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房门的第一步,她终于还是轻声说了句:“待天下事定,若有机会......你比他人好。”
没解释比他人好的具体释义,她捏拳出了房门。
而宗端心尖震颤地扭头时,这人已经用上轻功离远了。
“别骗我啊......”高大俊朗的男人低头,低喃地擦了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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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辜推开县衙大门,里面已经乱了套。
不断进出的大夫,慌乱焦急的衙役,匆匆踩过泥泞地的身影。
沈辜皱起眉,随手扯了个人问道:“怎么了?”
那人是衙役之一,起眼见到是她,如临大赦地回道:“沈将军您可来了!李老板——李姓人犯他自戕了!”
什么?
沈辜反应过来,不由道,“蠢货!”
狱卒呢,狱卒都是吃干饭的吗!
为何没人阻止,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李游他手里握着李持慎不少阴私,就是不撬开他的嘴,光留着也是一记重创李党的猛药。
他不能死。
绝对不能。
沈辜进到牢狱大门,路过人纷纷为其让步,显然被其阴沉的脸给吓得不轻。
可当看清她前往何处后,狱卒头子赶忙出来阻止:“大人!那李游死志太绝,尸首之情状残忍,您进去脏了您的眼啊!”
沈辜脚尖不加缓力,一脚把人踢得在地上滚出好远,她也被阻得缓下步伐。
可怒气没缓,她停下,对周围还想上前的人说语气阴狠:“别用死人吓唬本将军。”
她的眼神向众人的脸上掠过,那一时间,所有人都好像看见了阎王。
谁都没两条命去兜执金吾一脚。
接下来的路便畅通无阻了。
那狱卒说的不错,李游是决心要找死。
分明是昨天才见的人,那活生生的面貌追眼可见。
但现在仅有直冲脑门的血腥气,搅弄得人心神不宁。
不说这浓厚呛鼻的铁锈味,便是那被割得只剩一层皮的脖子,也明示着人必定是死透了。
沈辜委顿在牢门口,遥遥望着角落里歪着头,抵着墙角的李游。
他的面皮已呈现一种青白色,双眼紧闭,颊面倒是没有沾上太多灰尘血迹。
只是往下看,他惨不忍睹的脖子和身子便有许多脏污,大多是草屑和又黑又湿的泥土。
右手有块锋利的铁皮,上面溅着许多血。
残烛烧尽,徒留蜡泪浑浊。
“凶器是谁给的?”
沈辜不动声色地回身,望着缩在角落里高高矮矮的狱卒们。
经方才一事,他们都对她生着惧意,听见询问也不敢不答,却也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牢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里。
“没......没人给,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这大块铁皮子。兄弟们都没听见叫,他一人闷不声死透了,才......才叫送饭的望见的。”
沈辜锐利的眼光霎时射向那畏缩发言的狱卒,冷笑,“闷不声死透了才被发现,我看你们也该闷不声滚出衙门才是!”
狱卒们更是讷讷不敢言。
她心知逼问不到更全的经过了,便径自进牢门,走到李游面前蹲下。
素手死人身上翻动着,不过两息,便在他腰间摸到一块硬物。
抽掉宽腰带一看,果真在腰后发现另外的铁皮。
这凶器,是李游早预备下的。
他怕不是早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栽了。
就是不给在任官逼供的机会,不让任何人扯到他的李大人是嘛。
以死明志,好个愚忠!
沈辜阴着脸,把两块铁皮齐齐握进掌心,不自觉便将其捏得弯曲折合起来。
直至剧痛传来,她方低头,看见血肉模糊的手心,阖眼冷静。
李持慎,你怎么配。
他真是惯会拿捏人心,才会有这么多蠢货跟着他。
沈辜走出牢房,喊来狱卒头子,“犯人死在牢里,你们怎么处理?”
狱卒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哈腰道:“有家人来认领尸体,便把他抬给家里人。没有人认的,我们都扔到城外乱葬岗里。”
沈辜乜斜他,“两边都省事,都是干净利落。”
狱卒只苦笑。
“把他脖子缝好,送到我府上。”
狱卒愣了,大惊失色:“大人,您和这人犯是何关系?”
李老板不是眼前的人押解来的吗?
怎么着......还是出大义灭亲?
沈辜眼神极冷地看向狱卒:“本将军还要跟你一一道来?”
“不不不,不用。”狱卒快言,出了口就知道说错了话,腰俯得更低,只盼沈辜赶快走,放他一马。
沈辜抿唇离去,狱卒抬头望进牢房里的惨况,暗叹幸好。
人犯自戕,全责是他们看管的做事不细。
若非沈辜冷酷中自有慈悲,他们这些狱卒或许都得个个遭殃。
忽觉着那踹心脚有些轻,狱卒头子赶忙招呼人,请出麻绳粗针,着手缝死人脖子。
*
沈辜到得堂外,见得过眼无不乱雪脏石,又连遭青澜下药、李游身死的腌臜事,免不得心烦意乱了半晌。
手段太多了也不行,不妨就逼急了圈套里的猎物们。
京中想必很快就会得知这儿的情况,届时圈她的绳索便要降下了。
兵来将挡,她指挥过数完大军驻守着国界,难不成还要因这些丘壑之灾而失了方寸?
内心渐渐平静,沈辜才想起刘玄淮还在堂后躺着。
也就顺道去看了。
刘玄淮是从沈辜口中得知李游的事,他刚醒,正是意识混乱的时候。
闻言一惊,醒神,但偷眼去看沈辜的脸色,语气也有些犹疑:“抚安,李游那三件事,你要帮他吗?”
沈辜低眼,县尉清俊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抱臂笑了笑,“做。我最欠不得死人的债。”
尤其对她这双无时无刻能看见魂灵的眼睛来说。
“也是积阴德。”刘玄淮松了口气,说着撑着胳膊坐起身,“没想到李游看着冷血无情,死前却顾虑到这么多人。”
这又有何奇怪。
世上并非所有人像李持慎一样人面兽心。
沈辜想了想,不想多待,“玄淮兄,你先歇着,我再去趟牢房,看看李游的私军们。”
“你准备怎么安置这些人?”
“自然——充军了。”沈辜忽见到床案边有空碗,思及出府时没见到青澜的身影,眉心一皱,道:“青澜来了?”
提及这个人,刘玄淮本能感到厌恶地出声:“是,一大早就来了。给我送什么鱼汤喝,还说是你吩咐的。”
沈辜抿唇看他:“你喝了?”
刘玄淮幽幽地望着她:“我怎么会喝来路不明的东西。”
“况且你沈辜对旁人哪有这般的心细如发过。”说到这,他撇了撇嘴,带着一丝不满的意味,“能记得来看我,我就感恩戴德了。”
刘玄淮自行君子不忮不求、不骄不躁,偏遇见沈辜后,性子总变得不大稳重。
或因二人年少熟识的缘故。
沈辜捏起刘玄淮的手探了探,查不出不对,颔首道:“没喝就好。日后他递来的东西,碰都别碰。”
刘玄淮倒有些怔:“他惹你生气了?”
前些日子不还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嘛。
“青澜他......”沈辜犯难地揉上眉心,“此人心性大变,已不是北疆胆怯的小妹了。其心思愈见深沉,你少接触,不要和他交好最好。”
刘玄淮轻微地笑了声:“你终于醒神了啊,当初便不该把这人带进府里。”
沈辜:“估计等抄家的折子下来,你我便要离开此地了。到时候不带他一起走便是。可惜......”
“可惜你心软过,之前还想着带他一起?”刘玄淮补充道。
沈辜不再出声,已是默认。
屋外兀地闪过一道白影。
若是沈辜有心去追,她便能发现穿着白衣的青澜神色崩溃,跌跌撞撞捏着毒药离开的背影。
但她没有。
第104章 惩戒
◎回京◎
私盐案卷宗已快马急递进了京, 只等由刑部申详到李持慎底下,再由他李右丞勾红批示。
一来一回,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个十几日。
等朱批的时日里, 沈辜和刘玄淮封了李府, 收了私军,兼办了许多陈年冤案, 风头无两、气盛无比。
县里及关南地带都传开了这两人的青天之名。
这日, 沈辜照常到了子时才觉夜深, 她肘在桌上,两眼开始放空, 什么都不想地呆望着烛火。
结束发呆的时光,她又着手把一切放进脑中思量着。
第一念及的人竟是青澜。
从那夜下药一事后, 她待青澜便愈发冷漠,但到底拘束是生死里走过几遭的交情,没有把人赶走。
而他也似乎看出了眉高眼低, 数天不曾凑到沈辜面前卖艳弄色, 安静安分宛若在北疆之时。
她便应允了承诺, 把另购的宅子的地契转交给他。
不过听府中长随讲,青澜暂无搬出去的打算。
可能等她离开后才搬。
这厢离开,许是这辈子都不再见了。
沈辜拨亮了灯火,专注地盯着里面哔剥燃烧的灯芯, 心说只盼望着大家都活着在世上便好。
也算赎她的罪。
上辈子若有如今一半的关心,那三千同袍弟兄也不会落得被李持慎阴谋害死的下场。
“抚安?”
沈辜回神,撑着下巴懒懒地应道:“玄淮兄又不曾走?”
刘玄淮推门而入, 手中捧着甜粥。
望见他手里端的是吃食, 沈辜一时无言。
“君子远庖厨啊, 玄淮兄。”
“寒夜暖体的粥,干君子什么事?”刘玄淮笑了,把粥放下,顺而拿起沈辜面前墨迹未干的纸。
一目十行地看完,他道:“你在写话本子吗?我竟不知抚安有如此的才情。”
沈辜手提勺子搅弄着粥,闻言瞥了瞥他手里的纸,嗤笑了声:“胡言乱语,不值细看。”
不过如何处理眼下这粥,她犯难地皱起眉心。
一个两个都给她洗手作羹汤,这前车之鉴还烧得她十几日不想回府呢。
可别再一再二了。
刘玄淮凑近纸,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又心里欢喜地欣赏了一番,暗叹不愧是抚安作的东西。
荒唐也荒唐得可喜可爱。
把纸叠好放下,却见沈辜转着勺子不喝粥。
他愣了下,问道:“没胃口吗?我特意加了许多糖呢。”
沈辜抬头对他笑了笑,遮掩道:“现下没觉着饿。”
“也不为压饿,本是驱寒的......”刘玄淮也不是笨人,说着自己就醒了神。
当下便又好气又好笑地夺过她手里的碗,自个舀了大勺入口。
甜粥入嘴,他昂着白净的颈子给沈辜看吞咽的喉结。
末了道:“你这人虽可恨,但谁还成天想着害你不成。”
沈辜但笑,“知道玄淮兄心善,百忙里抽空给小弟个关心。”
“别耍嘴弄舌了。你今晚还不回去吗?”
回去做什么呢。
左有周昭那小傀儡闹腾,右有青澜如泣如诉地盯着,中间还搁着个宗端口是心非地靠近。
总得不了安宁,还不如她在衙门里拥书避难。
刘玄淮也跟她避难至今了,这么一想,也不是个事。
沈辜起身,“算了,在这也待不长久。最后这几天就回去自收拾些行李吧。”
刘玄淮反倒皱眉,“你我二人都在衙门里公住这么长时候了,来回跑多麻烦。不如真要走时,再回去也不迟。”
夜夜来问,谁成想今天问到答应了。
他心中滋味难辨,心说那些小人所在地,是非不断,不如不回。
指头敲了敲桌子,沈辜还是摇首说:“不可。待天放亮,便回府瞧瞧。得个平安也好。”
刘玄淮这才歇了劝人的心思,口中说:“估摸这两日就有旨意到,抚安你最好多思虑回京后的处境。”
“有些......无关紧要之人,就先别上心了。”
沈辜抬眼看他,“玄淮兄这话,我怎么听着就很古怪呢?”
“古怪?怪什么?别多想。”刘玄淮作干咳一声,把剩的甜粥几口喝尽,端起空碗抬脚往外走。
“早些歇着,不要胡想。”
他清癯的身影隐没在阖起的门扉中。
沈辜自坐回案前,确实思量起回京的境况。
打开李持慎权利的一个缺,难不保他要阴着脸使诡计。
禁卫里听她话的兵不在少数,朝里能支持她反李的官大有粱恩,小有刘玄淮。
若真被陷害得要到起兵的地步,要钱有梁都惠的万两黄金做军饷,要人便是数千名禁卫了。
届时大抵要在京中起乱,一路入宫也得有个担当正义的由头。
如此便是败也有回寰,胜了自是名正言顺。
名声上的事,沈辜想到一人。
礼部尚书朱韫玉,他掌天下礼数,表的是大庚国法,若有他支持,不愁己方阵营无人。
可这事好像还很远。
李持慎的党羽遍布地方百官,便是倒了他,有这些人在,李党仍可卷土重来。
不过走一步看十步是好的。
沈辜剪了烛光,自去歇息。
翌日回府。
周昭抱着猫儿在雪堆里打滚,沈辜走过他身边时,这人才匆匆抬起目光,看了看她。
“喂,沈将军回来啦!”他捉着小狸花猫的两只前爪,对她招了招说,“朕的大将军回来啦!快看啦,谁都惹不起的大将军哦——”
他阴阳怪气地一通发笑,沈辜瞪了这白痴少年一眼,便错步离开。
周昭在她身后依旧打着滚,和狸花猫一起咪咪叫笑。
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可以这么闹。
沈辜加快了步子回房。
宗端这时不在府里,今晨去城郊纵马了,也没能收到她回府的消息。
沈辜进屋四望,发觉她的私物真少得可怜。
左右几套换洗的衣裳,最贵重的就是那身执金吾的行头。
略微收拾完毕 ,她拎着包裹,顺着床边便滑坐到了地面。
望着重被勾起的床幔,她忽然发觉不打仗的日子真是有些闲得慌。
连她都心生安逸了。
何时,她沈辜也能做世间一闲人,去畅游江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