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大家都不看他,他还装什么嘛。
  朝政总算是汇报完了, 宫门打开, 下了朝的各员鱼贯离开。
  朱韫玉手持象笏, 正冠朝服,目不斜视从大殿中门缓步走下。
  沈辜眯眼等待。
  待到两人相近,她主动上前,作揖道:“朱大人。”
  朱韫玉怔了下, 温雅回礼:“沈将军。”
  “将军找朱某是有何事吗?”
  沈辜笑了笑,“开春时,梁左丞道会宴请诸位大人到京郊游春, 拜帖都已下了。众家都有了回复, 偏找您时没找到。”
  “都知道朱大人虽不爱俗务, 但也从未失礼过。便想着您定是被何事绊着没能见着帖子,故而来问问。”
  朱韫玉闻言,含笑道:“对您与梁大人不住,家中小童将贴与我时,我正打坐涵息,过后竟没能记起翻看。”
  “蒙两位大人盛情相邀,届时定携礼而至。”
  他再做了个揖礼,真切地感到歉意。
  沈辜出声:“朱大人应帖已是很叫人高兴了,不必携什么礼。”
  朱韫玉起身,但笑不语。
  他向来做有来有往的事,不愿欠人情。
  沈辜见状,知朱尚书是不愿承这无妄之情。
  转而说道:“朱大人,我们边走边说。”
  朱韫玉:“好。沈将军先行步。”
  于是两人并肩,走在殷红宫墙之间的石板路上,聊着俗世里各样的闲话,偶尔应付个上前问好的官员。
  分手之际,朱韫玉长眉舒展地说:“沈将军年纪轻轻,便有这般丰厚的学识,在下实是钦佩。”
  沈辜微微一笑:“朱大人既是我官场上的先年,胸中沟壑又比我高超不少,怎么还自谦在下呢。我都惶恐不知所措了。”
  朱韫玉朗声笑道:“方才一番交谈,深觉沈将军之品格高贵,不如你我私下以友相称,也就不要拘于小节了。”
  “朱兄谬赞。”
  皇城外,朱府的轿攆已停当好了。
  朱韫玉告辞完,跨上轿墩,小厮小心翼翼地为他掀起帘布。
  他摘帽探首,半个身子已入了轿子,忽回首,看向沈将军道:“大殿上耳目重重,应当万般小心千般在意。”
  沈辜抬起垂下的眼皮,探究地看向他时,朱韫玉已坐进轿攆。
  “起——”
  马夫策动起了轿子。
  沈辜的眼神被车辇阻挡在外。
  她原地驻足,知晓殿中那些不正经尽被有心人瞧了去。
  朱韫玉是在好心提醒她。
  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她转身前往李持慎在宫外的宅子。
  她焉能不知宫中水深,但若因担忧中他人眼毒而惊慌不敢寸进,她便也不叫沈辜了。
  李府宅外,十几个年轻的落魄书生样的男子在徘徊。
  沈辜将走近,那群人的目光于她身上的将袍落定一瞬,神色遽然一变,脚尖也开始有意无意转向她。
  “贵客止步,可也是来看望我们家李丞相的?”
  到大门阶下,看门的小厮拱手问道。
  “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道是禁卫营的沈抚安来了。”
  小厮奇特地一笑,不再说什么,阖上门,径自进去了。
  沈辜便垂手在外候着,这时那群书生里出来个尤为瘦弱的年轻人,到她身侧搭话。
  “请这位大人的安。”瘦书生作揖道。
  “嗯。”沈辜回了半礼,“阁下是?”
  书生赶忙恭谨地说道:“某是来拜见李大人的一后生。”
  他顿了顿,斜出目光偷瞧华彩熠熠的沈辜,怯声怯调地:“敢问您是禁卫营的......?”
  沈辜:“禁卫营沈辜,我表字抚安。”
  书生大惊:“原来您就是京中盛传的沈将军!”
  她笑道:“你这后生有些门道。知晓你们文人之首李大人不算,还晓得我这一介武人的名讳。”
  “您的大名在我们这些学子中早都传开了。”书生还弯腰回复道。
  沈辜让他直起腰讲话。
  书生虽没有再弓腰,但还是低头垂眉,一派恭敬地说:“自从收复珦城的消息入京,天下谁人不知有位年少英姿的沈将军呢。大家都说,您如此的天纵奇才,是镇国将转世!”
  他们道沈辜是镇国将转世,其实是欲通过夸耀她的战功从而亲近一二。
  可却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沈辜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做第二个镇国将。
  即便两者都是她。
  她面色未变,依然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书生暗地里眼珠子转了圈,忽低声说:“方才听沈将军的话,您也来拜望李大人吗?”
  “是。”见其面色神秘,沈辜佯作好奇,“怎么,是有何要注意的?”
  书生态度小心地四周望了望,声音放得更低道:“沈将军,那您今日可得吃个闭门羹了。小生在李府外候守多日了,眼见朝中一位又一位的大人来了被拒之门外,十几天里不下数百位,足见这李右丞道不见外人的。”
  是吗?
  正巧传话的小厮打开门出来,站在台阶上,眼皮低下,望见书生竟挨着沈辜站,不由皱紧了眉头。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沈将军,我们大人有请。”
  沈辜含笑转身:“多谢。”
  她临走,对呆滞的书生道:“改日再会。”
  可不必言明,书生已知绝无改日了。
  能在府外见到朝中二品大员本就是天降的好事。
  而他竟然没能抓住这大好的时机讨沈将军喜欢。
  恼恨无比的书生退进后面翘首以盼的人堆里。
  沈辜才进来府门,便听阶下嗡然一声,人语挤挤挨挨地响了起来,知道落魄书生们起了议论,不理会,跟着小厮往前走。
  在进府之前,沈辜以为李持慎每年进那么多银子会用来修葺他在京的私宅。
  可是旁人告诉她,李右丞在成丰二十一年的时候就将所有私宅卖掉了。
  于是她想他会用钱来修葺他唯一的官宅,这如今四望官宅摆设,却尽是不值多少钱的平实之物。
  没有假山流水,也没水榭凉亭,甚至仆人都很少。
  似乎简朴到有些异常。
  小厮把沈辜领到众多屋子里的一间,停下脚步说:“沈将军进去吧,我们大人就在里面。”
  沈辜颔首,细听里间发觉只有一道人息声。
  她顿了顿,拦住小厮道:“李大人身边没人服侍吃药吗?”
  小厮惊愕地抬眼:“确实是没有。沈将军是如何得知的?”
  “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好罢了。”
  “原是如此。”小厮笑,“不瞒您。我们大人打成丰二十一年的时候,就厌绝了身旁有很多人围着了。
  那年又是卖宅又是遣散奴仆,搞得轰轰烈烈。
  有些坊间不靠谱的说书人,竟还讲大人是发了失心疯。”
  沈辜心说确实是发疯。
  倒不知发的哪一门子疯。
  成丰二十一年她死后,李持慎少了最大的阻碍,怕是高兴疯的。
  而做深居简出、吃住如民的戏码,博得天下人口里的清官之名,才是他最终目的罢。
  “右丞大人行简,是百官表率。”
  小厮道:“却不好讨将军您的笑话,要小人讲,大人此般苛待自己,定是因抱愧镇国将,想当初......”
  “咳。”
  一声低落的咳声打断了小厮。
  在场两人,互相瞧了瞧。
  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屋门。
  显然,正是他们口中的谈兴“李大人”在作咳。
  小厮立马作揖告别:“沈将军进去吧,被小人平白耽误这好些时候,倒叫我们大人等。小人真是太不识相了。”
  说着已经一溜烟跑开了,徒留沈辜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沈辜低头掀起唇角,淡淡笑了笑。
  抬脚走向房门。
  “扣扣。”
  轻扣门扉后,未闻房内有答声,只听雪地里有只觅食的灰雀儿啄食中细细的响。
  良久,或许只是刹那间,李持慎穿衣裳时发出的窸窣声音也传入了沈辜耳中。
  而后他低沉中不掩虚弱的嗓音传出:“进吧。”
  沈辜推门而入。
  屋里光景比落索萧条的院景好了不少,有黑檀木桌,黄梨木的椅子,更有青绿讲究的山水画、笔锋锐利的大字做的墙饰。
  可若说第一华贵,却是不远处拔步床上斜倚着的美人。
  李持慎着春水般的青色罗裳,透黑的长发泄在腰背两肩,衬得那张病容苍白如雪。
  而两道长眉微蹙,拢着愁绪,偏照起眉心的红痣,斜刺里突出个幽怨的艳色。
  两世来,生生死死几十载,沈辜见到李持慎——无论他何时的面貌——都会为这样好看得出奇的脸而下意识移开视线。
  他做的事广为人恨,独这张脸让人喜欢。
  “沈将军。”他静静地望着沈辜,“你怎么不坐过来。”
  沈辜瞥见那檀木桌旁的凳子,依言走去坐下。
  “听闻李大人为国事殚精竭虑,以至缠绵病榻。属下回京不久,探望有迟,您莫怪。”
  李持慎的手捻着册书,他眸光深邃暗沉,哑声道:“难为执金吾还挂念我。我还以为......”
  “沈将军在恼我当初革了宗将军的职,特此案里找补呢。”
  沈辜不动声色,“属下尽是依旨意办案,断狱不敢失情。”
  “算了。”李持慎放下书,伸出白玉竹节似的两根手指揉着额角。
  “你辛苦来一遭,不必再受我苛责。”
  沈辜抬眼看了他一眼,没体味出这话的意思。
  她不得不感谢道:“谢右丞大人。”
  本以为李持慎是要她谢,不想听完她的客气话,竟仰面哼笑了声:“不谢,不谢。你不消对我言谢,倒是我要与你道谢。”
  “沈大将军,你好啊,遥遥千里路,给我送了个顶好的公正。”
  他笑视着沈辜,更显得面容白弱,“更替我除了一只毒虫。”
  他眼里笑意不作假,若有虚伪,可能也仅是沈辜看不出。
  她心思微动,跟着低眉笑道:“什么样的大功值得您给属下道谢。再者若没有您的扶持恩准,我又哪有施展拳脚的余地。”
  李持慎拾起书册,目光定定地看着沈辜的脸。
  他盯望半晌,话锋一转,道:“沈将军见我这身衣裳,可是好看?”
  沈辜皱眉,抬头才笑而注目一番,说:“右丞是天人仙貌,本是粗布麻衣不掩绝色,这身绿衣更有如锦上添花,衬得您华彩斐然。”
  “是吗?”李持慎举起手臂,看了看自身,转而向沈辜问道:“将军夸得这么好,也不见将军凝眸,可见是假话。”
  这算什么?
  调情?
  他李持慎绝不会对个二十岁的新任政敌调情。
  恐是有所埋伏。
  沈辜思量几转,平平静静地回道:“属下年纪太轻,心性不稳得很,望您久了,深觉会失心失策,最终酿成大不敬。”
  “......年纪轻,嘴巴倒油滑。”
  李持慎顿了顿,深沉的眼神不自觉移到沈辜冷淡的眉眼上。
  “失心失策”——她对旁人说话有过好听吗?
  现在却大变个样。
  她沈抚安也成了听言察理、左右逢源的厉害人物了。
  沉了会儿,眉棱一动,“我病了许久,朝中的政事无暇顾及。不见其他人,我病中唯一见的朝官便是沈将军了。”
  沈辜怔了下,他说这做什么,明知她不会为此感恩戴德,反而会心生戒备。
  怀疑的眼光慢慢地挪到李持慎的脸上,与他和蔼温和的笑眼对视的一霎,沈辜承认她怔忡了。
  可很快就反应过来,那熟悉而应憎恶的眉眼属于李持慎。
  她的仇人,杀她的人。
  如今风平浪静的种种,不过是他迷惑旁人的假象。
  正如其所言,他在病中许久了,思绪或许都病糊涂了,故而才神志不清地和她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承蒙您的关照。”
  沈辜起身,“叨扰右丞了,您病重应多休息,属下不便久留。”
  斜日入窗,照得两人身上略有暖意。
  李持慎举目看见光影里的执金吾,她那身金丝缠绕的将袍与其的面目一般锋芒毕现、夺目非常。
  他自念是初春要到了。
  阖眼勾唇,轻声道:“我的病要好了,自明日起便不再回这处宅子。”
  这又与她没干系。
  沈辜乖顺地不打听缘由,她是真不耐烦与真不感兴趣。
  李持慎兀自道:“抚安,你我会在朝堂相见。”
  对吗?
  沈辜皮笑肉不笑:“是,右丞大人。日日早朝,你我都会相见。”
  手背搭着冰冷的额头,李持慎松开书卷,话语浅淡:“沈将军,你可听过子弟书里的《剑阁闻铃》?”
  沈辜急着远离他这幅古怪态度铸就的聒噪形象,便纵着声气,泄出隐忍的不耐说:“属下静不下心听吹拉唱念的曲儿。”
  是,她是这样的。
  李持慎唇畔沾着春意,启唇低吟着:“剑阁中......有怀不寐的唐天子......听窗外不住的叮当作响声......”
  此处是病所,只有个病美人似的李右丞与薄幸郎般的沈将军。
  一卧一站,中间隔着一束碎金阳,照着千百万粒的光尘。
  光同尘尘和光,光霭两间,情恨难分。
  李持慎上一回的发疯能追溯到成丰年。
  世人说李右丞心思深沉、仙鬼难辨,沈辜这时从他毫无情绪的清歌里,却见着他堂堂正正发的第二次疯魔。
  “属下赶着去忙营里军务,先走了。失礼。”
  沈辜抽身开门而出,关门的那时,门后清歌音断,取而代之的是李持慎剧烈的咳嗽声。
  她不由阴沉地拾起目光,往门隙中稍稍窥视了下。
  李持慎强撑病体,怀抱脱下的青色华服,别开柜门,露出一排深色的常服。
  他的常服和他的官宅一样不值钱。
  而那件青裳被其轻轻放进柜中箱子时,最后的华艳便也被锁了起来。
  沈辜眉头紧皱,大踏步抽身离开。
  小厮蹲在门口,见她出来,很讨喜地凑上前说:“沈将军是要走了吗?沈将军您何时再来呀?”
  沈辜脚步微顿,停下道:“你们家大人平时几天回次宅子?”
  小厮苦巴巴了脸,唉声叹气:“短则三两月,长则一年半载回来一次。在宅中又都留不到三天,宅子里素日只有我一人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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