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进了武林玩,以她的实力,或许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沈辜仰着头,屈起一条长腿,微微阖眼。
日子是一天天过的。
不能心急。
无聊透顶也不要心急。
如此竟在床边地面上小憩了会儿。
沈辜醒时,有一角青衣滑入眼帘。
她倏然睁开了双眼,这才见到是青澜。
“小将军......”
沈辜冷淡地颔首,双臂往后搭在床沿上,“来找我做何事?”
“我......”他捏着袖角,瘦长的手指宛若十根玉似的搭在青衣上,愈发显得莹白。
他这身皮肉——越见清丽了。
沈辜余光见到青澜这双好看至极的手,不由抬头把人整个的打量了遍。
她的感觉没错,区区十几日未见,青澜通身气质大变。
从黑市时那艳丽无辜的模样,变做今日的清婉可人。
一身青衣,长袍大袖,只在剪裁的细乍乍的瘦腰处收了宽度,长发半束,面目淡雅素净。
不说话已是光艳夺人,张了口,长眉便浅蹙起,像蕴着清愁。
咬着唇看来时,只觉得那含情目里洇着悠悠情意,他是独你一人存在的。
虽是男子,但却仪态万千,有着说不出来的情致。
望着形貌大变的青澜,沈辜脸色发冷,“你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怎的变成这样。”
青澜哀柔地望着她:“我哪儿也没去,只在府中候着您回来。”
“至于这幅样子,”他抚上脸,眼光轻轻地落在地上,“青澜是从低贱的地方出来的。掌事的只教我如何讨人欢心,他说,世人皆愿意亲近美人。”
他蹲下身,抱着膝盖,歪头痴望着沈辜说:“小将军不来看我,定是嫌青澜容貌不好。我便去吃了许多绮颜丹,这才换得这美貌。您瞧着,可愿意喜欢青澜吗?”
“荒谬。”沈辜坐直,捏拳猛地凑近他,带着怒气低声道:“你不能单为自己活着吗?我这么个人有何好,劳你丧心病狂下药。”
“小将军怎么会不好呢?”青澜如同没发觉沈辜的怒火,他痴痴地盯着她近来的脸庞,呢喃着:“小将军是世上顶好第一好的人,是救我的人。”
所以为她做什么不好的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不为她这么热烈无忌,日后分别,她能记得他吗?
青澜想,没有沈辜,他本是寥寥一低贱之人。
若是再不叫这世间最好的人记住他,那他死后更是凄凉。
他反正活不长的。
沈辜推开他痴迷凑上的脸,“别作妖。”
丢下一句,她拾起包裹便欲离屋。
“小将军!”
青澜迷蒙里兀地出声,他连跌带倒地滚到沈辜腿侧。
抬起眼,眼角带泪,无限风情地轻声道:“您何日走?能不能......能不能给青澜一个准信儿,我不纠缠您,再信我一次,阿辜。”
沈辜顿了顿。
既是要把人念想绝了,便不做心软做作之态。
只好狠心把人羞辱到底 ,让这个痴傻的人明白过来她沈辜真不是什么好人。
对她心灰意懒,痛恨无比才不错。
思及此,沈辜抽出被抱住的脚,一脚踩上青澜低矮的侧脸。
漆黑缎面的白底皂靴实打实落到柔软的颊面上,引得青澜浑身一震。
沈辜深觉此举辱人至极,心道青澜果然受不住。
她暗中卸下力道,只用鞋底浅浅地擦在他的脸面上,口吻冰冷地说,“本将军对你这样——恬不知耻者,深恶痛绝。不必日后,现在便收起你的心思,不要再来纠缠本将军!”
脚下的人不说话。
身子却微微颤抖起来。
沈辜暗叹一口气,目的达到,也就想收回脚。
“不要离开!”
小腿上忽然绑上了两只手,沈辜惊愕地低头,却见青澜贪念地抱着她的腿,脸颊压在她鞋面上缓慢贴蹭。
口中还絮絮低语着什么。
沈辜听清他言辞内容后,脸色兀地阴沉,眉眼散发着寒气。
“青、澜。”
青澜满面红晕地抬起头,左脸颊甚至顶着可笑的鞋印。
若说之前还对青澜心存一丝奢望,能让他改邪归正。
此时对他下贱冒犯的言语,她恨其颓然至此,怒上心头,从而不假思索便踢开他黏腻的追索。
“滚,滚回你的屋子去!”
青澜捂着被踢疼的腹部,仰着面迷惘地看她,“小将军......?”
小将军方才不是还在与他亲近吗?
为何突然又成这凶神恶煞的表情。
沈辜失望地回首,“你他娘,死都别对任何说你是我沈辜的兵。”
她带的兵,永远不会匍匐在她的脚下,说什么愿意伏侍将军、请主人多赏赐的......下贱话。
“小傀儡,走了!”
沈辜不再看还倒伏在地的青澜,她喊过周昭,连人带猫一起离开了旧李府。
京里的旨意正在午时送达。
旨明要沈辜和刘玄淮公正断狱,再将抄没的李游家财尽送入国库。
再之便是对张忠莲和关南巡盐御史的惩戒。
张忠莲的罪名是“断狱失情”,但谅他年迈,只是削职为民便抵消了过错。
而巡盐御史官职甚高,上下牵连众多,革了职又被罚没了家产。
贪墨银两之额巨大的,连巡盐御史一起的官吏,最终都被判了杀头的下场。
沈辜查过这些上了秋后问斩名单的人的姓名,发现十人里竟有五人是李党。
这有些稀奇。
近乎一半的党羽都倒伏在自家大人手里。
要知旨意是盖着龙印,可勾红应允的是李持慎。
难不成李持慎眼见自己年纪大了,要着手清理门户,搏一搏万世清名再隐退?
朝野上下谁都被李持慎这一手打得措手不及。
原先只猜准沈辜和刘玄淮会去闹,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把巡盐御史杀了。
都没想到第一个死的会是李游。
那是贯通京中关南的总商人物。
他可姓李!
就连沈辜都不大清楚李持慎究竟想做什么。
她抄完了李游的家,便是启程回京之日。
私军如今也都成了她的兵,无疑给她增添了一虎翼。
而关南地带有关她的青天名声,也代表着一方民心拥戴。
这一切不是朝中人都看得出。
可李持慎竟没阻拦。
任她实力大增似的。
诸多疑惑,也只待回京才能细看出明目。
马蹄扬起,城门大开,夹道是送别的百姓城卫。
沈辜将袍长枪,高坐烈马之上,目不斜视地往前行进。
第105章 勇敢的小妹
◎情之一字◎
沈辜沐浴在一片温和无害的目光中, 忽然脊背上生了凉意。
她不由侧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异处。
“抚安,你是在找什么人吗?”策马于她身侧的刘玄淮见状, 关心地问了句。
沈辜沉吟一会儿, “可见过青澜?”
刘玄淮唇角笑意淡了下去,“不曾见。”
“沈将军也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他不冷不热地补充道。
满以为她会启唇反驳, 却不想见到沈辜微怔的面色, 心下咯噔一声, 暗道是遭了。
真舍不得的话,他们今日定走不脱。
折路返回寻人的事情, 她沈辜做得出来。
刘玄淮收回放在身侧人面上的目光,干冷着声说:“你倒是多情。既放不下, 便带着入京。届时有名有权,再有美人相伴,那是真风流。”
沈辜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玄淮兄, 你近来似乎对我多有不满。”
不谈这次, 自她到寻莛楼打探消息被他发现后,中间两人碰面,一谈及私事,必免不了些争论嘲讽。
保不成是思春了。
沈辜想通, 便展颜道:“我的事就不牢玄淮兄您关照了。有闲暇多关照自己喜爱的女子才是正经,别叫佳人苦等。”
刘玄淮连气带笑,“我有个劳什子佳人。”
插科打诨, 倒是渐渐忘却了方才的不愉快。
队伍依旧在前行, 此刻已出了城门。
再走不远便要入一方竹林, 里间路窄,只能容一辆马车过去。
沈辜便骑着马在最前方,起探路护卫的作用。
这本不是她这身份该做的事,但她自纵马穿过层层的禁卫,到顶前去,谁都阻拦不了。
沈辜并非偏要现这个眼,可心里有把催促她往前走的声音。
背脊上生的冷意竟随之延到颈后。
多年征战,沈辜养就近乎真相的直觉。
这寒意绝非平白无故,定然有事发生,还是生死大事。
世间事总是难料,沈辜远远瞧见一块竹田下倒伏的身影时,心里其实有了成形的想法。
马蹄声渐渐慢了,最后停下,沈辜跃下马背,攥着长枪站立于马侧,竟僵住了。
苦竹生得高大,周围的地栽满了这些绿竹。
路只有一条,此地本人影奚落,若没有行人进入,前面那方在小路右侧横出的仅能站下四五人的空地,或许依旧是白雪皑皑,拘束方寸间的干净。
但不是沈辜踩脏了这方净地。
而在她到来之前,已有一人睡进雪堆里。
比竹叶还深几分的绿衣裳拢着长瘦的身体,遥遥望去,宛若一片落叶。
沈辜对那倒伏的人很熟悉。
她突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还认得此人。
不然陌生的路边倒尸与她何关,也让她免遭心绪纷乱的折磨。
身后渐也有人骑马赶来,一见她站立不动,惊讶之余四望问道:“前面出什么事了?停在这儿作甚呢?”
沈辜回头,空漠地看了看宗端,方是动了。
她走向那绿衣裳的地方,不言不语,背影沉得很吓人。
宗端在马背上眯眼看清,随之赶忙跳了马,甩开累赘的长袍跑向沈辜。
将青澜由侧身倒卧的动作转为正面对她时,沈辜伸出两根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沈辜把冰冷的人环进怀里,搓了搓他僵冷的肩颈,而后将脸颊慢慢地挨到他心口,又听了会儿。
大雪无声,人也无声。
峭风裹着雪粒扑往人脸,沈辜眉发白了一瞬,又被宗端拂回青黑的年轻。
沈辜愣了下,抬头看他一眼,他便抿着唇,静静地回望他。
她便低下了头,蜷起手指,扫掉青澜眉间的雪。
指尖流连到他红润的唇角,揭开了猩红的冰流。
沈辜如此望了会儿,俄顷低声道:“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你不让我走,便不能到前面等我经过吗?”
青澜唇角带着得偿所愿的笑,却不答话。
无声地太久,好似有把冰雪制的刀尖划着脸皮,刺得人有些许的痛,但不难捱。
死人的脸感受不到疼痛,沈辜依旧捂着他的面,让其稍微回暖些。
这时忽见他垂在小腹上的手握着拳,拳头里露出一点红。
沈辜托着青澜的后颈,让他倚在自己腿上,转而伸手抽出那红尖。
奇的是,沈辜一触那只握得很紧的手,已做了硬掰的打算了,它不妨又松开。
宛若是生前一样,见她要,便忙不迭献送上去。
沈辜凝眸,把小小一张红纸拿了出来。
也不是什么稀奇。
里面包着块甜糕,被大寒的天冻得像石头一般硬了。
纸上歪曲扭八地写了字,看字迹,落笔之人定然不曾读过什么书,因为他把甜糕的糕字,写错,成了羔字。
——“给小将军吃甜羔,愿阿辜日日欢喜。”
沈辜折好纸,把糕点扔进嘴中,发了狠地嚼着。
牙齿撞击着糕块,发出闷闷的声响。
总算把东西咽下去后,沈辜整理着青澜的衣领,贴面轻声道:“我错了,小将军当初不该抛下你。”
如若把他带进剑山,就算战死北疆或是落得残身,都好过被卖进黑市,养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青澜已死了。
他穿着最华贵的衣裳,颜色选会让沈辜目光停住最久的绿色。
而后把放进刘玄淮碗中的毒药,倒进了他自个儿的饭食里。
沈辜的队伍锣鼓喧天地从府外经过时,他顺着人流先到了城郊。
这空地他当然早就选好。
对于死,他是做了万全之策的。
小妹终于不再胆怯。
当然不必胆怯,杀人者是他,被杀者也是。
天地间独身的一人,背负着笑意死在竹林雪地里。
况且,小妹想到沈辜可能这一生都将记着他,自当得意快活。
那红纸原是有两份的,第一份写的尽是下贱之人不配得将军大恩,念小将军要记着有他这么个人等等自轻之语。
可是他一忽儿明白过来,沈辜不爱他说这些话。
将纸撕了吞进肚子,趴在雪中慢慢起笔,写下临了那几个字。
刘玄淮与众人赶到时,望着无所缘由蹲着的两人,疑惑地出声道:“抚安?”
沈辜把青澜抱起来,躲开宗端的手。
他不解的眼神看来,她便直视他,道:“小妹讨厌你。”
所以呢?
宗端把手背到身后,所以你也讨厌?
人也不是他杀的。
沈辜让周昭下来,把青澜放进马车。
“那我坐哪里嘛?”小傀儡头次见到死人,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可被赶下车,受着冻便又委屈着,“我又不会骑马。”
沈辜往后乜他一记冷眼,“坐后面的马车。”
小傀儡呆呆地看向那些所谓的马车,既无遮挡风雪的车盖,又没多余落座的地方,全是拉着粮食银子的,哪里能坐人。
黑白分明的杏眼煞是愁怨地看向沈辜,可是周遭又没旁的人会疼苦他。
无法,只能屈枉着万金之躯和五谷同席。
沈辜扶着青澜的肩,脸色不太好看,白得过分,几欲也没了活气。
两个死人放下车帘,挡住外间大堆活人的目光,并肩坐着,陷入静谧。
沈辜来奉和县这遭,时间不长,可却看完三番生死,机心更是算尽无数。
只是沾着一个权字,沾着一个情字。
事情便都复杂万端,叫人看不开。
权力谁都能去追逐把握,唯有情瘴难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