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不得他话会这么密。
沈辜语调稍沉,道:“你们大人会穿什么颜色的常服?”
小厮神思苦索,他毕竟不常见李持慎,印象里都是大人朝服红艳的模样。
终于从回忆里扣出了不一样的服色后,他宛若寻得明珠似的,拍手笑道:“哦!我家大人一年四季常服八套,件件是黑灰白的颜色。”
沈辜静了静,“他可有件碧水色的衣裳?”
小厮摇头,“我家大人不爱艳色......嗯,不过听闻他以前喜爱,后来不知怎的,一件亮色衣物都不穿了。”
那她方才所见一身——是单为她穿的吗?
兀然间,沈辜感到一阵的脊骨生凉。
李持慎行事如何这般诡谲?
他是要做什么?
他的病......还好不好得了了......
第109章 李持慎在她死前
◎来而不往非礼也◎
翌日, 朝堂出现了那袭红袍玉带的瘦高身影。
李持慎双手把持象笏,在众官员深深跪拜山呼万岁时,独他一人长身玉立在龙座之下,仅仅是微微弯腰便代表行过了礼。
沈辜没有在跪拜行列之中。
她告病在营, 浑身发着热, 卧床难起。
自昨日从李府回去后,她便病倒了。
宛若中邪一般, 没有任何征兆, 当夜即高热不退 。
近乎全京城医馆的大夫都进过军营, 去给沈辜瞧过了病。
可无一例外都是束手无措,连张药方都开不出来。
粱恩听闻此事, 连夜进宫请了圣旨,带太医署的人紧急赶到。
有位姓李的太医诊过脉后, 失色道:“沈将军生了和李右丞一样的病!”
随兄赶来的梁诤紧忙道:“既然有先例,那还不快走最好的药,让沈辜服下。”
李太医为难地看着梁二, “虽有先例, 但对于此急症, 我们太医署至今没能研究出是何病由。
药......寻常药方连半分作用都不起,李大人能痊愈,是全仗他身子精壮,生熬过来的。”
他为难而羞愧地提出了诊断建议:“也只能请沈将军受些苦, 熬几日了......”
“什么?你这个老王八!”梁诤满心的希望被他打破,猛地上前,用力揪着老太医的衣领, 怒道:“她才从战场下来, 一身伤都没养好, 你叫她现下怎么熬?!!”
“这、这、”李太医求助地看向粱恩。
粱恩面露冷色。
但心里知晓这病若连太医署资历最老的李太医都没法,那整个上京或许都无有用的医者了。
胞弟暴怒下将人杀了,也是无用。
“都惠。”他甩向梁诤一记苛责的目光,后者捏得手背绷白,到底是松开了老太医的领子。
“李太医,您好歹给些吩咐让底下人去做。聊胜于无也是胜,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不过忧心如焚。”
面对左丞大人的命令,李太医叹了口气,只好说:“用药是为了从内往外排热毒。如今什么药都无用,不如从外向内,拿些冰雪覆上,可能有用。”
他告别前细细嘱咐:“切记不可将冷冰冷雪直接盖到将军肌肤上,只恐热毒不解,又添冷症。”
粱恩颔首,回头却见梁诤已脱了衣裳。
“都惠,你做什么?”他皱眉问道。
“我要救她。”
梁诤转脸看向床上的沈辜,她面色异常地红,那两道长眉也因痛苦而紧紧蹙着。
他看得心里发慌,一把扯掉大氅外衣,只余下最贴身的白色里衣,咬牙道:“老王八说不能把雪贴沈辜的身上,没说不能盖我的。”
粱恩倏地寒了脸,呵斥道:“胡闹!”
梁诤对他的嫡兄冷笑:“你别防着我,今天就是爹从坟里爬出来阻止我,我也断然不会再穿好这衣裳。”
他再次转眼看向沈辜,眼神柔和了一瞬,抬头便庄严说:“她沈抚安今天生,我梁诤生。她死,我也不苟活。”
要熬命,他梁都惠就赔上一条命去熬!
“都惠,她都不是我们什么人。你再如何,也是枉然无效,不要徒增笑话。”
粱恩眼神复杂。
若真要以人身覆雪来救人,何不寻个干净点的下人代劳。
梁诤堂堂梁府二公子,是他京中左丞唯一的胞弟,何必引颈冒险。
便......对沈辜情真意切至此吗?
梁诤闭塞双耳,打定主意不听他哥半句劝阻,撞开粱恩的肩膀,厉声说:“别想着把什么脏人烂人都揽进沈辜的怀里。”
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强调道:“她是我梁诤一人的。”
*
沈辜陷进漆黑不见底的沼泽里。
她眼前一忽儿是血红的残阳,一会儿是碧绿的春波。
世间万物花花绿绿,却偏她双足深陷泥沼里,任她如何拔脚,都逃不出慢慢陷落的困境。
人影憧憧往身边走来走去,她接着望见无数只熟悉的鬼魂混在人堆里,扒着陌生人的肩膀,静静望着她发笑。
沈辜背脊作凉,她张嘴,一口清冽至极的甜水便灌入喉中。
始料未及,她竟将其全数喝了下去。
“李叔,她是不是要醒了啊?”
“是呢少爷,眼睛在动的。您再给她喂口水瞧瞧,大概过不久就要睁眼了......”
青涩的少年音与浑浊的老人声混在一起,不断地灌入她耳中。
沈辜挣扎着,咬紧牙关,拼命抵抗着第二口甜水的入喉。
奈何水流潺潺,她尽管推出许多,耐不得有些顺着舌根进了肚,再吐不出来。
“谁?”
她低喝出声。
心中警备,忽地挣着醒了。
“呀,醒咯。”
只感到有双苍老的手扶上她的肩,沈辜转脸去看,愕然怔忡不再乱动。
“醒了?”老人肩侧探出一颗少年脑袋,他白净柔美的脸上尽是水洗似的好奇。
沈辜抬头见到这少年,瞳孔一缩,不禁失声道:“李......!”
“我?”少年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下巴,开颜笑道:“我什么呀?”
“公子,不要顽皮。”
老人低头抚了抚沈辜鬓角的乱发,问道:“孩子,饿了没,喝不喝粥呀?”
“哦粥!”少年恍然大悟地捶了下手,转身向不远的桌子上捧了碗白粥回来。
沈辜撑着手臂勉强坐了起来,她四望着熟悉而清贫的房间,突然间掉了眼泪。
“哎怎么哭了?”少年急慌慌地放下碗,竟捏起袖口就要给她擦眼泪。
半途被老人拦下,“公子,她脸上还有伤呢,你这样会弄疼她的。”
“啊......”少年瘪嘴停下,反应到自己的轻薄,红着脸拿出袖口里的帕子,双手递给了沈辜。
“喏,给你。”
沈辜没接,她望着十五岁的李持慎。
呆呆地,如见深渊地似地,声音艰涩:“你们......”
“小姑娘,我们不是坏人。”
老人接过帕子,细致温柔地帮沈辜脸颊上的泪珠拭尽。
他是李府如今唯一的仆人,李持慎喊他李叔,沈辜也该跟着叫他李叔。
这老仆快要死了,沈辜望着他褶子斑点满满的脸,垂眸仓皇接过帕子。
“我家公子在破庙发现的你,那时你已昏迷过去。公子不忍放你一人待着,便将你带回家照看了。”
她当然知道。
李持慎甚至为此丢了千辛万苦寻来的书。
那些书被雨淋湿,寻回来也不能再看。
那么,她是又重活一回了吗?
沈辜低头看着稚嫩的双手,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只有六岁。
上天有恩德之心......
又赐给她一场梦。
“来,喝粥。饿得这样可怜,不如就在我们这儿住下吧。”
“是呀。我们府很大,但人很少。你来了就好了,做我的书童陪我一起读书吧。”
这是她一生的开始。
是她幸与不幸的最初。
窗外新春来到,清风拂过绿丝绦似的柳枝,鸟鸣虫吟,声声入耳。
沈辜抹掉眼泪,喝着粥,白粥清甜,晓得里面放了糖。
她六岁前从未吃过甜,今天是第一口。
后半辈子无论受多重的伤,遭多大的难,总是给点甜入口,她便能很快振作起来的。
李持慎穿着和春柳一般颜色的薄衫,坐在床边凝着眼神看她。
他直到沈辜喝完粥,才问道:“你叫什么啊?”
沈辜抿唇,捧着碗,低头说:“我叫沈辜。”
这时她还没有表字。
李持慎几乎是立马回道:“我是李持慎!”
沈辜沉默的神色和她伤痕累累的脸颊让少年心中莫名忐忑,他喉结攒动了下,紧张地问道:“你......你愿不愿意留在我的府里呢?”
他一直没有同龄人陪,少年也懂了许多事了,所以他近年来愈发觉得一人落寞。
抱着湿漉漉的沈辜回家时,他整个心都是软的,觉着世上怎么有这么可爱可怜的生灵。
他想这个孩子一直陪在身边,躺在他掌心里长大。
有她在,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寂寥的!
沈辜颤着眉睫,少年清俊夺人的脸映入眼帘。
谁都想不到,他这样的少年,几十年后竟会丢弃所有的活泼与明亮,成为万人之上阴晴不定的权臣。
她当然答应了下来。
这只是一场往事酿就的梦魇。
她仅能看着,而改变不了任何一个决定。
李府早年便没落到只剩一间宅子。
这所老宅占地很大,房屋很多,可没有仆人打扫修缮,已有许多屋子连顶都没有了。
园内莲池干涸,亭子上爬满可怖的绿藤,入秋后这些绿藤便化作灰褐色干枯的手掌,扒在亭子的每一寸瓦片上。
沈辜被李持慎带着逛遍偌大的李府时,看见这些败池枯亭,立刻想到多年以后,他的那所只有一个小厮守门的官宅,也有与如今李府相似的布景。
今日是李持慎去县学的日子,他到十五岁才进了学堂,是奉和县县学里年纪最大的学生。
可他天资聪颖,不上学的日子里也在府中苦读勤学,养得学识十分丰富。
平日里靠帮人抄书写字也能赚些零碎的银钱,许多有孩子的人便都以他的事迹来教导自家孩子。
爹娘劝孩子好学,无外乎通过神话别人家的孩子与贬低自家孩童两种方式,从而期盼达到激励之效。
可这世间万事万物过犹不及,一次两次还可玩笑不以为意,日久之后,全奉和县半数的孩子都因此痛恨起李持慎来。
终于等到他进学,大孩子小孩子齐齐上阵,整天捉弄与欺凌这个“天之骄子”。
只可恨李持慎家中没有大人出面维护,李叔又不懂孩子间的玩闹欺凌的界限。
每每听闻公子诉苦,李叔只是教他忍了再忍,忍到弱冠,他们就有钱去赶考了。
下学时,李叔说他去集市上卖青菜,让沈辜去找李持慎玩。
“公子见到我们阿辜,一定会很高兴的。等你们回家,李叔就把饭做好咯。”
沈辜踮起脚,搂了搂李叔的脖子,蹭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很开心地笑说:“要吃李叔做的饭,李叔做的饭最好吃!”
李叔爱怜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而后掏出两根麦芽糖递给她:“我们阿辜说话就是好听。李叔奖励给阿辜吃糖。”
沈辜使劲地咽了咽口水,不敢立刻接过糖,怯生生地抬眉问道:“我可以吃吗?”
“当然啦,”李叔把两根麦芽糖塞到她小小的手里,伸手揉着她的头发,道:“这都是给阿辜的哦。”
“那公子的呢?”沈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黄灿灿的麦芽糖,眼神跟黏上去似的收不回来。
李叔笑得很开怀地蹲下身,捏起沈辜的脸颊,对她挤了挤眼,“兄长今天没有糖吃。嘘,阿辜千万不要告诉兄长哦。”
因为比李持慎小九岁的缘故,李府上下都要求她喊李持慎为兄长。
李叔尤甚。
他总是摸着沈辜的头,很和蔼地说:“这府里有李叔一个下人就行啦。我们阿辜和兄长往后相互扶持,一定都要成为人上人的。”
李叔背着沉重的菜篓子走了,他佝偻的背影在沈辜明亮的眼里变得愈来愈黯淡,愈来愈灰暗。
直至消失。
沈辜一直无声哭着吃她的麦芽糖。
独属于她的糖。
不需要和任何人分享的糖。
都是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给她的。
下了学的大小孩子们全围在一处地方,他们闹哄哄地看着包围圈里的某物,然后叉着腰仰天尖声欢笑着。
沈辜右手握着剩下的一根麦芽糖,睁大眼睛在这群人里找她的李持慎兄长。
眼光像鸟雀一样在他们身上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有看见李持慎漂亮的脸蛋。
想要上前询问,却又不敢。
心里当然是害怕的,沈辜做乞丐时,打她最多最毒的人就是这群县学学子们。
他们很看不起乞讨要饭的她,经常和其他看不起她的少年乞丐们合伙欺负她,抢她的食物与衣服。
那日在破庙昏倒,也是被这些人殴打所致。
“我们阿辜要牵着兄长的手一起回家啊。每次回家,一定要牵着兄长的手才可以哦。”
耳边响起李叔的嘱托。
沈辜咬紧牙,攥紧木签,眼睛一闭,提脚一冲。
“喂!”
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学子们猖狂的笑声。
转过身,却见改头换面的小乞丐鼓着脸,两只眼睛里包着泪畏缩地盯望他们。
领头是个三角眼的少年,年纪十一二,但浑身肥肉,一人有两人的宽。
他噗嗤笑出声,嗓音粗粝道:“哈哈哈哈,是小脏乞丐,她穿上衣服好像一条瘦狗啊哈哈哈哈......”
沈辜紧着牙根,手心里都是汗水,她努力地昂着头,很大声地喊道:“哈!哈!”
领头的少年愣了一下,“你在干什么?”
沈辜忍着逃跑的欲望忍得脚趾发麻,她色厉内茬地吼出一句:“你笑我,我就笑你!这叫来而不往非......非......”
“非什么?”少年招呼着两边的喽啰,退出包围圈,边靠近沈辜,边捏着咔咔响的指骨说:“来,让哥哥教教你。”
沈辜眼中浮现出巨大的恐惧,她浑身剧烈地抖了起来,被毒打的疼痛记忆犹新,是永远抹不平的伤痕。
在惊慌深怖地后退中,她忽然从人群的罅隙里看见倒在地上的李持慎。
他哀痛美丽的双眼向她传着泪光,两条胳膊在阳光中闪着丝线一般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