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像他一样妄想一些不该有的,那么他会——青澜阴冷的目光如蛇信般游过周昭站过的地方。
一直关注沈辜而忽视周昭言语的他,并不知晓这个少年的身份尊贵至极,以至于恨意疯长,无可抑制。
两个时辰后,青澜望着和自己邻屋相住的周昭,唇边泛起阴毒的笑弧。
周昭根本看不出来青澜的不善,兀自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小兄弟,你是沈将军什么人啊?”
怎么,是想鸠占鹊巢吗?
打听到他的地位后,然后赶走他,自己上位吗?
青澜冷冷地望着他,说道:“至亲之人。”
他属实是出言不逊,和沈辜出生入死的王苌都不会自称是她至亲之人。
但为了震慑不知好歹的“新人”,他却漫天扯谎。
周昭震惊:“沈将军都成家啦?!”
可是她还那么不近人情......不对,可是她也是“男子”!
男子怎么能和男子成家?
青澜要为这个新人的愚蠢而笑了,他确实讽笑道:“蠢货。”
这样不入流的蠢货,怎么可能争得过他。
——万一呢。
青澜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根据不久前观察沈辜对周昭露出的神情看,抚安或者对清粥小菜并非不感兴趣。
心中陡然升起第三股危机感。
青澜警备地瞪了眼周昭,掉头回了屋子。
人只会越来越多的,他一回屋便紧闭双门,倚着门想到。
他赶不尽的话——只能让抚安离不开自己了。
让一个男子离不了他,楼里有专人教授方法。
青澜决定这样做。
而在隔壁的周昭,抱着膝盖纳闷道:“这里的人怎么总是骂我?”
*
集体训练城卫的第十四日。
沈辜将袍着身,金冠束发,手握红缨枪,于猎猎寒风中等待众人集结。
宗端待在她右手后侧,不言不语,不喜不悲。
校场太小,沈辜带着队伍来到了城郊。
两个方阵,左边和她一样穿鳞甲的是京城禁卫,右边则是穿灰甲的奉和城卫。
日光漫天,晴空万里。
少见的天朗地清的好日子。
沈辜肃立最前方,观望了一番,见左右人马皆精神抖擞,心情也跟着明快了几分。
“开始吧。”
她扬手一挥,禁卫们立刻海声道:“是——”
展演的把式无非是练过千百遍的劈刺砍,大刀长矛在光影里动作不断,激起地上一阵又一阵的雪尘。
这些招式是禁卫们朝朝都要烂熟于心的,人数一多,看起来便十分气势磅礴。
待到完毕,沈辜满意地颔首:“不错。”
这些招式是禁卫们在向外展示本事时最常耍弄,也是最熟练的。
在这样不足两千人场子里表演这套,足以看出他们想要打败城卫们的急迫了。
沈辜不常夸人,而今天竟然又是点头又是赞声。
这可乐坏了禁卫队官,他立马向不远处的城卫方队投去一记骄傲自满的眼神。
城卫们接收到无疑是挑衅的信号,都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底盘没有这群禁卫们稳,更没有朝朝沿袭下来的好看招式。
他们前十日跟着宗端练最基础的武式,最后四日才练沈将军的十势长枪。
若是搞砸了,不仅仅是丢面子的事情,更是让对他们寄予厚望的沈将军失望。
一时之间,城卫们的内心都不轻松,面目也沉重非常。
沈辜将众将士的表现纳入眼底,转头习惯性地想对宗端说起此状,却在半途顿了顿。
最后只是对他疏离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又掉过了头。
......宗端闭眼,喉结攒动。
“拿枪——”沈辜走上前,双脚微微岔开距离,右手执枪,与城卫们遥遥相应。
五百多城卫深呼一口气,将红缨枪死死焊在掌心。
“起——势!”
只听沈辜一道喝声,将军长□□日,士兵山呼回应。
挑拨劈砍刺,长枪一十势,势势杀人于无形。
这套沈辜独创的枪法,凡是她带过的兵都会。
不过到底是杀敌之法,在赚人目光方面有些短缺。
之前,禁卫们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城卫们齐心协力,五百人宛若一人的阵势宛若惊天雷鸣,声声震耳欲聋。
禁卫们愣了。
他们从没想过,沈将军的枪法有朝一日还能拥有如此惊艳的效果。
而将其发挥到极致的却不是精兵,而是看不起的城卫们。
十势枪法完毕,一刻钟已过。
城卫们早已大汗淋漓,站在原地虽维持着原阵型,却是气喘如牛,筋疲力尽。
周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就响起了沈辜的拊掌大笑声:“好!”
胜负似乎也随她的笑声而尘埃落定。
禁卫们带着三分不满地说:“将军竟然亲自教他们枪法,也不朝着我们啊。”
队官踹了这人一脚:“闭嘴吧你,十四天你能练成他们这样再抱怨。”
好罢。
这着实困难。
禁卫们走向城卫们,骄傲的精兵们对一群“废物”语气奇怪又自豪地赞叹道:“不愧是我们将军的枪法,真厉害!”
城卫们一忽儿不知晓自己究竟如何,当沈辜走进人群,对几个眼熟的城卫拍肩称赞后,他们也逐渐知晓,或许不错?
“很不错!”沈辜激赏道。
如此来,至少不必担忧兵力压不住李游的私军了。
又一日过去。
刘玄淮的衙门出了事。
李游的私军抓到了一私盐贩子,却不将其扭送官府,反而在府内施行虐刑,将人活活弄死了,才把尸体扔到衙门里判罪。
刘玄淮照庚朝律法,下令把涉事的私军抓起来下狱。
而李游胆大包天,拒不交人。
张忠莲和师爷见状,纷纷劝刘玄淮手下留情。
刘玄淮大怒,堂堂京官竟亲自拉了铁链,前往李府锁人回衙。
第100章 一触即发
◎亦正亦邪◎
李府门前。
从来没见过有官老爷亲自拿铁链来锁人的, 李府门两边的街道上挤满了百姓,只在刘玄淮站的位置空出个偌大的空地。
他穿着好些天来都来不及换的深青色官袍,束发已有些不正,掉下几缕长发, 搭在肩后也不及收拾。
只有一张脸洗得极净, 透着温玉似的俊朗。
他肃立于紧闭的大门之外,双脚微微岔开, 双手紧握铁链, 昂首挺胸对着那府匾, 正色清声:“处决人犯乃《大庚律》赋予案件所在地的官长之权。李游!你无官无职,何敢妄下杀令!出府来, 与本官明晰陈奏!”
巍峨府门,耸立不语。
两扇巨木似的屏障, 将府内府外挡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坚守不出。
半晌, 李府里也没个声儿。
刘玄淮脸色渐渐难看, “李游!你竟敢枉顾律法正威, 藐视朝官。不尊不忠,其心可诛!”
不尊,李游是做到了。
但论不忠,他或许还没这个胆子。
刘玄淮不忠之罪一下, 李府里有了动静。
先是有一小厮匆匆跑近,抿开条半指宽的门缝,露出侧脸, 低声道:“大人, 我家老爷说您是好官。看在您和主人是同乡的份上, 万万不要胡闹了。”
他说的声儿不大,刘玄淮和围得他较近的几个百姓都听到了,更后面的只看见人头攒动,别的一概不知。
李游好像是通过小厮这话,在暗示外面的百姓什么。
他不明说,任人猜测。
清官不惧杀头,但不见得不怕流言蜚语。
刘玄淮冷笑,“本官无私情,你主人想用这样的手段逼本官就范,那烦请他记住了,我刘玄淮当官以来,没多收过俸禄外的一粒一粟!”
说罢,一脚踹开了门,拉着铁链肃立门堂中。
“无知商人,速速出来,与本官锁上,或能听你狂言!”
场面静了静,小厮惶恐的劝阻声在这样磅礴的寂静里显得如此弱小。
终于,从假山流水后传出了门扉开合的声响。
再一会儿,衣着华丽的李游跟在一人身后,慢慢走出。
刘玄淮看见出现的二人时,目光中先是怔忡,而后浮现果然如此,再之露出个又是何必的苦笑。
“玄淮,见到为师,为何不行礼?”
迟恕庸语调淡漠,一身银白锦衣,宽肩窄腰。
长眸半垂,压慑人于无形。
刘玄淮挺直着背脊,闻言浑身震了下,抬眼望了望迟恕庸的表情,看不出偏袒哪方。
他将沉重的铁链慢慢放到脚边,腰身半躬,合手作揖:“迟先生......好,学生刘玄淮见过迟先生。”
“因何喧嚣于外?”
迟恕庸侧身,李游弯腰搭背的身影便显露了出来。
刘玄淮:“关于私盐一案之大事。”
他冷眼看向李游,“此人身为本地盐商,又担着关南总商的名头,却藐视律法,公然让府中私军把一重要人犯羁押行刑。”
“真有此事?”迟恕庸斜向李游一眼,“从实告知。”
李游抹脸,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大喊冤枉:“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犯如此滔天大罪啊!
刘大人说我府中打死的人是您的案犯,您有可亲见其人过?!
您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又岂知他只是我一友人,身患不治之症,投奔我这,却连药还没用便死了!
您生气,我还伤心呢!”
刘玄淮不慌不乱,道:“您这友人可也是奉和县人士?”
李游:“自然是。”
“哦,那他如何是从京城回来的?”
刘玄淮目光倏然变得很犀利:“况且,本官这儿有从剑关、荟洸关两关的船夫证词,他们说此人满口关北语调,言谈粗鄙,可好个生龙活虎之状。”
“李老板,您倒是说说,他得的什么不治之症,能从城郊徒步十里进县?”
刘玄淮竟将此人情况调查得如此详尽!
无怪乎他没有正衣冠而来此捉人,原是做了万全之策的。
李游哑然,他才知自己是失言了,谎话是圆不回来,可上面又有交代,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们做生意的闯南走北,变了乡音也无以为怪。”
“他既是重症,又是奇病,平时便是正常人貌,暴死府中,谁都不愿。”
“暴病而死.....可本官的仵作道,他是被针刑至死的。”刘玄淮讽笑,剑眉星目,凛凛生威。
“李游,你莫要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细针之孔确实难以看清,那么黑壮的汉子,身上也不干净。险阻不少,可并非破不了。”
“你可真是,”他徐徐抻起铁链:“给本官和众衙役制造了不少麻烦呵。”
李游大惧,情急下望着迟恕庸,望他拿主意。
迟恕庸毫无情绪地瞥他一眼。
这一眼让李游遍体生凉,忍不住后退一步:......迟恕庸这是什么意思,要放弃他了?
刘玄淮见状,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感激之情。
太好了,迟先生果真没有与此等贪鄙之人同流合污。
自己不必在抚安和先生间动摇了!
“多谢先生。”刘玄淮真心实意地笑道,于是拉着铁链要上前锁人。
“玄淮,回去。”
刘玄淮僵了动作,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迟恕庸。
“先生?”
语气已是带着颤抖的疑惑了。
迟恕庸却枉视他的痛苦,淡声道:“回去,人你带不走。”
“证据确凿,真相属实。我乃朝廷命官,来此办钦案,怎么就带不走一个商人了?!”
刘玄淮大惑不解。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迟恕庸那样,眼光很陌生。
作为学生,对迟先生的敬慕之情始终未变。
一颗满是尊师重道平天下的心,在坚决地恪守正道时,偏遇上的阻碍是迟恕庸。
刘玄淮惘然,但坚定道:“先生,您无权阻拦我,我行的是公事!”
“我也不为私事。”迟恕庸缓缓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令牌,将其置于掌中,让自己清正愚笨的学生看明白上面的刻纹令言。
“首揆相令......”
怎么会。
李持慎派他和抚安来此,不是为彻底查办私盐案吗?
如今希望在即,因何又阻拦。
难道——偏动不得李游?
刘玄淮忽然一阵目眩,他眼前黑影憧憧,几乎望不见前路。
连日累夜来,他和张忠莲斗,和省里的巡盐御史斗,再到和自己的心斗。
斗来斗去,斗到真主身上了。
偏偏只是兜了来回,徒劳无功——全无用处!
“先生,您可知这李游杀的不仅是那私盐贩子。他罪行万端,与上下勾结,致使关南官场贪墨横行,盐官盐商无一无辜者,税银年年涨,年年不见国库充盈。”
刘玄淮忍着不适,费力地盯着迟恕庸。
仍然不信教诗书礼乐的迟先生,会包庇罪人。
或许是苦衷......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试图将自己看到的残酷告诉先生,以唤其良知。
“夏末的时候打仗,北疆将军换了四个,兵却一直是那些人。一说拨钱打仗,无人问顾百姓,全说国库无钱可拨。您难道没见过被阒贼所杀的大庚百姓尸体吗?您难道不知十几日前那盐商为何被人当街棒杀吗?!”
愈说,刘玄淮心中悲情愈发激愤。
他拳拳的报国之心,是被乡亲和爹娘的教导下哺喂出来的。
可是小刘村空了。
刘玄淮的奉养孝心全数倾在百姓身上。
每每如此,深耕于黎庶之苦状,日益心痛不能隐。
“先生,您教我,忠孝仁义......我今日不将李游下狱,便是有悖忠有悖仁有悖义......更悖孝道。”
“玄淮,”迟恕庸态度依然冷淡,“我也教过你,为国不可畏事,亦不可生事。”
“回去。”
刘玄淮口舌发紧,两眼发昏,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咬着牙吐出一字:“不......”
李游省了过来,哈哈大笑,双臂一呼,立马便有黑压压的私军涌到身后。
便是临近强弩之末,刘玄淮也感受到了那些阴冷目光。
一簇又一簇,宛若巢穴崩溃,拼命爬到他身上噬咬吸血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