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对除了小将军外所有人的样子。
“哦,你是谁啊?”
他瞥了瞥刘玄淮,这男人倒是清润疏朗, 可惜衣着颓靡, 像是几天几夜未曾沐浴休息似的。
两个男人对视的第一时间, 就确定了对方对自己的厌恶。
很好,很巧。
“在下刘玄淮,敢问尊姓大名?”
虽是心里不喜,但毕竟是饱读诗书的探花郎,刘玄淮有礼有节询问,甚而做了揖。
“我叫青澜。”
青澜十分自矜地说出了名字,而后,他红唇边立时绽放出一抹骄傲和甜蜜的微笑。
这笑落在刘玄淮眼里却古怪,为何要笑成这样?
他看出青澜的微笑不是面向自己的,便颔首告辞。
“哎,等等!”
少年忽地跳下廊阶,站到他面前,抱臂问道:“你是抚安的什么人?”
抚安,他也能叫她抚安吗?
难道是旧相识?
刘玄淮不动声色地把青澜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望着他秀丽又靡艳的细眉,眼底闪过一丝厌烦。
此人面容妖艳,心思定然也不纯。
——要阻止其多靠近抚安。
刘玄淮方才佯装的温和尽数退散,冷硬了脸,像个铁面无私的判官道:“你又是抚安何人,接近她有何目的?”
看得出来,刘县尉在拷问人方面欠些火候。
若是心里真有鬼,哪里会傻到被人一问就和盘托出的?
青澜暗中讥笑,抬头不知从刘玄淮背后看见了什么,态度大变,十分温柔道:“刘大人说的对,我不过是区区贱奴,怎么配得上和小将军朝夕相处。您放心,等攒够了银钱我便离开,定不会打扰您与将军的大计。”
“我......”何时说这种话了?
刘玄淮一愣,也醒过神,回头看去。
假山旁,沈辜正皱眉听着,与他对上目光,眼中渐渐漫开冷色。
“抚安,我没有 。”
刘玄淮急迫地张口,辩解道:“我岂会自降品格,出言如此恶毒!?”
沈辜默了默,近前几步,“玄淮兄,我知道你说不出这话,也看得出是青澜在挑拨离间。”
一旁的青澜猛地抬头,大骇之下,脸色苍白无比无比。
刘玄淮也没想到沈辜不仅没误会,反而准确无误地指出了小人行径。
唇畔不由得泛起笑纹,“对,此等阴暗之辈......”
他受到宽慰的心才缓过来,忽地又因沈辜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打入寒窟。
“但青澜年纪小,又吃了不少苦,你权且让他些。”
他年纪小,便是弱者,即是有理了?
刘玄淮望向青澜,这妖艳少年乍然之间,宛若枯木逢春,喜形于色。
怎么看怎么刺眼。
就他人吃了许多苦,抚安偏看不见自己也曾受过难吗?
“青澜过来。”
沈辜招了招手,少年立马乐颠颠地小跑到她身侧。
“这是刘县尉,你唤他刘大人。方才的事,你给刘大人道歉。”
丝毫不感到难堪,青澜笑着给刘玄淮拱手作揖,“对不住,刘大人。”
刘玄淮冰封着眉眼,只是碍着沈辜在场,才没有躲开此贼的礼。
面色很不好看地盯了青澜一瞬,转而就像看见脏东西似的移开了视线。
沈辜只能看出两人间针尖对麦芒的氛围,却不知矛盾由头是她。
无奈做着和事佬的同时,不啻又是火上浇油:“各退一步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
刘玄淮气笑了,他指着青澜的脸:“沈抚安,你把这么个不安好心的人放在身边,还任他挑拨你我?”
本来就是患得患失的状态 ,且连着天案牍劳形,他早已疲惫 。
沈辜先看向青澜,他哀哀地回看过去,如同无声的哭诉。
总归是弱者,强者天生对弱者存在怜悯,她说:“别怕。”
扭过头,对刘玄淮说道:“青澜害怕你,才这样对你的。”
“怕我?”刘玄淮冷笑,“哈,因为什么,我打他还是骂他了?”
又气又累,他残余的力气不足以支撑更多的怒火,索性灰暗地看了看沈辜:“沈辜,你可真是好样的。”
说完,摆手止住了沈辜张嘴的动作,冷漠地刺了她背后的青澜一眼,转而甩袖离开。
“小将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陷害刘大人的......”
青澜力度极小地扯着沈辜的袖角,晃了晃,半撒娇半羞愧地低下眼睑。
沈辜没有露出他反应中的心疼、怜惜——诸如这般的神情。
她乜斜看他,眼风冷冽,面色不虞:“青澜,你不要再耍这些把戏了。”
自从得了名字,他不知道怎么变了,一遇到靠近她的人,立刻想尽方法地让其离开。
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宗端已经被气走好多回了。
人走了,沈辜还得去哄,不然没人给她稳着军营里那帮血气方刚的汉子们。
最初还看不出是青澜在搞鬼,因此责怪过宗端。
次数多了,沈辜看出端倪。
可每每思及青澜身上数不清的伤疤,到嘴边的指责也就咽了下去。
不在战场上,面对的也不是敌人。
沈辜就是容易犯浑。
幸而是聪明,此刻知道不能任由青澜胡闹下去了 。
她这个小将军可不是他一人的将军。
比起青澜可能会伤心,沈辜更在意的是如何把私盐案给彻底办了。
“小将军......我只是......”
又是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
是仗着她会心软吗?
缓慢而坚决地撇开拉袖角的手,沈辜定定地望着青澜,道:“我救你出来,不是让你乱搅是非的。”
“我说了,我们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可以害怕,我甚至总抽空去你房里安慰你。但是青澜,有些事不可为,你也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做?”
“我......”青澜哑口无言,泪眼无措。
“姓名既改,过往种种已是云烟。或许我说这话太不近人情,可你不能永远沉溺于伤痛里。”
说着,沈辜叹了口气,轻拍了下青澜的脸。
这动作惩戒的意味比以往都重些。
青澜自然感受到了。
他咬了咬下唇,“小将军,我不会了。”
为防沈辜不信,他竖起手掌,做发誓状:“我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近些日子,你让我清静点。”
沈辜回府也不是单为闲聊的,她错身走过,到了房中拿上面具与狼牙出府。
青澜让开路,注视着她的离去。
直至其背影彻底不见,表情已大变,什么柔弱什么泪水统统都不见了。
转身,又看向和沈辜房间左右相邻的屋子,他怨毒的眼神再也压制不住地射了过去。
刘玄淮拿着行李出房门,和青澜眼光相触,露出果然没看错人的鄙薄之情。
“调嘴弄舌之徒,你在抚安身边待不长久!”
无意再听青澜吐露半个字,刘玄淮说完,径自离开。
青澜也不准备反唇相讥,只看着府里人都空了,他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道冷笑,才道:“我就是活够了去死,身后也要抚安永远记着我。”
他们算什么东西。
一群道貌岸然的贱男人。
宗端在北疆不给抚安出兵之仇,如今看来小将军是不想追究了。
——那他来。
刘玄淮这个胆小如鼠的无用使臣,左右不过一介书生,看他日后再如何整治得其求生不能!
这些阴私,青澜自然不敢表露在沈辜眼前。
幸而她真是一心忙活查案,对他心性变化竟也不甚在意。
想到这里,青澜卷起宽袍大袖,负气回房。
生的是自己的气,因尚未叫沈辜真正在意他的存在。
被他挂念的沈辜,此时又回到了黑市红楼 。
烛光昏暗中,三人落座于苏木制的圆椅上。
从左向右,这三人分别是沈辜、月喜和鬼面。
若说月喜是黑市的一把手,那么鬼面地位便仅次于她。
而被二人接待的沈辜 ,这些日子也在黑市人口中传出了许多神秘荒唐的身份。
月喜日日要换艳丽的裙子,也只为见这神秘人,可见传言不虚。
“抚安今天来得晚了些呢。”
刚坐下,月喜便娇嗔道。
她的手很不老实地滑上了桌子,覆在沈辜袖于桌侧的手背 。
沈辜习以为常地抽手搁在腿上,转而对月喜笑了笑:“姊姊真是关心我。”
“呵呵呵,谁让我.......”
月喜捂嘴娇笑,话未说完,却被一道冷冰冰的男声给打断。
“不要装,她看得出来。”
鬼面黑得不透一点光的眼睛盯着桌子,不往月喜那儿看,却好像洞悉她的所有动作。
相处日久,沈辜也知道这二人处于非敌非友,要说关系,合作得不错的两个商人倒更贴切。
鬼面是那位枭的属下,枭死后,江湖最大的情报楼便由鬼面掌管。
和黑市龙头的合作可谓是强强联手。
而沈辜选择与他们打探李游消息,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蠢东西。”月喜白眼对鬼面。
“......”鬼面沉默以对 。
沈辜赶忙笑道:“和气生财。”
看在银子和俊俏郎君的面子上 ,月喜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
鬼面静了会儿,长臂一展,把背后梳妆台上的牛角梳递给她。
好了,这日行一吵又被沈辜三言两语给安抚下了。
望着两个家伙云淡风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沈辜都疑心他们是故意招的对方。
言归正传,要谈到李游。
这第十日了,沈辜天天来天天谈,月喜终于答应要透个巨大的内幕。
沈辜洗耳恭听。
“抚安,将那甜糕喂我口中,有些饿呢。”
已经揣着手等待聆听的沈辜只好起身,把鬼面身前的碟子拉到自个儿手边。
捻起一块,送进美人口中。
她拍拍指尖落的糕屑,坐下。
“有点噎......”
沈辜默了下,方起身给月喜倒了杯茶。
不消其多吩咐,已是自觉将杯口递到她唇边。
“还要什么?一并说了罢,月姊姊。”
“噗,”月喜哧哧笑,“不,没有了,抚安你且坐着。”
沈辜屁股没敢挨实了椅子,有些狐疑:“真的?”
“哈哈哈,可爱,太可爱啦!”月喜又欢喜又爱地捏了捏沈辜的手背肉,“恨不得亲抚安一百次。”
“呸。”鬼面嘴中发出了道细微的气流声 。
最初谁都没听清 。
月喜懒得理他 ,沈辜收回被摸得快要染上花香的手,多看 了鬼面一眼 。
他却紧闭唇角,不再出声。
狰狞的鬼面下,线条锋利的薄唇泛着绯色 ,没有半点上扬的弧度。
不愧是跟着做杀手的人,就是冷酷利落。
沈辜自顾收回眼神,请月喜快快讲出内幕。
便也错过了鬼面紧随而来的专注目光。
“李游啊——他曾经呢——”
月喜故作玄虚,斜眼看沈辜 ,等待她追问。
“......我的好姊姊,”沈辜哭笑不得 ,认命地凑上前。
月喜笑眯眯地摸了下她细滑的脸颊,尤嫌不够,捧着沈辜的脸不让后退,朱唇迅速凑了上去,留下道色彩浓烈的唇印。
在场谁能没想到,一连九天都止于摸脸亲昵的月喜,今天竟然狮子大开口吻上沈辜。
可怜的执金吾。
被豪放的美人吓坏了。
怔在原处僵得像石像。
鬼面大声地,“呸!”
又死死地闭紧了唇角 。
只有月喜快活了 。
意犹未尽地说道 :“啊,那个李游啊,十多年前也是我这里的奴隶呢。”
“是个京里来的人把他买走了,后来就姓了李,也当上了卖盐的大商人咯。”
沈辜胡乱点头,强撑着问了许多细节后,便再不想待,落荒而逃。
月喜在其后笑得弯腰。
鬼面嫌弃地走开。
第97章 私仇一消
◎好戏开场◎
沈辜从府中再出来, 换了劲装,又洁了几次面,至少从外貌是看不出之前的慌乱了。
温柔乡英雄冢。
就算对月喜没有其他心思,也耐不住月喜那股炽热的喜爱通通泄到她身上的冲击感。
沈辜觉得应该多提防些这个姑娘了。
毕竟哪有才认识不久, 便能如此喜爱自己的人。
......反正她上辈子没遇到过。
略一思忖, 沈辜确实没从记忆里找出类似的人物。
想来她也不讨人喜爱。
沈辜笑了一笑,加快了步伐。
到军营时, 正见左右各两列的软甲士兵, 手持长枪肃立于校场上。
宗端走在中间空出的道上, 边踱步,边板着脸训斥。
回府初便听仆人说宗将军还没回来, 等她收拾妥当出去,一打听才知他仍然未回。
想来想去, 她拍板宗端肯定在校场。
来此也果真找到了人。
因昨夜才又惹了宗端生气,沈辜摸了摸鼻子,站在后面并不上前, 担忧会冒然打扰他。
宗端背身对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 把前列士兵的错处一一指出,长手长腿稍微动动都引起了后面士兵们的胆战心惊。
威严十足。
看来自她死后五年,当初莽撞直率的副将当真成长了许多。
在从前,沈辜哪里指望过他这小子能变成如今寒铁一块的男人呢。
不久, 在相邻校场里自主操练的禁卫们列队走来。
他们是来看废物们练得怎么样的,却看见了站在角落的沈辜。
“将军!”队官率先注意到她的身影,赶忙从队伍里走出, 又一路跑到沈辜面前。
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庞猛地在眼前放大, 队官笑出一口白牙, 大声道:“将军又来看兄弟们啦?”
他这一声喊,立马就招来了不远处所有人的注意。
包括宗端。
但宗副将没动,只是从露出的一点侧面看出他深呼吸了下。
而后县中城卫们便听到长官冰冷的命令声:“散队。”