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锁眉,把食盒交还到他手里:“玄淮现还在昏迷中,这姜汤你先温着,待到他醒后与他喝。”
她提步上阶,狐疑地问着脚后紧紧跟随的青澜:“青澜,你不要多做无用之事。若是被我发现......”
青澜诚恳地看着她,“小将军,我誓死都不会背叛您的。我永远不会伤害您。”
顿了顿,沈辜说:“你乖些。我走时会给你买间宅子,还给你些银两,余生温饱大抵是不愁的。”
她自是没有那么多钱,只好先从梁诤给的铺子里预支些了。
来到刘玄淮门外,沈辜带着青澜进门。
里面有个老大夫在专注地观看病人的情况。
沈辜默默上前,向其询问:“他何时能醒?我本预想是一两个时辰内的,怎么至今还昏着?”
老大夫摸了把山羊胡,沉吟道:“县尉这是急症,寒气和肝火一齐冲了神,又接连多日疲劳,自然需要多休息。”
沈辜随之坐下,上手摸过刘玄淮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热,病况了然于心,便对大夫说:“眼下诸多事要等县尉醒后决断,烦请您老多细心照看。”
“这是自然。”老大夫不认得沈辜,可见其与刘玄淮情状亲密,也不敢怠慢,对其行了半礼。
李游还关在狱中,趁着他正值六神无主之时,沈辜要去拷问有关李持慎的事情。
房中不宜多待,她走前让青澜把食盒拿过来
分别端起两碗姜汤凑到鼻间嗅了嗅,又都舀了勺入口。
幸得瞎子师父的医毒真传,若汤中真下了毒,她大都能尝出来。
站在一旁的青澜,看完了他最信任的小将军的此番动作,唇边笑意缓缓变得勉强。
他静静地注视着,直到沈辜面容稍显舒展,才柔声说道:“小将军,我怎么会狠毒到给刘县尉下毒呢?更何况这中有一碗是呈给您的”
沈辜笑了下,端起其中一碗利落地喝完,“试试味道。青澜,你做的汤倒是不错。”
“因为是给您做的,我自然上心。”青澜紧盯着沈辜唇角滑落的一滴汤液,见其即将渗进衣领,赶忙掏出帕子递上,“小将军今晚是回府,还是就在衙门里?”
沈辜思忖道:“回府。”
她答应了要让宗端离开的。
不能食言而肥。
总该去送送他。
按照宗副将的性子,恐怕会一声不吭就走了。
也不知赶不赶得上。
“你和大夫一齐照顾好玄淮,我大抵再过两个时辰便回来了。”
青澜眼睛微弯:“小将军放心。”
他不会亏待刘玄淮的。
*
大狱。
李游被独身关在一间牢房里,还穿着华丽的丝绸衣物,只是沾了许多灰。
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牢狱的土墙,缺腿的木桌上有支残烛,放着微不足道的光芒。
“开门。”
沈辜早换了粗布短打,只是之前她把浩浩荡荡几百个私军连同大老板李游一齐押进牢里的景象太深刻,狱卒们都记得了她的面容。
即便不甚清楚她任职多高,可这架势也低不到哪儿去。
众人战战兢兢地听从号令,不敢阻拦。
“李游。”沈辜进去,先转了圈,感到这破落的牢房还真是让人熟悉。
当初被阒搠关起来时,那环境比这更差无疑。
李游听见声响,木着眼神回头,“来问罪了?”
他接着讽笑道:“没想到你比刘玄淮还难搞。”
沈辜站在他面前,眼眸低垂说:“李老板似乎很不服气的样子。”
“我不过是贱命一条的商人,哪里斗得过你们这些官油子。”李游无不悲凉地抬头,“用人的时候将你当做至亲至爱者,无用了便一脚踢开做丧家之犬。”
“我早该料到会有今日。”他喃喃地抱膝,歪着头靠在墙上,“在我第一次打了小官吏,而大人却把我保出狱时,我便应当明白了。”
此刻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了。
他李游为何能如此猖狂,甚至欺压诸多大小官吏而无所畏惧。
便是李持慎明中暗中设的计谋。
李右丞刻意把他的奴才养废了,只为有朝一日,作为拉拢下一个奴才的大礼。
迟恕庸虽没阻止,但想必也把此处的消息加急传回了京中。
不出三日,李持慎便能将奉和县的情况知之巨细了。
待那时,沈辜的揣测将会得到验证。
即便知道如此,沈辜并不同情李游。
“李老板,我知晓你背后的人是李持慎。每年多出的那些税银,你们一半自己吞了,一半进了李府。”
她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来,都有大几十万两白银了罢。”
“要这么多钱,可也没见他娶妻娶妾,也没见他宅邸遍地。都用哪儿去了呢?”
李游闭眼,满脸油尽灯枯之色:“我何从得知,大人在朝廷的事情,一概不准我过问。”
沈辜蹲下身,说道:“李老板能不能额外给我解个惑?”
李游睁开眼睛:“能说的我会说。不能说的,沈将军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开口。”
不能说的,肯定与李持慎有关。
沈辜清楚李游是条忠心的,了然于心地问道:“私盐一案,其实都触及了你和朝廷的利益。我和刘县尉来查此案,分明是对两方都有利的事情,你又为何要多加阻拦呢?”
李游默了会儿。
撑着身子费力地望了望沈辜,半晌低声道:“沈将军没下去看过真实的盐商怎么卖盐吧。您知道朝廷一年要发多少盐引吗?又有多少是强制我们买的吗?
您又知道每盐引的税负是多少吗?知道我们这些商贩除了要交税外,还要给各级盐官多少规费吗?”
“明面上我是关南总商,掌着根窝一本万利,你却不知我又要担着多少人啃噬的风险。朝廷要钱,大贪官小贪吏也伸手要钱,我们这些人,除了提高盐价,还能怎么办。”
沈辜:“私盐一旦猖獗,你们的盐更卖不出去。”
李游笑了,“您以为那私盐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盐?又怎么去的京城?”
不必多问了。
沈辜从然道:“你死后,看来还会有人来接这档子事情。我也不妨揣度一番,你的主人李持慎,这是在想开窗先破房,他之后再充当百姓们的救世主得民心吧。”
李游紧闭着嘴,不再言语。
“多谢了。”沈辜起身。
“沈将军......”李游忽开口。
沈辜停下,“怎么?”
李游笑了笑说:“小人斗胆,能不能请您三件事。”
有些意思。
沈辜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事?”
“第一,请您收了我府上的那些兵罢。他们都是我从黑市里收的奴隶,命苦,可都好用,很听话。”
沈辜挑眉,折身正视这个精明的商人,“你倒是有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游坐起身,直视沈辜说:“二是,请您从代小人拿些银两,分别给那当街杀人的汉子一家。我听闻他家只剩下个老母亲,现是由几个衙役顾着吃食。”
这倒不假,那老人尚不知儿子自戕于市,日日问前来送饭的衙役们儿子孙子的去处。
沈辜正色起来:“三呢?”
李游阖起双眸,自眼角掉落一串浊泪,嗓音嘶哑:“三是......请您务必亲自带兵,把小人的家......给抄没了吧。”
他自知罪行滔天,无论是主动为之,还是之后吓疯了的各级贪官的栽赃诬陷,他都认了。
旁人来抄家,李游已能猜想有多少银两落入蠹虫之囊了。
只有这位沈将军,或能加上至今昏迷的刘县尉。
不会贪墨他一分一毫的家财。
遗愿诸多罪孽金银,在他死后都归进国库。
这般的话,尚能堵一堵朝中哭穷的大臣们。
也顺了李右丞的意。
从而得降一降盐税,博个他想要的清名。
沈辜无言,后语调平和说道:“本将军应了。”
李游哽咽着两声,爬起来,给她缓缓地磕了三个头:“多谢。”
作者有话说:
补22号的一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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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甘愿匍匐
◎无限柔情◎
李游不过是私盐案的纽带之一。
沈辜又从狱卒口中得知, 那个逃到京城里贩卖私盐的小贩最先也是在李府里谋事,李游之前待他不错,将许多盐务都下放给他做。
这人本不必沦落到和穷凶极恶的私盐贩为伍,只是在寻莛楼寻花问柳时, 不知何故和自己的相好起了争执, 一怒之下竟拔刀毁了相好的容貌。
妓子也是人,寻莛楼楼主——即月喜, 带人告到了官府。
月喜爱护楼中姐妹, 且她本身与四方权贵都有些关系, 县衙张忠莲不敢不照律抓人。
小贩见状不妙,连夜卷家私逃跑出了县。
衙里遣二十名挎刀衙役去追, 愣是没把人追回来 。
沈辜不必思忖 ,一眼看出其中的道道。
这张忠莲是个庸鄙贪婪的人, 左不愿得罪李游,右不想得罪月喜。
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道是两全。
只是将听完李游的话, 沈辜觉得这小贩暴起伤人一事, 也变得耐人寻味。
不过小贩究竟没多大能耐, 进到京城便以为高枕无忧,竟不明白京都是天底下第一等邪地,里面比他本领高强的私盐贩还是其他什么贩子,多不胜数。
他生人将到, 便大肆买卖私盐,抢了旁人生意,自然招惹诸般祸端。
犯了事逃回来, 又触到她和刘玄淮这两块铁板, 李游保不住, 便只好杀他清灾。
只不过李游也料不到他们依旧不买账。
小贩以为有李游这个总商在背后撑腰便行事无忌,最终招致杀祸。
而李游认为李持慎派迟恕庸前来镇场子便可万事大吉,现也锒铛入狱。
硝烟四起了。
李游只是这场不见军旗的战争的一声前鼓。
更煎熬艰深的对决已在不远处等待着。
沈辜的得寸进尺便只能止于此,李持慎的试探在她出了牢狱的一刻,也宣告了终结。
是敌是友,现下已见分晓。
*
刘玄淮真的累极了,沈辜回衙时,他还未醒转。
不过面色倒有些红润,情况看着是好些了。
老大夫年纪大了,时候稍晚便在椅子上打起瞌睡,疲态难掩。
沈辜不好叫老人家陪他们这些年轻人熬更守夜,轻声唤醒了大夫,给了些钱,便让他先回家。
青澜这会子却也不在房里,那两只姜汤碗连同食盒也一起不见了。
沈辜踱步到刘玄淮床边坐下,阖眼给他把脉,又出了息内力入其体中周转一回儿,未查出有何不对,便松了口气。
看来青澜并未无可救药,还顾念她的警告。
这厢想着,人就从门外端着什么进来了。
沈辜回头,一抬眼,青澜两手捧着只碗,小心翼翼地挪步走来。
见她在看,他眯眼笑了,口中说道:“我想着两个时辰也该过去了,小将军您就要回来,便给您在锅里煨了汤。”
把碗搁在案上,他给沈辜介绍:“这是才买的鲜鲤,冬日里可难见得的好物。小将军尝尝?”
那鱼汤卖相甚佳,且散发着扑鼻的鲜香,对一个在寒雪夜里奔走许久的人来说,确有其诱惑之力。
沈辜端起鱼汤,抵在唇边,深嗅了一口,“很香。”
没有什么奇怪的佐料。
她喝了口,对青澜笑了笑。
他好像很担心自己的汤不合沈辜胃口,见到她笑,皱紧的眉心放开,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您喜欢就好。”
沈辜顺带将剩下的汤喝光,放下碗擦干净手,起身帮刘玄淮的被角掖了掖。
吩咐府里来的长随好生照顾,她便出衙门。
薄暮冥冥,天边挂着紫一层红三叠的霞带。
华艳动人的霞色稍稍缓解了倦意,方下肚了碗热汤,也不饿,沈辜望着街边不急不缓回家的百姓们,脸上露出个真切的笑。
青澜缀她右后一步,跟着不超过她的手侧,往前看着沈辜,也顺着看路。
沈辜笑,他唇角便勾起更大的弧度。
两人间静谧无话,却宁静可喜。
走到半途,沈辜忽地沉吟道:“青澜,我明日带你去看间院子可好?”
青澜脸色僵了,心里只说这时刻终于来了。
望着小将军的背影,而他只能无力站在原地伸手不及的日子,又要来了。
“您......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他艰难地问道,头颅低垂下去,长瘦的身形承受不住寒风似的颤了颤。
见他这样,沈辜轻叹了口气。
何尝不是为他考虑呢。
照青澜的性子,到京城指不定会触怒多少人。
她独身在京,不过尽力杜绝李持慎以身边人的安危来桎梏她的可能。
青澜和她交情不深,但也曾是她部下一员。
再胆小,唤她声将军,便是兵卒无弃。
“青澜,帝辇之下,终不似北疆能任你我胡为。”沈辜启唇,语气加重道,“没有斥候探前路,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她直击要点地说:“你心机不够,认不清时局,跟我去实则会给我带来麻烦。”
沈辜的话无疑很残忍。
可青澜偏知道她没说错,当下脸色发白,忍泪,嘶哑道:“我知道了......小将军,您给我安置间院子,我已是感恩戴德了。”
“青澜......不敢他求。”
沈辜:“但旁的我还可以许你。野花不要养了,我与你些上好名贵的花种,你喜欢这些,不妨借此养心,胜过勾心斗角活得辛苦。”
青澜不说话,点点头。
沈辜看了他一眼,见其伤心,安慰地拍了拍他消瘦的肩膀,“回府吧。”
青澜隔着衣物也感受到了沈辜掌心的温热,不由浑身一震,眼泪再忍不了地从眼眶里纷纷滚落。
离别总伤情,沈辜任他哭去,折身往府里走。
青澜沓了两步,再见仅是她不曾回首的无情身影。
难以抑制的委屈和嗔怨席卷了他的眼睛,一双本清媚惑人的双眸兀地阴沉无比,触之惊心。
小将军,青澜不能离开您......小妹不能没有您。
既然如此,便要您再也不能舍弃青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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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唯一的仆人被送去衙门照顾刘玄淮,沐浴用的热水便只能沈辜亲自去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