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靠近细致地瞧,便能知道这些亮光不是丝线,而是由十几根一指长的细银针发出的。
那些针足足有一半都没进了他的胳膊中,如此锥肉之伤,直疼得他脸色惨白满头冷汗。
但他拼尽全力地撑着胳膊,即便双臂抖若筛糠,银针折断陷入他的血肉中,他依旧死命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朝沈辜走来。
“我的......我的......”
沈辜听不见他低声说什么,只是见他蓬头乱发、双眼血红地奔过来,心中细密地涨着痛。
她猛地尖叫一声,将麦芽糖暴力塞进嘴中,如同嚼着骨头似的把糖咬碎。
甩开木签,浑身的力似乎都蓄进了双手,她如同爆竹般射了出去。
一头撞在领头少年肥厚的肚腩上,硬生生将其撞得接连后退数步,最终脚力不支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干什么你!脏乞丐你敢打我!啊啊啊啊!都愣着干什么啊,冲上给我揍死她!!”
少年一倒地,宛若翻不过身的肥龟。
光在地面扑腾着丢脸,恼羞成怒,发狂般叫嚣两边憋笑的喽啰们。
一堆喽啰们哦哦着,十几张手伸出来欲捉沈辜。
沈辜身形矮小,又久负挨打经验,左闪右躲,一时间占据上风。
她成功避开那堆手的缠绕,从缝隙里钻出去,奔到李持慎的身边。
李持慎这时站在领头少年的身侧。
他低下头正平静地望着少年。
抓沈辜的人转而想上前去打他。
嘈杂中,沈辜紧紧地攥住了李持慎的大手。
如玉郎君感到手中软软的一点力度,浑身一震,移开停在那堆肥肉上的目光,转而温柔干净地看向女孩。
“别怕,兄长在。”
他将左手别在腰后擦了擦灰和血,然后轻轻地盖住了沈辜的眼睛,冰棱般清透的低音落下:“兄长马上就带阿辜回家。”
沈辜点头。
之后她感到李持慎蹲下身,不知在做什么。
唯听到一道杀猪般的嚎叫后,那群喽啰们紧跟着爆发出惊恐奔逃的声音,那让她以为是一群在宰杀中逃命的野鸡。
再之便碰到李持慎宽厚的胸膛,他用一只手轻松地抱起了沈辜,另外一只手仍捂着她的眼睛。
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才放下手。
沈辜忽见亮光,不由得眨眨眼,泪水也慢慢地滑过脸颊。
其实她并不疼,恐惧也过去一阵了。
只是日光很烈,刺得她眼睛发痛。
所以掉了眼泪。
不小心把木签子也嚼碎了,如今那些木刺还扎着娇嫩的唇肉,可是麦芽糖的余味还是很甜。
她忍得很好。
李持慎抚摸着她的鬓角,笑了笑,说:“要不要牵手?”
沈辜伸出手,塞进他洁净的左手里。
回家要牵着手。
她记住了。
把头挨到李持慎颈后靠着时,她眼睛下垂,望见兄长袍脚沾着好几滴鲜艳的血迹。
她默不作声地,用另一只手楼紧了兄长的脖子。
两只年轻稚嫩的兽物,抱着彼此的伤口,带着第一次反咬猎物的血迹,缓缓踱进了家门。
给沈辜洗着手,李持慎顿了顿,轻声说:“阿辜,那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以后对欺负你的人不要讲礼,知道吗?”
“知道了。”她昂起头,用鼻尖顶着他的掌心。
第110章 梦魇会提醒她
◎你的自由是兄长的◎
梦魇自是混乱无序的。
沈辜眼睁睁见着光怪陆离一番颠倒后, 十五岁郎君纤巧的骨骼很快抽条,身形变得高大结实。
然后幻作宽肩窄腰地蹲于她面前,虬结的肌肉透过薄衫印出坚硬的弧度。
“阿辜,你别过来。”
十八岁的李持慎全身上下无一不富有魅力。
他沉稳温和的声音和其样貌一样出彩, 仅是听声也能叫闺阁小姐脸红。
沈辜依旧矮小, 跑过去和他一起蹲下时,看起来就像个木头雕像般呆愣。
见她不听话, 李持慎无奈地弯起唇:“哪有这么多好看的呢, 阿辜总是这样。”
沈辜不吭声, 她无趣冰冷的性格在九岁这年初有显现。
地上躺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他虽脸色苍白地侧倒在尘土中, 但样貌不俗,高鼻深目, 并非寻常富贵子弟。
沈辜伸出手指,戳了下贵公子的脸颊。
很软,也很凉。
“阿辜, 不要什么脏人烂人都碰!”
李持慎阻止不及, 只好严厉地拽过她的手, 将那根触及他人的手指包进帕子里,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沈辜转头望着他,说:“兄长,他是谁?”
“兄长怎么知道?”李持慎牵住她的手, 淡淡地瞥了眼受伤的陌生男子。
“走吧阿辜,跟兄长去报官。”
沈辜被牵着站了起来,但她还低头望着青年, 轻声道:“我们现在不救救他吗?”
“他来历不明, 受的伤又阴诡, 恐不是你我能救得了的。”
李持慎俯下身,双手捧起沈辜的脸颊,盯着她黑亮的眼睛,认真说道:“兄长不能带我们阿辜以身犯险呀。我们去报官,让衙门里的人来救他,好不好?”
“......兄长。”沈辜垂下眼皮,避开直接受到兄长美貌的冲击。
她喊了声兄长后,便紧紧闭起嘴巴,不再讲话。
见此,李持慎叹了口气。
阿辜又犯倔了。
这人既身份高贵,又受此重伤,仇家必定也不寻常。
若是救下他,等他醒后或可蒙几分报恩。
不失为一则天降良机。
可若是此人未醒,而仇人先来呢?
自从李叔三年前在菜市暴死后,他只有阿辜了。
不想带阿辜冒险。
唾手可得的机遇和阿辜的安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阿辜。”他严肃地喊了一声,表情变得坚冷非常。
沈辜知道他动了气,瘪嘴,“君子不能见死不救。”
“你......”李持慎哑然,片刻后失笑。
阿辜竟还是个小古板。
看来今天要不救这人,他李持慎在阿辜眼中就要成小人咯。
他半蹲下身,扶着沈辜的双肩,笑道:“我们阿辜如此良善,兄长只好作陪了。”
“不过阿辜要听我的话。”李持慎正色道,“兄长带这个人就医,阿辜去衙门报官,知道吗?”
沈辜点点头,望着他笑了,牙齿从唇中微露出来。
*
周照侹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女孩细瘦的下巴。
他眨了眨眼,处于懵懂中。
只记得被山贼追杀,迟恕庸拼命护卫他出山,然后折返回去继续和贼人厮杀。
至今生死未卜。
而他腰上中了山贼一刀,眼前发黑便晕倒在地。
如今——是被这女孩和她家人救了吗?
“兄长,他望着我。”
沈辜离开床铺,走向门口处坐着的李持慎。
“莫要跟不认识的人讲话。”
李持慎边说着,边揽过她的肩,将她安置到自己腰后站好。
周照侹怔忡中,看了看李持慎背后的沈辜,又抬眼看向有着惊人美色的李持慎。
“阁下......救了我?”
周照侹不免有些疑虑,床边一大一小都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他担心是自己腰上狰狞的伤势吓着他们,便歉意拱手道:“多谢二位搭救。伤势定很难看,惊了两位,实是歉疚。”
李持慎向其微微一笑:“不必。大夫说你这伤不过看着重,其实没有伤及要害。服完十帖药,便可下床行走了。”
服药的话,周照侹不由摸上他的腰间。
他绣花织金的外裳被沈辜洗干净典当出了二两银子,这二两银子换成了那十帖药。
腰间的锦囊也早丢在山路里了,现下他就是将里衣摸出个洞,也找不到半枚铜子答谢李持慎与沈辜。
得知处境困窘,周照侹脸颊泛红,“请问......能允准我在二位家中修养一段时间嘛?”
“必有厚报!”他连忙又加上了一句。
李持慎正要答话,不想沈辜扯着他的手掌,钻出来说:“你是哪里的人?”
周照侹一愣,但见她一稚气孩童,说话却老成,心里觉得十分可爱,便带着哄地说:“我是京城来的。小女侠,你跟你哥哥救了我,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呢。”
沈辜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救你,是兄长一人救的。你伤好后,能不能带我兄长进京?”
她这时还不懂。
若是这人能带李持慎进京,那便也有实力带她一起。
可见过周照侹一身血,她只以为这人可怜,若是给他太多麻烦,肯定会累得死掉。
和李叔一样很累,然后突然就死掉了。
李持慎兀地沉下脸,“阿辜,你不要胡说。”
若是上京,只能是二人同去。
绝无一人去的可能。
沈辜仰起头,看看他,接着甩开他的手,爬上床铺,牵起周照侹的手晃了晃,“可以吗?”
周照侹望向阴沉着脸的李持慎,在其防备的神色中,尴尬地咧了咧嘴。
“这个......进京容易。待我伤好,带二位一起入京便是。”
沈辜瞪着眼睛:“真的,那你会累死吗?”
周照侹啊了声,“或许,或许不会的。”
她满意地爬下床铺,到李持慎身侧,重新牵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兄长,你能去当官了。”
李持慎的表情不甚明朗,他态度冷淡地对周照侹颔首示意后,把沈辜带出房门。
他们仍是把周照侹带回了家里。
官府说最近流民猖獗,商人遭截杀事屡见不鲜。
朝廷不日就会派下官兵剿匪。
周照侹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事,是以衙门里的人都不太关心。
兜兜转转,只好带回府中休养。
这厢李持慎和沈辜站在院中梨树下。
冬日雪大,李持慎穿得单薄,手指冷得像冰。
沈辜歪了歪头,将脸颊倚进兄长冰冷的手心。
“兄长,阿辜想让你去当官。你不是也想当官吗?”
.......他的阿辜。
李持慎蹲下身,楼紧了沈辜。
“兄长是要去做官,但兄长也不能没有阿辜。”
十八岁的李持慎,雪日里穿得单薄,身子却异常地炽热。
沈辜不禁回抱着他,小声说:“兄长,阿辜也不能没有兄长。”
她也答应了,两人要永远在一起的。
半个月后,周照侹伤已好了大半。
李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漆黑,长眸眯起时,透着股肃杀之气。
周照侹说他的暗卫来带他回京了。
李持慎和沈辜便得知他们救的人,竟是当今圣上。
彼时是成丰三年,周照侹好像才——二十一岁吧。
正是年富力强、大展宏图的时候。
也很天真。
这股天真维持到他死前最后一刻。
周照侹花一辈子也没改变他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毛病。
成丰三年冬,帝辇南下,途中遇贼,流落民间十七日,转危为安。
李持慎是遇雨化龙的奇才,他进京后与周行在皇家书院读书,再出宫应试,连中三甲,摇身一跃成了吏部侍郎。
沈辜十三岁这年,即成丰七年。
春困着人,她穿鹅黄长衫,趴在百花丛中酣睡。
李持慎和左丞相梁老正在院中叙话,半途忽见困酣娇眼的豆蔻少女。
梁老丞相眼睛一亮,“持慎,这位定是你的妹妹了,颜色着实不俗。”
李持慎淡笑,“舍妹顽皮,没有吓着老师便好。”
“没有没有,我瞧她十分惹人喜爱。”
因梁老丞相的目光一直盯着沈辜,李持慎不虞地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挡住那些过分直白的眼光。
“老师,学生的书房在这里,正有要请教您的事情。”
“奥,奥。”梁老丞相些微不舍地移开眼光。
送走梁老,李持慎折身回到庭院,沈辜已然醒来,脱下鞋在玩水。
他静静地站着,并不上前打扰。
阿辜在奉和时习过几年的武,故而很少爱娇怯弱,样貌秀致又有寻常人没有的英气。
举动间自惹人关注。
梁老临走时,有意无意地谈及女子婚嫁应由父兄做主。
又说他有个八岁的嫡子,他正商议给其定娃娃亲云云。
李持慎在朝中素有温厚之名,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冷脸。
还是对提拔帮助自己的老师。
悍然拒却了梁老的提亲之意后,他快步回来,瞧着阿辜玩闹。
阿辜年纪太小,等等她长大的。
不想只过了半年,京中便振发了一件通天丑闻。
而此时李持慎因被以梁老丞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联名参本后,已被贬于瘴气横生之地受苦役。
丑闻的主角也正是这名满天下的梁老,他强买一户人家的少女,又将人折磨至死,被女孩爹娘给告到衙门里了。
时任府尹很公正,见接不住这么大的案子,便一层层上报,终被周照侹知晓。
周照侹一怒之下,罢了老丞相的官,又罚没了他半数家产,便算做惩处。
沈辜因李持慎的拒绝幸免于难,事后周照侹得知此事,更是庆幸万分。
下旨把沈辜接进宫内保护起来,但两人刚刚见面,她却双膝跪地,高声道:“冤枉!”
周照侹将人扶起来,好笑道:“冤枉什么,慢慢说。”
“我的兄长行事不嚣张,他对人好,从来不欺男霸女。”
沈辜直视皇帝的眼睛,面上毫不畏惧胆怯。
周照侹却长叹:“好与不好,有时又哪是朕能定的。”
“不过朕与你的兄长早谈过了,心知他清白,将其放逐苦寒地,也是为今日倒梁做的引子。”
沈辜哦了声。
看样子刚放下心,却又起了另外忧愁。
周照侹笑着揉弄她的脸颊,“怎么啦,小女侠又烦心什么呢?”
沈辜眨眨眼,搭上他的手背,说:“周行,你让我去参军好不好?”
周照侹愣了一下,收回手:“好好的,又说什么参军。你才十三,到了战场连敌人的脖子都够不到。”
沈辜失落低眉:“两年前,你和兄长都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