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如流水,谁又能保证自个儿永远站在风平浪静上。
沈辜握紧死人冰凉的手掌,侧眼望他死后素了许多而真实青涩的脸。
那害人的绮颜丹,此时也在小妹体内死了吧。
他苦求旁人喜欢亲近的美貌,也在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
之后过关南界关,小妹便葬在了那儿。
下葬那日,刘玄淮迟疑许久,终于把他晾干收藏的青苔,全送了小妹做陪葬礼。
沈辜看向他,他有些词不达意道:“尘归尘、土归土,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沈辜对他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宗端见状也有意照做,可他无物可送。
只下着许多天来头次见到沈辜的笑,情急下欲解开腰间的玉坠扔进小妹棺椁上,蓦然被冷声拦住。
“不会轻手吗?”
宗端抬眼定定地看她,沈辜并不理会。
他心里忽觉得青澜死得好。
摘坠子的手又停下,把玉坠重新系回腰间。
丧事完毕,沈辜托人将那残破的红纸嵌进软玉里,牵上绳挂在脖下,才重新启程。
这是小妹在她心里打的第一场胜仗。
日后,她确实不会抛弃他了。
他已穿着绿衣,变成三千魂灵里的其一。
和老好人周照侹挨一块飘着,成天在她眼前晃荡打架。
沈辜请小傀儡坐回马车,他先是闹着说是死人待过的地方,他害怕,偏要她一起陪着坐。
照往常,沈辜会打他一巴掌,再踹着他屁股把他踢进去。
可眼见离京不远,傀儡皇帝也是皇帝,她做臣子的没有放不下。
于是一把迷药把人药晕,便安安静静地进了京。
回京便直奔皇城,把周昭扔进寝殿里,而后就回禁卫营。
营中留下的眼线说宫中没发生什么事,似乎小皇帝出逃也没人得知。
问及李持慎,眼线道李右丞祭拜完亡妻,回宫便生了病,十几个太医一齐去望闻问切,也没得出个治愈的药方。
沈辜思忖后,出宫转进小巷,悄悄前往梁府。
作者有话说:
六月份预备日更五千,五月最后这两日便日更三千休息休息吧
第106章 梁府
◎李持慎亡妻◎
盖天大雪, 屋瓦皆白,峭风割面。
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节后还挂着的红灯笼添些灰烬里的热闹。
未到梁府,先是望见那一片探出屋檐的绿竹。
青翠欲滴, 十分可喜。
沈辜一见这些葱茏竹叶, 不免想到青澜的死。
当下抿起唇角,眉眼寡淡地踏进梁府大门。
门口的仆人认得她的脸, 轻道一句贵客请稍后, 便寻走去唤主人。
沈辜等了会儿, 忽听见有道脚步声赶来。
抬眼一望,奔在最前的是梁诤, 他穿着蓝绸对襟的袄子,系的月白起金纹的披风, 如只华贵的雀儿似的跑了进来。
他甫一见到沈辜的面,当即冷着脸,兴冲冲上来便着她肩头锤了两拳。
“又怎么了, 我的二公子。”沈辜挽下他的手, 唇角微扬。
她虽微微笑着, 梁诤却瞧出其眉宇里的不虞。
只以为她是不耐烦自己的闹,手指蜷起,往后退了两步:“许你两个多月不来信,不许本公子见面生气嘛?”
他冷哼道:“本公子问你, 为甚么明知道我在京......我和兄长在京挂念你,你却连个音讯都不给?”
沈辜却没话说。
她向来不爱活络和他人的联系,在一方做一方事, 时常屏开外间的嘈乱。
梁诤的目光本就没从沈辜脸上移开过, 如今见她低眉不语, 一准儿是不屑和不想答他的话了。
不顾少爷架子跑在粱恩前面见沈辜,已是带着三分羞,此时碰上沈辜无意间的冷淡,一瞬把羞意点燃,成了怨怒。
他心里难过,直想发作,咬牙上前,一把揪住沈辜的衣领,逼近她的鼻尖,说:“你这小无赖,以前不是很会花言巧语吗?”
“来,现在本公子很愿意听你那些鬼话,你说啊!”
沈辜轻拍着他的手背,神色平淡:“我现下有些闷,不能掉个角儿,请您这贵公子哄哄我嘛?”
全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讲。
不过既然能开口讥讽他,说明离去这两月,还没把二人间的情意消磨掉。
关系不错才愿意互相生气的。
梁诤思及此,大半怒火已是凭空消失了。
沉了半晌,他松开手,给沈辜抖了抖衣领,扭头说:“本公子身份何等尊崇,要本公子哄你,你能换给我什么?”
沈辜笑了一笑,“那便不必了,二公子既这么为难。”
“......你这人心是死的吗?一句好话不会说的。”
梁诤按捺着一时急促的气息,忍气吞声地又把身子扭转回来,说:“这么些天不在,我房里新进了很多梨花白,尽是陈酿,你何时来取?”
沈辜思忖道:“劳驾你关照着我那一口,过些时日想必有闲,届时再去扰你。”
听她答应,梁诤又喜上眉梢。
可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在掉架子,便赶紧绷着面皮,矜持道:“行,本公子屈枉等一等。”
这厢粱恩缓缓进了门,负手立在门口,望着谈论中的两个人,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
“都惠,如何跑得这么急,就这样喜欢沈将军?
不如我给你们牵个媒罢。”
梁诤闻言,举足无措,一脸通红,不满地反驳道:“胡、胡言乱语!兄长给我开这样下流的玩笑作甚?男子间亲近,不过是友人之情,何论些......些......”
他一面不满,一面偷眼瞧沈辜的反应。
却见沈辜对他言语中的友人之情点了头,作是应和。
竟而顺着他的话也说道:“梁大人素以沉稳为称,今日却出言欠虑。”
若说嫡兄的话是盆炭火烧心,那沈辜接下来的话就是冰雪冻人。
她轻飘飘地说:“我已有愿余生守候的青梅挚爱,其余人赛天仙我自不敢多瞧一眼。”
春天匆匆地从梁诤心里走开了,迎面彻骨的寒风,把他击得七荤八素。
“青梅......?”
梁诤眼尾微红,脸色煞白如雪,“谁?”
青梅是没的,挚爱自然也不在。
沈辜只是扯的幌子,用作挡四面八方的心机蜂蝶罢了。
梁诤和她自小相识,能不知这话真假吗?
也不带怀疑的。
粱恩都垂手站在那沉思不信,偏与自己更亲近的梁诤不动脑子就信了。
是以含笑而古怪地瞟了下梁诤,沈辜仍顽皮道:“他胆小怕羞,将名字告出,只怕日后知晓会跟我闹别扭。故我对外从不与旁人说他名讳的。”
梁诤只觉得他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孤鬼似的,待在这冰房冷屋里半刻都是难熬。
他眼前见沈辜的笑脸,又觉那是毒蛇的面庞,心中一阵发麻的痛,似乎是被沈辜的话给蜇进了毒液。
恨自个儿无知,想着刚才那脸红更是愤愤。
猛地大跨步到沈辜面前,在其不及惊愕的目光下,左右手两边开工,把她才整理好的衣领揉得开乱。
粱恩阻止已是不行。
他年轻幼稚爱记仇的胞弟,上步就对那茫然里的沈将军大喊一声:“刚才是我给你正的衣领,现在你不配了!!”
说完根本不给人挽留的时机,提着厚重的披风跑了出去。
沈辜沉默地和粱恩对视着,“他......实在不行,让都惠成家吧。你总叫他就这么疯下去吗?”
粱恩深深地望着她,“他是我唯一的胞弟,凡事首要应听他的意愿。若是有心仪的,我倒是可以去提亲。但却不知这人喜不喜欢都惠。”
沈辜笑着:“凡京城应没有不愿和你胞弟结亲的女子。毕竟都惠生得多好看,少年翩翩,又身份不俗,会讨人喜欢的。”
“是吗?我不见然。”粱恩踱步走近。
看她削减许多的脸颊,突然叹息道:“我远在京城,听闻了你许多事情。”
沈辜回身,找椅子坐下,边倒茶边问道:“都说什么了?”
梁左丞温润俊朗的面庞上呈出一派担忧,他垂目看向她说:“说你沈将军到奉和第一天,即拿着红缨枪逼迫县令把主位让给你坐。”
顿了顿,再接着说:“也有传你怂恿刘县尉大闹巡盐御史衙门,把先御史千里迢迢赶来给你们送了份手令的。
还说,你沈辜私德不正,常常进出秦楼楚馆,且赎走了一个美貌妓子......你不娶人家,又让那妓子有了身孕。
这次回京,你不带她,她便自戕一尸两命了?”
沈辜初而听着有趣,到秦楼那儿面色却愈发冷厉。
粱恩望见,一言难尽的说道:“你当真做了这丧尽天良之事?”
“劳你粱恩受过苦见过难,也看不清我这个人吗?”沈辜朝他冷冷微笑,“单说那自杀的不是个妓子,况且连女子不是,又从何来的身孕。”
“是我多言了。”粱恩惭意十足地对她作揖,“期间也向你送信问是非,无奈抚安不曾回信,这才忧心乱想。”
沈辜扬起俊秀的脸,两臂摆到左右的茶案上,伸开两腿,闭着眼说:“梁大人政务繁忙还牵挂着我,倒是我的幸了。”
粱恩跨过她的腿,坐在她右手边,“何谈幸,你若能像对都惠一般,多理一理我才好,也枉我费这些心思想你的荒唐。”
沈辜睁眼,却斜着目光对他嗤笑道:“梁大人不愧和都惠是一母的亲兄弟,寻人错都是一个路子。”
粱恩怔忡地盯着她,“没人寻你的错,又是哪个路子了?”
他愿装傻充愣,沈辜并无这心思。
她重新阖起眼皮,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案,薄唇微启:“梁大人是帝师,寒冬腊月都日日进宫讲学,累月以来便没发现有何不妥?”
怎么能没有不妥。
粱恩抿紧唇角,难言地望了望沈辜。
“别光看着我啊,烦请您给个明白。”虽是闭眼,五感灵敏的她依然感觉到了面皮上倾注的眸光。
哪顾什么难言之隐,只道别再瞒她,日后坏她大事。
粱恩沉吟一番,娓娓道来:“少帝稚嫩,且自小被拘着,从懂了世事后便日渐的苦闷难过,反复生着心病。”
“是怜他年少被囚,方才在李持慎每年祭妻的时候,送他出宫玩闹游散。”
沈辜轻轻地颔首,好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顽童似的在我身旁闹,却看不出有心病的痕迹。”
粱恩眼光深远,看向门外的积雪翠竹,低声说:“苦心人爱示笑脸罢了。少帝如今步履维艰,李持慎压得他哪有半口气能喘。”
他紧跟着露出些微痛心,“天下昌平,偏皇室子嗣孤独,若非如此,哪能大权旁落。”
沈辜笑出声。
他不由侧目看来,“抚安笑我什么?”
沈辜笑道:“不知道。只觉得好玩。”
她在宗端话本里,为周照侹的皇权恪守奋战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痛心疾首?
很难说,她不惯遵循世俗常礼,若说是在同他们周皇子的亡国之情,却也不是。
好像一直在赎罪地往前走。
如同千万个百姓的眼泪都背在她肩上。
所以没有同情的话,那便是怕麻烦了。
李持慎当皇帝,她要反,还会去和他打仗。
那不如不要那么拖沓,在他起军反叛前就倒了他。
得意与快意,她全当揽之。
“李持慎哪来的亡妻?”思绪飘忽,沈辜倏然睁眼,灼灼的眸光盯望着粱恩。
“说来话长。李持慎与其妻之间的故事很是哀艳,朝里都知晓。”
沈辜眯眼起身:“哦?怎么个哀又是何等的艳?”
第107章 找朱韫玉
◎死人拖着活人◎
其实谁都没见过李持慎的妻子。
他在朝为官二十多年, 与其同僚至今的只有兵部尚书蒋岂,但蒋尚书也说李右丞从十七岁入京来,就没成过亲。
那么亡妻之说何来的。
蒋岂道出几分内情。
......
李持慎亡妻之墓安在从剑关与荟洸关的交界地,那处山明水秀, 是很热闹的繁华之地。
而令人不得不多想的是, 镇国将军的墓与其妻同葬一地。
镇国将生前和李持慎私交最密,正值将军新丧时, 李右丞可是哀痛得肝肠寸断。
是以便有猜测, 其妻棺椁里并无尸首, 葬的全都是沈将军的衣物。
在公,沈将军是天下人的镇国将。
在私, 沈将军乃他李右丞的挚爱。
——李右丞给一人建了两座坟。
他的亡妻实则就是战死的沈将军。
文武百官经此一闻后,比起某些阴谋言论, 便更愿意相信李持慎与将军之死真无干系了。
生死相隔本足哀,深情厚谊却添艳。
“简直......荒谬。”
沈辜徐徐地启唇。
她侧眼向粱恩,“梁大人也与那群庸人一般, 听不出这些话的真假吗?”
粱恩盯着她落索的面目, 轻声道:“我们这些人, 还在意是非真假吗?”
沈辜仰起了头,望着梁柱,深长地笑了一声说:“面子上矫饰成天仙,也挡不住他肚里脏肝腐肺的烂味。”
这话说的不假。
但是不雅。
粱恩沉了会儿, 说:“不管他真仙假仙,其这些年的厚颜矫饰,对很多人来说都有着天覆地载的恩。”
“若要倒他, 必先扫除这些障碍。否则光把勤政殿还给皇上, 其中种种都碍难施行。”
“不错, ”沈辜歪头去碰粱恩的目光,碰上了,凝眸认真地说道:“照这样讲,梁大人心里已有计谋了。”
粱恩有些出神,他的目色定定地落在她狭长的眼尾上。
执金吾有双柔情便万端惑人,凛冽便动人心魄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光后,颔首:“在等时机。间隙里还需执金吾助我一臂之力。”
沈辜重新倒躺回去,很索然无味地道:“是杀人还是救人?您尽管吩咐吧。”
阴谋场里厮杀,论毒辣到底是这些文人墨客够毒。
武人多粗莽,到场上大抵沦为刀剑的结果。
她上辈子不也如此。
粱恩复杂地看了看她:“抚安,世间万物有轮回。李右丞手握大权多年,再如日中天,也要有落时了。”
“他和你我都知道,紧接下来的时日里,若没有一番大动干戈,不必我们倒,他自己也将跌下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