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面相觑,不太敢信。
以往只有加练,没有说练到中途就散队的。
也许是宗副将的试探?
一时没人动。
宗端见状,也不知发的什么邪火,低骂道:“就知道听你们沈将军的话是吧,她一来,老子成了摆设,啊?”
他这话一出,惊得所有人茫茫然不知所以。
好在宗端没有更停留,在失态前大步走向了校场旁的小木屋。
沈辜收回目光,责备地望了眼队官。
这小子,跟当初的宗端一样兜不住声。
如今倒好,哄人的法子尚未想出,又罪加一等。
“哈哈,将军这是招惹了副将啦?”队官笑嘻嘻的。
沈辜唉了声,“是啊,谁让你将军我身边都是群大爷呢。”
“属下倒觉得宗副将不是在生您的气。”队官瞄了下沈辜苦恼的眉眼,一针见血道:“是不是什么人?宗副将真正讨厌的是他么,然后迁怒您?”
他本意是想说,可能就是奉和县城卫们烂泥扶不上墙。
但沈辜却一心要把这些人训成个人形。
宗副将不抱希望,故而才心情不好。
沈辜抬眼,不出声地望着队官笑。
队官被自家将军笑得心里发毛,“将,将军,属下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他意哈。”
“队官,你别忘了。我当初刚到禁卫营时,你和兄弟们是如何情状......”
“将,将军!”队官大惊,恳求道:“是属下说错了,属下认罚。您就......别说了行吗?”
沈辜笑,接着正色道:“行。不过像刚才的那些话你也不要说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天下的兵到一个战场上,大家都是亲弟兄。”
队官蔫吧地说:“哦。”
沈辜敲了下他的额头,“和弟兄们说说,近来我要有动作,大家每日多加练一个时辰。”
锻体对士兵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队官也很高兴来奉和县许久,终于能有机会能活动活动筋骨。
当下萎靡之气散尽,欢欣道:“好嘞!”
沈辜挥手:“去吧。”
队官回归队伍,和一干禁卫们整齐从她面前踏步过去。
沈辜慢慢转身,和剩下的城卫们大眼瞪小眼。
沉默良久,为首的那城卫上前一步:“沈将军好,敢问咱这些人怎的安排?”
“宗副将来时面色如何?”沈辜踱近,问道。
“好像——没什么不对。不过比起上午,脸色是有点黑。”
“好。刚才是额外训练吧?”
城卫甲道:“是的将军,我们这些人太差,眼见十四日之期将至,大家都不敢放松。”
“现在还撑得住吗?”
城卫甲和背后的城卫们对了对眼色,彼此眼中透露着不可置信。
难道,难道是说沈将军要亲自带他们训练吗?
沈辜看出城卫们的疑虑,点点头:“我特意换的衣裳,就是来陪诸位加练的。”
“勿要多说了,给我把长枪。”
城卫甲连忙将自己的长枪递上去。
可送到沈辜手边,忽地又情怯般收了收。
“嗯?”
沈辜用询问的目光看他。
“将军,这把——太脏了。”城卫甲些许红晕上脸。
这到底是他方才用了好几个时辰的,上面或还覆着汗水尘土。
怎能配得上尊贵的沈将军。
沈辜却不嫌隙地一把攥进手里,“行伍之人,怎可如此拘泥小节。”
战场杀敌,连敌人热腾腾的肠子都拽过,还在乎这点泥?
怕脏谁来当兵啊。
是以她接过这把形制粗糙的长枪,单手负在身后,对主动空出场地的城卫们勾唇道:“多谢。”
话声未落,她长腿往后一退,拉出个利落的起势。
枪尖兀地动了起来。
刺、点、挑、劈——每个动作都是杀气腾腾,气势如虹!
一番舞动,看似眼花缭乱,让人应接不暇,实则真正过去的时辰才不到半刻钟。
待到沈辜再次负枪站立时,城卫们已然是被她行云流水的枪式给慑住了心神。
他们从来都是听禁卫们口中吹嘘沈将军多么厉害多么神武,彼时再感激沈辜的不罚之恩,心里也总归是好奇怀疑的。
真有这么厉害?
这个沈将军甚至比军营里最年轻的兄弟年岁还小。
如今亲眼见证,怀疑之心被击碎,取而代之是重建的钦佩向往。
沈辜稍微喘了下,又恢复了平静。
“方才这是我自创的枪法,看起来不太好看。”
这还不好看?!
沈将军实在是太自谦了。
城卫们目瞪口呆的表情小小取悦了沈辜。
她弯唇道:“不过这枪法在战场上更好用,即便不是练家子,练得娴熟倒也可以横扫数十个敌人。”
“将军,您真要将此武功秘籍教给我们吗?”城卫甲却有些惶恐了。
他们区区小兵,何以能承担得起将军的秘法教习啊?
沈辜闻言,哈哈大笑:“劳什子的武功秘籍啊,都是杀人的法子。在战场上保命用的。”
她将长枪抛给城卫,站在擂台上对着士兵们仰望的眼睛说道:“这套枪法共有十势,我现下将前三势教与诸位,还请仔细瞧着。”
但她这时却赤手空拳地站着,手里并无长枪。
城卫们列好队,见其仍然如此,不由纳罕。
沈辜解释道:“前三势讲究腕劲,要借腕抬枪以刺敌人。我不用枪,我下去挨个看你们担枪。”
这番话无异于是贴心铁肺了。
城卫们当即精神为之一震,纷纷肃定。
沈辜跳下高台,走进人群。
......
散了城卫,偌大的校场里只有宗端临时休憩的木屋还亮着灯。
沈辜转头看向那窗纸上照出的坚硬身影,不知应作何表示。
她在外干站着多久,屋内的人便看了多久。
终于,她脚步动了。
宗端立马撤回身子,于桌案侧正襟危坐。
没等沈辜进屋,他率先后悔地自唾道:“我心虚什么,搞得跟小偷一样。”
不过吱呀一声开门的响儿,推动了他摇曳的心神。
他又立刻不动声色地望了去。
沈辜在深思,并未及时注意他。
这让宗端原本捏起的拳头更是紧了紧。
亏他巴巴在这里等了许久。
这人是半点不着急不在意他尚处于怒火中是吧。
“我先走了。”
冷不丁,他起身就要离开。
可沈辜在他经过时一把拽住了他。
澄澈好看的眼睛郑重地望着宗端,却不说话。
宗端在这样严肃的眼神下,眼睫微颤:“怎么了?”
沈辜:“我要向宗将军请令。”
宗端两眼里透出疑惑:“什么?”
沈辜两手都握上他的小臂,在触及到副将连厚布都裹不住的精壮手臂时,她正人君子面貌地捏了捏,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上令。”
宗端被那不经意的□□搞得脊椎骨发痒,喉结微滚,维持着冷面道:“快说!”
“请令勾销私仇呀。”沈辜笑出声,眼中天真若日色,明晃晃的。
“什么嘛。”宗端顿了顿,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
服了。
怎么古代人也这么会开玩笑啊。
用最正经的表情说此番话。
拿她没办法。
“噫——好,宗将军笑咯!”
沈辜放开他的手,闪到桌子旁倒了杯水,边喝边说:“那就谈谈正事吧。”
听着口吻,是真很严重的事情了。
宗端不再怠慢。
反身坐于她身侧:“好。”
两人开始商榷关于四日后,沈辜准备给李游和奉和县送出的惊天大礼。
第98章 时机将至
◎致人死地◎
听完沈辜的计划, 宗端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你这是在对他们赶尽杀绝?”
在官场上的这几年,他对这些纷争也算深谙于心。
沈辜面容舒展,往后倚在椅背上,“未尽然。不提李游中计的把握, 就是李持慎也不会让我把这件事做到底。”
“说到底, 还是震慑的作用更大点。”
宗端深望了她一眼: “你用兵法来对付他们。”
“好用就行。能保命,还能杀人, 何用不为?”
可杀的人是李持慎的棋子。
自延丰元年, 盐商每年交税额约三十五万六千两白银, 比成丰年高了有十万两。
这多出的银子除了充盈国库,其实有部分流入了右丞府。
朝野尽知而闭口不谈之事, 沈辜一来不到半月就准备把李游给设计入狱。
便是断了李持慎在关南最大的利益输送带之一
她知,亦或不知?
宗端:“执金吾金牌也是李持慎给你的。”
“我清楚你的担忧, ”沈辜屈起指尖,弹着杯壁,“但我不想做第二次镇国将军。”
那样透过五脏六腑的疼痛, 此生不愿意再受。
见她心意坚决, 宗端不劝了。
当初沈辜没有任何官职, 在北疆当野兵打仗时,他身为大将军都阻止不了她的事。
今非昔比,更不必提了。
“要不要我多帮帮你?”他深思熟虑,终究要知不可为而为之。
除了与沈辜并肩作战, 他别无他法,也不能此时离开。
“那便辛苦副将啦!”沈辜一扫眼中沉色,倾身握住对面宗端的手掌。
他的手宽厚, 握上去立时便感受到粗粝的温热。
仅仅是如此, 却让人油然一股沉稳安心。
沈辜抬起眼睑, 诚恳地望着宗端的眼睛说:“有兄相助,抚安便能走快许多了。”
宗端低下眼帘,盯向沈辜搭在自己左手手背上的双手。
“......切莫大意,万事小心。”
他反手将那双柔细不少的手压于掌下,顿了顿,倒没多做什么,而是抽回手:“我能帮你的不多了。”
沈辜一把拽住他往回抽的手,盯着他在隐秘地回避的眼睛,细致而缓慢地将五指伸进他粗糙修长地指缝里。
五指相扣,他面上已显出有些勉强的表情。
“你永远是我的副将,”沈辜喉咙微滚,“好吗?”
她的耐心在待人方面并不足够。
而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修复与宗端的关系——
盖因她需要一只能握紧的手。
无关乎风月的手。
既不会妨碍她的前路,又能在她回身时出现。
而宗端复杂的身份,足以支撑这只手应该托起的重量。
“沈抚安!”宗端眼尾兀然间红了,“你有病啊,我该你了?”
他五年里铺垫无数次的冷硬心防,为什么要在她一句恳求下就轻飘飘打破。
他宗端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什么非她不可的配角。
甩开她的手,宗端背着窗台的烛光,脸上一片暗色:“我要回家。一直跟着你,只会草草死在这个吃人的朝堂里。”
政潮滔滔,他没有沈辜自保的能力,也没有李持慎至高的权力。
他十几年生进死出的如何不易,即便沈辜在战场上数次救过他的命。
......但如果答应她,和她上辈子潦草完结的一生有何区别。
宗端神思不属,他心底又非常明白。
让多疑谨慎的沈辜说出“永远”一词,多么艰难。
或许这样的说话有些不妥。
应该是极其不妥。
宗端收回看地面的眼神,出神而心碎地想道:“至少不是单相思。”
他掉过头去:“沈辜,我不像你两辈子都是个孤儿,不知情为何物。我还有很多挂念放不下。”
这话说的。
沈辜笑了笑:“我放得下,我就是这么个天煞孤星的命。”
所有人到她身边后,总是待不长久。
听到她轻笑时发出的细小气流声,和着门外的寒风呼啸。
宗端的身子僵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沈抚安的两辈子,他都在参与。
她的第一世,无论是儿时乞讨、少时苦练,还是去北疆驰骋杀敌,到最后被至亲至信之人亲手杀死。
统统是他给的结局。
那场生死,是他亲手赋予的。
“对......不起,我失言了。”
宗端艰涩道,他蜷起手指,如同收缩着他恐惧愧疚的内心。
“奉和县其他的兵,你最多几天能给我训成了人样?”
沈辜没接,话锋一转,还是把话题拉回了浮沉万端的阴谋诡计中。
宗端叹气,平静道:“十五天后吧。”
“来不及了。”
沈辜的目光穿过他高大的身子,一直飘荡荡地看向空阔辽远的天际。
雪下个没完。
关南的雪比京城的雪更细,像花瓣,细密温柔,把人包裹到不透气不罢休。
“那就再帮将军最后一次吧,”沈辜呵笑,口中的白雾模糊了宗端的背影。
在缭绕的白雾里,他的身影似乎也随着颤动。
沈辜说话,哈出更多的白雾:“最多再过四天,我把人抓了,就让你离开。”
宗端确实跟着她太久了。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从战场到官场。
宗端身边也是空无一人。
耽误他回家了,太对不住。
“宗端,你说你回家后,还会记得我吗?”
宗端静默了会儿,“不太想记得。”
可是哪能,他只会至死方休地想她。
“哦,”沈辜毫不意外,很轻松地说道:“我倒是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不管是看见血会晕倒的宗端,还是趴在我背上说将军别管他了的宗端,或者是刚刚那个生我气的宗端。”
“宗端,我这个人没多少在意的。除了最恨的李持慎,剩下独一个是你。”
她陷入回忆里,感怀地笑道;“上辈子,好像就是五年前的事情,现在想,好远呐。”
宗端听见背后传出类似孩童对新生事物的懵懂问声,他不愿再听。
“别说了!”他低吼一声,声线微抖:“沈辜,你别用那套对他们的样子对我。”
“你现在对李持慎恨得那么坚定,我问你,你真恨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