马走了。
“你上山时遇见朱韫玉了?怎么说?”粱恩开门见山,困惑之色显而易见。
沈辜徐徐道:“就像梁诤说的那样,朱尚书在山里清修,今日才下山,恰巧和我碰上而已。”
粱恩沉吟道:“这么说,他并非不想来赴宴,而真没闲暇。”
旁人以清修为由拒却赴宴,定是借口。
换了朱韫玉此般说,便不得不信。
此人把修道看得比官重。
“可也该回帖言明,何苦落得失礼的口实。”
沈辜抬手攥了枝开得正盛的桃花,说道:“他不至这么蠢笨。定是家童办事不牢,没有上心。”
想拉拢朱韫玉的人何其多,听闻朱府的拜帖都要单独分出房间摆放。
他朱尚书居住简洁,家仆不过五位,回帖处有所失落倒也应当。
但沈辜没将当初与朱韫玉宫门相谈之事与粱恩告知。
若说没回帖是失礼,那应下她的约又不来,便是失信。
偏方才山下相见,交谈中他竟半字不提此事,不知是真忘还是躲避不谈。
粱恩揣度着,道:“他立场不明,这招完结,却不知到底倾向你我还是李持慎。”
手中把玩着花,沈辜随口答道:“朱尚书是帮百姓不帮亲友,谁得民心他帮谁。”
粱恩颔首,确实是这样。
“李持慎在民间已有忠贤的名声了。他先手做得巧妙,在百姓绝望时给他们生机,谁都寻不出错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