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哦了声,“你以往没我,或许只能等他动手。”
“而今我在,不必等。”
粱恩眼里浮起浅浅的笑意:“自然,没有沈将军庇佑,我们寸步难行,所以都在需要您。”
梁大人正直忠君,却也不失圆滑。
沈辜唇畔微勾,深以为然地看他道:“我又想起件事情。终有一天要起兵,那么此前总得有个由头。
清君侧倒逆贼最好,可是又要个圣人替我们擎着炬火,你以为这人可以是谁?”
粱恩虚怔了一下,在她含笑的目光中,缓缓说出个姓名。
“朱韫玉。”
礼部尚书朱韫玉,是天下一等嵌崎光明的君子人。
因过分爱人悯物,常招贪鄙者的嫉恨。
但平日里对其口诛笔伐者甚多,可若逢人遭难,朱大人从不落井下石,而是雪中送炭。
甚而是政敌落难,他也会既往不咎,慈心伸手,帮助政敌家中孤儿寡母养活。
这么个人,若不是其出生关中世家,本身身份超俗,怕早早就落寞弃官了。
沈辜拊掌而笑:“正是此人。”
“他......朱大人品性确实秀拔无二,可经年来也无党无派,是真正的清贤。”
粱恩锁眉,手上缓缓地摩挲着衣袖暗纹,“此人看似愚善,实则聪慧通透。他不忠任何人,但若非要摘出个喜欢,他最忠者是他的道。”
“这位朱大人俗世里生,活得而像个世外道长。把他拉进这龙争虎斗里,怕是不易。”
沈辜拄着下颌,食指漫不经心地抚着侧脸,“还没辞官,便是还没悟出他的道。”
“梁大人似乎不常拢人,不知求甚给甚的道理吗?”
粱恩剑眉松展,虚心问道:“请沈将军的解释。”
“先给你引个简易的例子入心。”沈辜道,“譬如追随李持慎的那些人,有的为权有的为钱,有的贪恋美色,也有痴心倾慕李持慎的。”
“梁大人此时便是李持慎,你知晓他们所求,会用什么叫这些人听你的话?”
粱恩不假思索:“权财、美人、与器重。”
沈辜赞赏地瞥他一眼,“金银官位易给,可忠心难得。”
“有人出了更高的价,保不准阵营里会有叛徒。”
沈辜慢悠悠地,想起前世的自己,而后望着半空虚无说:“这时,你就要给他们种个信仰。”
“先设计让旁人给他们磋磨与折辱,等他们受不住万念俱灰的时候,穿着青衣裳走到其眼前,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或者蹲下摸摸她的头。”
“等她抬头看你,那么恭喜,你就有一只狗了。”沈辜转头,向粱恩笑了一笑,“或者是很多只狗。”
粱恩震了瞬,他不自觉地久久凝望着面前人。
她的脸清而不腴,笑靥中带着轻薄,白净的脸孔引人靠近,近却能见其凤眼里溢出的几丝鬼气。
沈辜完全不像个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她总给人一种心交力瘁的错觉。
粱恩在北疆时受过这些感觉的折磨,本以为不会再受了。却在沈辜此刻的笑里再次体会到。
“可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朱韫玉,又是否......”粱恩艰难地错开看向沈辜的眼神,修长的手指掐着袖角。
“残忍?”沈辜眯缝着长眼,哧地一声道:“这招能降服世上绝大多数人,不过朱大人很有意思。”
“不必这么腌臜地算计他。”
她眼前不由浮现出朱韫玉挺括高大的腰背,懒懒地说道:“他是慈悲道,那就向他求救啊。”
粱恩一想,不觉认同道:“若是朱韫玉,必不会见死不救。”
可还有忧虑。
“倘若李持慎也照如此做呢?”
眼前关于朱韫玉的脸立刻被另一张绝色的红莲面代替。
沈辜怔了怔。
而后轻声、坚决地说:“不,他不会。”
天下千万的人都会示弱。
独李持慎一人不会。
他踩在雪顶上,目中皆下尘。
被抽碎脊骨也不会呻/吟半声——这就是他李持慎的桀骜。
粱恩不知沈辜的坚决来自何处。
但他相信她。
她提及李持慎时,眼中泄出的那份令人侧目的执念,让他不得不相信。
蓦然从府外传进一声又一声苍凉的钟声。
沈辜闻声低眉,站起来略微拱手:“暮钟响了,我该回军营了。”
粱恩很正式地回礼,“我送你。”
沈辜摆手,“不用。暮钟也不是第一天响,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分别,不要讲这些虚礼。”
“......那么,朝上再见。”
“嗯。”沈辜点点头,折身离去了。
粱恩注视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开。
心中不知怎的,很是空落。
沈辜恹恹的干净嗓音宛若磬声,在他心室里宕开一层又一层的回声。
不知怎的,他更空落了。
可是他知道,府外暮钟不是第一天响。
但他自有一口晨钟,今日起,振出了第一次的响。
*
沈辜回到军营,仰面摊手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时,脑中空空了许久。
她忽然坐起。
忘记问粱恩,李持慎得的甚么病了。
他会病死吗?
沈辜抱臂想到,大抵不会,李老狗是祸害遗千年。
这样的坏种应该由她亲手消灭。
毕竟好人杀坏人,会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而坏人杀坏人,只会不死不休。
沈辜躺回去,百无聊赖,“等明日下朝,还是去看看吧。”
或许是被她的胆大妄为给气到病骨支离的。
她扯了扯唇。
翌日鸡鸣。
禁卫营里已有了许多早起的身影,伙夫兵在做饭,巡卫兵在整理行装。
沈辜起身洗漱,没绞帕子擦干净脸上水珠便出了门。
外间积雪初融,天温便猛地降下一大截,不过又是磨炼人的好时候。
沈辜绑着沉重的砂石,去校场打桩跑步锻体。
在营中待久后,许多士兵渐渐都知道沈将军有鸡鸣时分练功的习性。
有些想在将军面前展示功夫的现眼包们,也会跟着起身,专门守在校场,只待沈辜出现,即大展拳脚。
最初沈辜并不以为意,之后看出这些小子的目的,好笑之余,也上看台大方展示她的功夫。
现眼包们被自家将军轻松超越了。
他们羞愧难捱,决心要更勤勉练功,只为沈将军对他们“刮目相看”!
而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军营里早起的人愈来愈多。
以至最后,伙夫兵也不得不比他们更早地起身。
因为他们既要练功,还要给练功的人做饭。
“沈将军来了,快快站好!”
“将军来了将军来了,将军朝我们跑过来了!”
这些自以为窃窃私语就不会被听见的禁卫们。
沈辜无言地朝那群挤挤攘攘的人瞟去一眼,这回没给其现眼的机会。
到近前,利落地甩下一句:“跟上。”
众人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快速地列好队,紧随着沈辜的步伐。
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沈辜没带他们到校场,而是到专为李游私军们辟的营帐里。
没有多言,沈辜先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私军们果然已经穿戴整齐,严肃地坐在床侧。
沈辜面无表情地招手:“以后起了就出帐,莫要浪费时辰。”
私军里没人回声,他们像坚冷的铁块似的,闭紧嘴巴走向沈辜。
禁卫们疑惑而充满敌意地看着私军的靠近。
显然,私军们在禁卫眼中,依旧是敌人的存在。
一大帮私军中总有心思敏锐的人,便是再愚钝,但也都明白禁卫们的排斥和针对。
可他们不争不吵,只是像弃养的孩子初到新家那样静默。
沈辜如同没看见这两堆孩子中间微妙的氛围,把人都叫到宽广的校场上后。
她先指着禁卫队官,说:“你从他们当中挑个人出来。”
“挑个你认为能与之旗鼓相当的。”她补充道。
队官摩拳擦掌,眼光挑剔地在私军里左右扫视。
最终,他手指指向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沈将军,我要打他!”
沈辜白眼向他:“队官,你的稳重呢?”
“哦......”
被将军训斥了,不开心。
队官瘪嘴。
可是将军让他排在队首选人哎!
他立马恢复了眉飞色舞,并且二次回复道:“沈将军,我要找这个兄弟切磋!”
沈辜:“你站他身边去。”
“哎,好嘞!”
沈辜轻轻拍了下手掌,向众人道:“禁卫们,学着队官这样,从我左手边选个对手。”
将军要带他们找回场子了!
将军把揍人的机会给到他们手里了!!
、
当下,没一个禁卫不高兴,俱兴致勃勃地挑选出在能力范围内能揍得最狠的私军。
准备停当后,沈辜望着两两结伴而立的同袍们。
道:“互道姓名后,给对方作揖。”
私军们至多因这奇怪要求而看了看沈辜,也不索求对错,总之挨个照着命令做了。
禁卫们想的更繁杂,但很快就以为是将军在搞先礼后兵的套路,兴冲冲地说完名字,随便地弯了弯腰便直起身。
队官:“我叫蒋历。你刚才说你叫啥来着,我没听。”
私军:“赵九。”
这位蒋历却一点不讲理,带着嘲讽的笑说:“什么破名字,你爹娘一点也不讲究。”
赵九:“我是奴隶,没有爹娘。”
蒋历被自己的笑噎着了,他干咳一声,“啊?哦哦,那你不早说的。”
赵九:“你没问。”
他是有命令就执行的奴隶。
不会主动感受任何人的情绪。
只要是“主人”或者是“主人的人”,问他,他才会张口。
从来不思考,是优秀的奴隶最应熟练的本领。
蒋历正欲张口,那厢沈辜启唇下令:“好了,开始切磋。”
“不要留情,使出全力。”
她说这话时,目光着重在各私军身上停了停,顿了下,强调道:“死伤不论。”
禁卫们内心都欢呼了声。
他们始终记得李府一战,这些私军一声不吭下死手的场景。
当然有禁卫在那场府战里死去,仅仅是两个。
可也足够挑起他们的仇恨。
沈辜退出校场,淡淡地望着他们,扬起的手放下:“打吧。”
浩大的声势已把其他军营里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有人见双方如此剑拔弩张,担忧地朝沈辜行礼道:“属下请将军收回成令。照这么打,兄弟们肯定会打红眼的。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沈辜垂眸,浅淡地看着求情的人。
是没有跟她去奉和县的队官之一。
彻底收服他们,要走另一条路。
她笑出了声。
跪下的队官因笑声而惊愕地抬头。
他们的沈将军温和无害地直视他,说:“洪水滔天,自有本将军担着。你怕什么,嗯?”
这队官无言以对,他半晌后悚然道:“会......会死人的,将军!”
“真是个孩子。”沈辜蹲下身,和他平视,“死人而已,又有何惧呢?”
队官为他听出的漠然而真正地心惊,他倏地失声喊道:“那是我们的同袍弟兄啊!!”
难道......不是她沈将军的袍泽,她以前的爱护尽然是虚伪的。
她也只不过和从前的将领一样......不把他们当兵的看做是人,而是猫狗戏弄和随意抛弃吗!?
想到这,他双眼已经盈满了泪,“将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战场兄弟吗?”
“您不是说过,与子同袍......吗?”
沈辜离他很近,也瞧见了汉子眼里的泪水,她莫名叹息了声。
纤长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粗糙黝黑的脸颊,盯着他无措悲哀的泪眼,语调低沉:“我很高兴,你没忘记这些话。”
她指尖撷掉汉子将要滑落的泪珠,用更密不透风的温柔口吻说:“现在,我要你和兄弟们再记一件事,任何情况下都记着。
知道了吗?
本将军永不会想自己的兵去送死。好吗?”
八尺高的雄壮汉子双膝跪着,握成拳的手松了又紧,他颤抖地望着沈辜,“那他们是在......?”
沈辜负手直腰,远望着在喊声中搏斗的士兵们。
良久,她说:“我在努力除掉他们身上,属于死人的东西。”
“他们,你们,我们——我们都还活在死人的思念里。”
她转身拨开人潮,声音像风一样远去:“都是阴影,死人的影子拖着活人过不下去。”
汉子还维持着深跪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竟觉得无所不能的沈将军,背脊竟如此瘦削。
他大逆不道,也因将军那声爱怜至极的孩子。
他很想抱着沈将军的腿大哭一场。
但他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土。
安慰着其他担忧的弟兄们,再恪守沈将军之兵的操守,坚强地去请大夫和准备大量伤药。
沈辜走出军营,便走进另一片天地。
她去上朝,然后去李府。
——领罪认罚。
第108章 春水绿裳
◎他大病将好吗?◎
没有李持慎主持的早朝, 周昭坐在龙座上无聊又惶恐。
直至看见他的执金吾在一堆老橘子皮里,抬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周昭霎时心痒难耐,立刻坐直了身子,默不作声地咧嘴发笑。
朝臣不得直面龙颜, 一时间竟无人发觉他们的少帝正在对人发痴。
面对小傀儡傻得离奇的脸庞, 沈辜玩味地勾了勾唇。
“安分点。”
伸出食指抵着唇,做了个嘘的动作后, 她以口型警告道。
少帝嘴巴张开, 似乎在疑惑。
他没看出沈辜的警告意味。
倒是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两腿并得很贴紧,正襟危坐得有些乖巧。
沈辜低眸收回目光, 无声笑了笑,不再观赏小傀儡的傻样。
而周昭见执金吾不抬头看他了, 很是失落,松开手便软骨头似的倒回龙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